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摊位怎么处理呢?”胡四也换了一种柔和的语气。
“全归你们,我跟管理市场的办个手续就可以了,我的人也走,房子也给你们。”
“听说,你的铁皮房里还有一部电话?”我问。
“有,如果你想要,我去邮电局办个过户手续……”
“要,钱我可以给你。”我说。
有人在外面敲门,林武探出头去:“呵呵,大金你跑得挺快嘛。”
金高用袖口擦着汗进来了:“不快能行吗?好嘛,黄老二也在这里。”
我把他拉进来,给他让个座,示意他别说话。
“二哥,”胡四把身子往前靠了靠,“你是个明白人,别的我不想多说,你左右看看,我们这帮刚出来的弟兄哪个比你差?可我们总得有口饭吃吧?那么大个市场不能光你一个人霸占着是吧?说到这里你也应该明白了,阎八活得也不容易……”胡四瞟我一眼,接着说,“所以我说,怨有头债有主,我们弟兄没有源头也不会直接找你的,这一点你得记清楚了。你想想,你也是有家有业的人,为了一点小小的利益就去挤兑别人,合适吗?可这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咱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也就无所谓什么家啦业啦的,明跟你说吧,如果你还想跟我们叫劲,你活不过今年的,我们既然敢明目张胆的砸你,就不怕你玩邪的,你才几个人?你才几条枪?我劝你不要有别的想法,赶紧另找个地方过你的日子去,依你的财力,这应该不成问题。”
“四哥你跟他罗嗦什么?”林武插话道,“他再‘慌慌’直接做了他就是。”
“我哪敢?”黄胡子的虚汗将他脸上的血污冲出道道白线,“我躲你们还来不及呢。”
“那就好,”我把抽了一半的烟给他戳到嘴里,“你可以走了。”
“慢着,”胡四出去一趟,端着一个脸盆进来了,“把脸洗洗,中午在我这里吃顿饭,以后都是好兄弟。”
黄胡子似乎等不及了,连连摇头:“饭我就不吃了,我得赶紧去医院看看手。”
胡四冲林武摆了一下头:“让弟兄们陪他去,医药费算咱们的。”
黄胡子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晃着粘满餐巾纸的手嚷嚷道:“没事了,没事了,我直接回家。”
胡四给林武使了个眼色,用一条湿毛巾给黄胡子擦了一把脸:“那你就先回去,好好养伤。”
黄胡子走到门口,回头冲我一笑:“后天我去市场找你,咱们办办交接。”
我装做无所谓的样子,反着手挥挥:“走吧走吧,我等你。”
“花子呢?”我转头问金高。
“我让他带弟兄们在你家对面的饭店里吃饭……”
刚送走黄胡子,一个穿联防队员衣服的人就进来找胡四,胡四出去片刻,笑眯眯地回来了:“呵呵,哥们儿,咱们这一仗干得漂亮啊。那个叫胡东的胳膊上打着石膏去了看守所,走的时候像个死了爹的孩子,直哭,哈哈……估计这小子得进去坐两年牢,私藏枪支不说,听说这小子还有不少别的事儿呢。你家那边也没问题,我的人刚才说,你们家安静得很,老爷子和你弟弟在院子里下象棋,为你弟弟悔棋,老爷子差点儿把一个棋子吞到肚子里,哈哈。我就说嘛,这几个膘子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去折腾家里的人。其他的事儿我已经跟他们打好招呼了,没人传你……本来嘛,你这是除暴安良。”
“我估计胡东伤得不轻,派出所那边?”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我派人给他送去了医药费,别的你就不用管了,他那是活该。”
“呵呵,我是劳改劳怕了啊……”我摇摇头,“我怕再弄个伤害罪。”
“你以为现在还是严打?没事儿,这种事多了,他们管得过来嘛,小菜一碟。”
“四哥厉害,办事儿汤水不漏,”我握了握他的手,“以后看我的。”
“你以为我也想去市场混啊?”胡四乜了我一眼,“我有我的‘事业’。”
“再说吧,反正有我吃的大虾就没有你喝的虾汤,兄弟我有数。”
说着话,林武回来了,一样的笑眯眯:“呵呵,咱二哥去医院包扎了一下,直接回家了。”
林武说,他一直跟着黄胡子,他回家不长时间,他手下的那几个弟兄就气冲冲地上了楼,结果,不到三分钟就全部下来了,一个个垂头丧气,像丢了魂的样子。林武听见一个领头的说,黄胡子白他妈活了,‘死’得不明不白,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跟着马彬、铁子他们混呢……林武站出来喊了一声,哥儿几个,一起喝杯酒去?那帮家伙像见了狼的兔子,呼啦一下跑没了。
喝酒的时候,我把蹲在树阴下看打扑克的那五叫了进来,那五旋即喝成了一滩烂泥。
管子问我:“你在劳改队里见到过李杂碎吗?”
见我拉长了脸,胡四用筷子戳了管子一下:“他不愿意提的人,你不要乱提。”
那五砰地一顿酒杯:“对了,小广大学毕业了,出来的路上我碰见他了。”
第十五章 我被人盯上了
1
胡四斜了那五一眼,把自己杯里的酒倒进那五的杯里:“你喝多了吧?把这杯喝了回家吧。”
那五不想走,可还是端起了自己的杯子,看胡四的目光有点迷惑:“怎么了四哥?”
胡四脸上的笑容在慢慢消退,我冲他举了举杯:“喝酒,你就让那五说,我不在乎。”
“你走吧,小广的事儿我跟蝴蝶说。”胡四把那五端杯的手给他抬了抬。
那五的表情有些僵硬,把酒杯一放,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回头一笑:“四哥,打扰你了。”
林武反手摆了摆:“走吧走吧,以后常来。”
那五一走,我问胡四:“怎么,你知道小广的事儿?”
胡四暧昧地笑了:“哈哈,本来我想以后再跟你细说这些事情,那五这张快嘴拦不住,我就跟你说了吧。其实,我跟小广关系不错,可以说是生死之交……严打以前我们就认识,那时候我在银行上班,趁机会捣弄了几个小钱,在小广家附近开了家五金店,小广没事就去我店里跟我下棋玩儿,就那么熟悉了。83年3月我出事进去了,那时候我在看守所里很受欺负,正没着没落,小广也进来了,把欺负我的那几个人好一顿收拾。有一次一个叫寒露的伙计半夜掐住我的脖子想要弄死我,当时我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被他掐得大脑都缺氧了,小广起来撒尿看见了,就……因为这个,小广被提前发到了劳改队。”
“这事儿你没说呀,”我有点不满,“照这么说小广也坐过牢?”
“坐过,跟我在一个中队,后来林武也发去了,我们仨关系很好,你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一年多了。”
“不会吧?坐牢的还能上大学?”我吃惊不小。
“呵呵,没上完。这不?被人举报啦……”
“不可思议!”我有点犯晕,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
闷头喝了几杯酒,胡四说,小广回来以后来找过他,曾经问起过我的事情,胡四就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他,他直摇头。胡四劝他别记我的仇了,你把人家弄监狱去了,也算是报了仇,以后出来好好交往着,杨远人挺仗义的。小广说的很动情,他说,如果不是他也进去了,他是不会把我砍他的事儿说出来的,本来想在社会上解决这事儿,这么一折腾他也弄得很不光彩。
“照他的意思,他还想再跟我玩把‘野’的?”我不动声色。
“你听我说嘛,”胡四苦笑道,“他没那意思,他想走正道儿了……”
胡四说,小广被学校开除以后,就去商场上班了,在那里干美工。以前跟他玩儿的朋友去找他,劝他“出山”,他老是笑。关系很熟悉的去找他,他就给人家“上政治课”,讲人生,讲哲理;不熟悉的,他就请人家喝酒,喝大了就咧着嗓子瞎唱歌……反正,小广现在整个儿变了一个人,头型梳成瓦亮的三七开,脑袋上能刮下半斤油来,赶上阴天还在胳肢窝里掖把油汪汪的大雨伞,冒充青年毛泽东,有时候还夹着个公文包,来去匆匆的,冷不丁在街上看见他,还以为他是个国家干部呢。
“四哥,其实我跟小广那点事儿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我知道你的心思,”胡四打断我,“把人家砍成那样,进去蹲两年也应该。”
“呵呵,这话说的,”我笑得有点尴尬,“这事儿我认了,只要他……”
“你觉得他还会跟你拼命吗?”林武跟我碰了一下杯子,“不会的,他的脾气改了很多,连我都不敢相信呢。”
“难说,”金高的眼珠子又开始充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广是个什么人?操。”
“不过,互相防着点儿还是应该的,”胡四说,“以后我再找他谈谈。”
“谈什么谈?不老实再干他就是了。”金高的眼珠子凸得几乎要掉出来。
“黄胡子以前跟小广关系不错,”胡四啜口酒接着说,“前几天我去找过小广,想探探他的口气,结果他单位的人说,小广出差去南方了,没接上头……我打听过了,小广回来以后,黄胡子跟他联系过,想让小广跟他一起在市场上混,小广去了市场几次,后来就没了下文,我估计是小广看到那里乱,不想去。咱们这事儿出了以后,黄胡子肯定能去找小广诉苦。”
“放心,小广是不会去管这些事儿的。”林武说。
“他管又能怎么样?不想活了?”金高跃跃欲试,“我他妈这就去剁了他。”
“金兄弟,”胡四拉住了金高,“别冲动,在社会上混,不要树敌太多。”
“我跟他早就是敌人了……”
“此一时彼一时啊。”胡四把脸转到了一边。
我不想谈小广的事儿了,脑子很乱……窗外有一只蝴蝶在忽闪忽闪的飞,有几次它贴在了玻璃上,似乎是在往里偷窥,看一会飞一会,像是在展示他的舞姿,我觉得它很虚伪,貌似轻盈机敏,其实一追就跑,一柔就碎,像一页烧过了的纸灰。
“杨远,以后有什么打算?”胡四开始上了酒劲,眯缝着眼问我。
“把家里的事情安顿好了,就去市场看看,可能的话就直接驻扎那里,我需要钱。”
“这几天最好先别去,那样就太明了,派个妥实人替你接下来再说。”
“也好,”我把脸转向金高,“你带花子他们去跟黄胡子交接,有事随时联系。”
“阎八那里呢?”金高站起来问。
“让花子去通知他,让阎八抽空去我家里找我,我跟他谈。”
“好,我这就走,”金高把阎八给的那支枪递给我,“拿着,以防万一。”
我用衣服包好枪,冲金高举了举酒杯:“你去吧,完事去我家,我一会儿就回去。”
金高走了以后,胡四冲门口竖了竖大拇指:“这伙计不错。”
我笑道:“我交往的人还能有‘杂麻’(不好)的?你、林武、祥哥,个个都是好汉。”
“是啊……”胡四叹了一口气,“好长时间没去看看祥哥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咋样。”
“对,”我的心头一热,“你约个时间,咱们一起去趟监狱。”
“行,开出证明来,我通知你。”
“四哥神通广大啊,”我干了一杯,“行,就这样吧,我先回去。”
站在门口刺目的阳光下,胡四使劲拍着我的肩膀:“好样的,我能看到你的前途。”
2
我爹这一阵的心情特别好,晚上下班以后总要顺路割一块肥肥的猪头肉,指挥我弟弟捣蒜、拍黄瓜,拌上一大钵子,然后硬拉我陪他喝上两盅白酒。喝着喝着他就把眼镜摘下来,让我看他的那只眼:“怎么样?你爹越活越年轻了,视力没的说。”
我知道他是在自我安慰,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我就敷衍他:“厉害,比我的眼还亮。”
我爹笑起来像个子孙满堂的老太太:“不光眼亮,身体也棒极了,活他个八九十岁没问题。”
我有点心疼他,跟他商量道:“你的身体这么好,干脆别上班了,让我弟弟去上学,你负责接送他。”
“那怎么能行?”我爹不高兴了,“我还不到退休年龄,下来了谁给我养老金?”
“我呀,”我啪啪地拍着胸脯,“胡四帮我在鱼市上弄了个摊子,我卖鱼养活你。”
“嘁,干个体户那是个泥饭碗,你爹是国家干部,饭碗是金的……”
“现在不管什么泥的金的了,国家鼓励干个体呢,兴许你儿子将来是个企业家呢。”
我爹重新戴上眼镜,透过镜片瞥我两眼,不吭声了,低着头滋溜滋溜地喝酒。
我弟弟吃饱了,跑到自己的床上打滚玩儿。
我知道我爹不大赞成我去市场上“卖鱼”,他似乎知道这里面的一些猫腻。上次金高和花子来找我,我们压低声音在我的房间里说话。说了一阵,我看见花子的表情很不自然,眼睛直往门口瞥,拉开门一看,我爹装做欣赏门口的一幅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笑着把他拉进来,我说:“老人家耳朵不好使,你还是进来听吧,进来听得清楚。”
我爹就真的进来了。我故意跟花子打听黄花鱼的价格,花子说得唾沫横飞,我爹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绷着脸走了。后来阎坤又来了,阎坤说话的声音很大,嚷嚷得天花板直哆嗦,远哥,好汉啊!这样就好啦,海天市场是咱哥们儿的啦!我爹砰地一声推开了门,想说什么似乎又说不出来,憋得脸通红,嘴唇也哆嗦得不成样子。金高和花子一看不好,纷纷站起来挤出门去。阎坤不知所措,想给我爹敬根烟,没等掏出烟盒就被我一把搡出门去。我拉我爹坐下,告诉他我想去市场上卖鱼,有个叫黄胡子的想让我从他那里批发,我嫌他给我的价格贵,不答应,他就威胁我,不许我去,结果我派人把他打了一顿,所以阎坤才瞎嚷嚷的,如果你怕我在那里惹麻烦,我不去就是了。我爹说,我也没说不让你去,我是怕你们这帮小青年凑在一起搞出些不合适的事情来,那个叫阎八的很不“着调”,我经常看见他带着一帮人在街上晃,有一次他还把一个人用砖头砸得头破血流……我不让他说了,我说,阎八那是没进过监狱,我进过监狱,受政府那么多年的教育,能干欺负人的事儿?我爹说,欺负人的事儿你倒是不能,我了解我儿子,可是别人欺负你,你也应该克制一下啊,不能跟人家打架呀……我嬉皮笑脸地搂了他两把,我说,放心吧,以后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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