。红伟也蹭过来看着,雷东宝一看,索性把雷忠富也从猪场叫来。
宋运辉都已经主持过一次引进设备的大工程,小雷家的事情简直是小菜一碟。他风尘仆仆而来,去雷东宝家冲洗一下就全力以赴投入工作,雷东宝赞赏地拍拍他肩膀,很亲昵地夸他是累不死的超人。雷士根在一边儿看着心想,雷东宝自己又何尝不是个累不死的,但雷东宝好像对宋运辉青眼有加,什么都叫好。
宋运辉上来就给大家一个表格,这是他一贯工作作风,事事条理清楚。但是,上面大多数空格未填,基本是个空表。雷士根疑惑地看着宋运辉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就不信宋运辉能拿出比他的计算还详细的表格来。
但是,上来,宋运辉第一个问题就不在雷士根的考虑范围之内。“你们二手设备有没有配备图纸?据我经验,一般类似你们说的年份的设备图纸大多流失。”
雷正明主管此事,见问就道:“还真图纸不全,我看大多数图纸得找不到。”
宋运辉道:“如果这只是电线设备,没图纸就没图纸,现场安装时候适当调整一下就是。你们现在的电缆设备需要做设备基础,这水泥浇下去前得先找有资质的设计院来设计,根据设备情况预留水电路线和地脚螺丝孔。所以,你们的当务之急不是拿钱去把设备搬来,而是先找人去现场有的放矢地测绘设备。我把这项工作放在第一栏,这项工作大概你们这儿人手顶不上,得找两名专业工程师前去。费用一栏,你们看看需要多少。时间如果紧一些,加上来回路程,大约需要两周。”
雷东宝非常干脆,手起笔落,把一个数字填在第一栏的费用下面。
宋运辉道:“第二步,依然不是交钱。电缆与电线不同,根据你们买的二手设备型号,做出来的电缆需要吊装,靠人力不行。你们决定一下,用行车,还是用龙门吊。行车的话,还得专业设计院设计车间,那些架行车的牛腿梁不是几根水泥浇上去就行,还得根据行车设计强度。下面也要做基础,龙门吊就简单一些,但车间高度得增加。我建议你们还是用后者。”
雷东宝依然是干脆地道:“听你的。”
于是,宋运辉把第二项填上,嘴里并不闲着:“那你们现在就开始物色二手或者订购新龙门吊。等确定龙门吊可以安装的日期,再决定付钱拆设备。这儿的龙门吊大致费用我已经了解来,载重我也标一下,差不多这样就够。”
雷士根这才明白,他与宋运辉的区别在哪儿。区别就在,宋运辉懂行,即使不懂电线怎么做,可懂机械设备安装的总体框架。宋运辉这么一步一步地把项目分解开来,使得本来看似一下就不够用的钱忽然暂时有点宽裕。如此细节理性的分析,自然也牵着雷东宝点头配合,全无对他时候的断然否定。雷士根心想,这就是工作方法问题,他服。
于是,他也不非要持反对态度,配合着宋运辉一步一步地推进进度的说明,他就小雷家村四个实体的收入预期,在不同时段填入款项补充。但在场谁都看得出,随着安装层层推进,小雷家资金缺口越来越大。雷士根斜睨越来越沉默的雷东宝,果然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渐渐憋成猪肝色。
宋运辉并不发表否定或肯定的意见,只不偏不倚地给出没有倾向性的计算,把所有可以考虑节约的也都考虑进去,因为他来前也不清楚究竟这个设备可不可行,他需要小雷家众人拿出数字来配合着说话。但说到安装完毕,该下手调试时候,他还是摇头道:“看来,这下一步没必要再讨论了。把你们所有人的家底都翻出来,估计也不够。”
雷士根本来一直反对上电缆线,可如今被宋运辉如此抽丝剥茧将所有可能逼到绝路,得出绝无可能的结论,此时反而心里很堵,满不是滋味,仿佛刚才经历一场资金大战却最后大输一般的憋闷。可他还没回答,却忽然瞥见雷东宝中邪了似的,劈胸抓住宋运辉前胸,一把提了起来。在场其他四个慌了,都起身劝解,可见雷东宝目如铜铃,面如重枣,只差伸出蒲扇般大掌呼啸扇去。
雷东宝的思路原本被宋运辉牵着走向很具体的前景,心里满是冲锋陷阵的豪情。待得分析越来越深入,他的呼吸却越来越困难,他甚至都无力反驳,因为宋运辉的否决严谨周密,并无他可突围的地方。待得宋运辉说出没必要再讨论,他耳边忽如钟鼓铙钹齐鸣,一腔热血倏然冲顶,他急红了眼。“宋运辉,你还姓宋吗?你忘了你姐?你小子还有没有血气?……”
周围四人七手八脚拉扯,都是大力气,慌忙之下,只听“嘶啦”一声,宋运辉穿的短袖自胸裂开,他却总算得以脱厄。宋运辉惊魂甫定,看着雷士根他们抱住雷东宝,看着雷东宝依然冲动地冲他声嘶力竭地狂吼,不明白雷东宝怎么忽然发作,难道他讲的道理还不清楚?一时没法答应。
雷东宝心里极端失望,只想找什么发泄,猛然挣开众人,操起一把长凳狠狠朝桌子砸去。雷士根一见急了,忙大叫:“小宋,你快出去,快走。”
那边,雷东宝却大喝一声:“走什么,我又不吃人。”
众人看去,却见他已经扔下长凳,只是依然黑着一张原本就黑的脸。宋运辉这才道:“你搞什么,发疯啊。”
雷东宝依然气呼呼的,一屁股拎起一把东倒西歪的椅子,黑着脸道:“开会,商量一百七十万怎么用。”
宋运辉一点不客气地道:“商量什么啊,你干脆一言堂算了。哪有一言不合就开打。”
雷东宝这才抬眼看宋运辉一眼,却见他上身只剩一件汗背心,“怎么回事?嗯,等会儿去我那儿拿一件,嗯,对不住你,我闷坏了。你就不会一上来就跟我说不行?你搞七搞八吊我半天胃口才说不行,耍猴吗。”
宋运辉没好气,想说一句“就是你这臭脾气害死我姐”,看在场人多,不便任性。但还是道:“跟你说了几次,臭脾气不会改改吗?大家都是同事,你做人怎么能这么霸道,一言不合就动手。”
“别说啦,是我不对。”
其他四人看着黑脸的雷东宝被宋运辉数落,反而不忍,红伟忙旁边说一句:“东宝书记平时不是这样。”
宋运辉不语,闷声听小雷家五个人商量。听他们决定优先扩大养猪场,再上两套电线设备,其他钱用来改善村民居住环境,听着细节,他实在忍不住,终于还是插嘴,把他通过关系,与一家大电缆厂联络得出的结论告诉在场。他告诉他们,电缆不止电力电缆一种,其实分很多,现在估计会比较热门的有什么,设备价格比较能吃得住的又有什么,他与人家讨论综合评分最高的又是什么,要雷东宝别净盯着市电线电缆厂的那套低技术设备,要竞争,要压到别人,必须先武装自己,把自己的产品结构完善丰富起来,对方不攻自破。
雷东宝血性地想上电缆,不管通信电缆还是电力电缆,白猫黑猫,只要是猫就行。当下就又高兴起来,商量之下,决定先上过渡性质的额定电压比较小一点的电力电缆和分支电缆,起码,可以抢夺市电线电缆厂的一部分电缆市场。同时,又可以把从电线开始到电缆的品种按照民用低电压到工业用高电压的分布,一环扣一环地得到完善。这个结果,大家皆大欢喜。
宋运辉原以为平静下来的雷东宝起码会讪讪地不好意思,却见雷东宝一点都没啥变样,就在那儿支使雷正明开始去市面上了解设备,又要雷士根准备好钱,要雷士根紧着点在村屋改造上的花销。还是雷忠富建议,村屋改造二期别太大规模,应多留点活钱搞发展,不出一年,等电缆设备开启起来,村里钱多了,三期只有搞得更好。大家又不愁着这一年两年的。
雷正明说,问题是没地了,扩了养猪场就没电线厂的地,就等着二期搬出多一点的人腾地出来,这二期的钱不能不花。雷东宝肯定雷忠富的说法,说这地的事他从去年头痛到现在,越想越不能大活人让尿憋死。乡里不批,村里不会偷偷占用?等厂子造起来,乡里难道还有发动群众拆了厂子的道理?
小雷家的五个热火朝天地讨论怎么非法占用农地,怎么给被占农地的农民安排出路,宋运辉又没了事做,看着他们五个的热情发愣。他们都是自发自觉地干事,而他呢?却是越干越气馁,还得打起精神鼓动别人。他羡慕小雷家单纯的做事环境,小范围灵活的机制,合理的分配制度,还有一日千里的进步。
他相信,不用等明天,今天散会,下午开始,雷正明就会开始筹划电缆设备的工作,就是照着他刚刚给的进度表具体而微。而不用几天,定设备,平地,建厂房,安装,猪场和崭新的登峰电线电缆厂所有工作都会轰轰烈烈展开,完工指日可待。报纸上一直鼓吹的深圳速度,可能也不过如此吧。
他羡慕。可他也仅仅是羡慕。他羡慕的结果,是往后不厌其烦地被雷正明打扰,帮助确定设备,确定安装步骤,确定很多很多雷正明不懂或者没把握的大场面。他看到雷正明这个比他稍微年轻一点的小伙子迅速成长起来,虽然只是高中毕业,能力却比同龄的金州总厂大学生大大超越。所谓用进废退,把雷正明与金州那些大学生相比较,这个词汇是最好写照。
快年底时候,刘总工退休。到退休时候,刘总工虽然依然占着总工位置,可那位置形同虚设。他还占着研究所的位置,但研究所只在他手下造起一幢漂亮三层楼,其他研究人员、研究项目等都没到位,研究经费更不必说。刘总工的退休,如树枝上勉强支撑到这个季节的枯叶,在空中打了个小旋,无声无息地飘落,没有砸岀多少的响动,虽然大家都看得见。
宋运辉也看见,同样级别,另一个总厂副厂长也前脚后脚地退休,却是座谈会、茶话会、欢送会,大聚小聚,热闹非凡。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虞山卿,可绝大多数人的人情薄如纸,他这个狗崽子出身的人从小就体会深刻。宋运辉可以想象刘总工面对如此对比反差的心情会是如何,但他对两个退休的都是保持中庸的态度。
圣诞到来,虞山卿请几个年轻要好的在家搞了一个圣诞派对。虞山卿会来事,家里用拉花蜡纸装饰得纸醉金迷,桌上是随意取用的可口可乐、青岛听装啤酒和张裕红葡萄酒,香烟是红白相间的万宝路,还有上海带来的暖房西瓜,据说要九毛钱一斤。糖果饼干瓜子更是不用说,来者一人还分了一块DOVE巧克力。
这回,挺着大肚子的程开颜也跟着去了,见此情此景,大为倾倒,宋运辉把手里的巧克力也给了程开颜,让程开颜与也是大肚子的虞山卿妻子呆一起聊天。客厅里众人则是疯玩,最先还知道击鼓传花,抓倒霉的出来喝酒表演,后来都是带着酒意互相起哄,宋运辉被哄着唱了一首《今夜星光灿烂》,不三不四的花腔男高音。一直闹到很晚,宋运辉担心程开颜撑不住,没想到程开颜玩得高兴,还不想走,硬是一直玩到零点过后才散。
从热闹温暖的虞山卿家走出,经过冰冷的寒夜街道,回到自家装有科长楼不具备的暖气片的更温暖的家,两人看着空旷的客厅一时都是漠然,相比虞山卿的家,他们俩的家,大,却简陋,简陋得寒酸。程开颜拿牙齿细细地很不舍得地啃着DOVE的巧克力,感叹这巧克力真是比麦丽素香得多。
程开颜只是感慨,而宋运辉却是感慨万千。虽然他因为从事出口工作,见识过比虞山卿家更奢华的所在,可是,那些都那么遥远,即使奢华得跟天宫一样,他也不会太在意。只是,虞山卿近在咫尺,虞山卿家的奢华,让宋运辉汗颜,尤其是看着程开颜珍惜那块小小的巧克力,小孩子似的享受巧克力的美味,他更觉内疚,他没能力给予妻子更好的生活。他心里很乱,一夜辗转反侧。
处长楼有工厂余热利用的暖气片,程开颜到了冬天除非上班,其他时间都是窝在家里不肯出来,怕冷。外面的小院本来归程开颜打理,但现在都是宋运辉休息日在管。周日的早晨两人晚起,吃完早饭,宋运辉找把剪刀和铲子,出去院子收拾,程开颜捧着肚子在窗户里面看着。他刚搬进来时候做了一件缺德事,用四分小镀锌管从屋子里偷偷引出取暖热水铺在泥土下,还是晚上赶工的,免得太明目张胆。所以他家前院里的菜长得特别水灵,后院的花树都经冬不凋。程开颜强忍着不把这等好事告诉别人,每每站窗口看见自家院子绿衣盎然,她总是想笑,她想笑的是,宋运辉这么正经的人居然也会做滑头事。
宋运辉挑几棵菠菜拔了,敲窗交给里面的程开颜,见程开颜胖面孔红彤彤的像苹果,忍不住开个玩笑:“这回春节去我家,从我姐夫那儿拿包猪粪来吧,保准菜长得更好。”
“咦,不要,猪粪种出来的菜我不吃,想着就倒胃口。”
“要不埋桂花和栀子花下面?明年开岀来的花一定又大又美。”
“你才又大又臭,脏死了。不行,一定不要。”
宋运辉想了一下,道:“要不,今年让我爸妈过来吧,你不方便。小猫,关上窗,别冻着。”
程开颜笑得甜滋滋的,关上窗,把菠菜拿进去。宋运辉在外面修剪菊花。这阵子一直忙,没时间收拾,菊花开过后,枝干立刻就老黄了,而地下却有肥嫩的青苗钻出来。宋运辉将枯枝一一剪去,留下嫩苗。做着这些事,人仿佛心平气和起来,最近一直烦躁。
没想到有人声从后院那儿传来,是一男一女在议论他们家后院正盛开吐香的腊梅,又是诗又是词,非常风雅。宋运辉只觉得那声音熟悉得很,尤其是女声,熟悉到心扉的那种感觉。他忍不住放下手中劳作,耐心等那一男一女的声音慢慢靠近。程开颜看到有异,也一起注视。过会儿,却见刘总工与女儿刘启明一起从墙角转出,刘家父女看到宋运辉也是惊讶。宋运辉这才明白为什么女声这么熟悉,刘启明的声音一直像他姐姐的。
刘家父女都穿长呢大衣,还是刘总工先说话:“小宋,这是你家院子?后面开得多好的腊梅,我们经过公园看到的腊梅都还没开。还有这些个菜,这儿一带就数你的院子料理得最好,年轻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