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多年以前的一个晚上,我跟牛玉文正在宿舍里闲聊,现在跟着阎坤玩儿的一个伙计兴冲冲地跑来找我:“远哥,牛哥,乱套啦,吴胖子带人跟河东的小杰在大洼地那边‘约仗’,人‘海’啦,抄什么家伙的都有,怕是要出人命呢。”
当时我对小杰没什么印象,让那伙计滚蛋,我说,管他出不出人命呢,与我有什么关系?牛玉文来了兴致,非要拉我去看看,他要亲眼看着吴胖子被人打死。我们就去了。到了那里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公安、联防把“战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个看热闹的人说,刚才这里真吓人,刀片、斧头满天乱飞,砍倒了好几个人。牛玉文问,有没有个叫吴胖子的被人砍倒了?看热闹的人说,好象有个胖子,很猛,拿着两把板斧跟李逵似的,跟一个拿砍刀的大个子拼得血肉横飞,最后警察开了枪他们才各自跑了。跟我们一起来的伙计说,那个大个子就是小杰,从部队跑回来的,外号叫“爱谁谁”,他说了,先从吴胖子开刀,地痞流氓一个一个收拾,他要当河东的老大。我一甩头走了,又他妈一个吹牛的,怎么跟小广一个德行?
没过几天,小杰找我来了,很和善,要跟我交朋友。后来我才知道,吴胖子传出话去说,他跟我是光腚长大的兄弟,小杰信以为真,先来探我的口话。喝了一场见面酒,牛玉文把实话告诉了他,小杰一听,借着酒劲激将我,他这不是害你吗?这种人你不把嘴给他修补好了,将来还不一定出啥事儿呢。那时候我的头脑很简单,直接跟小杰一起去了吴胖子上班的地方。吴胖子正跟几个小混混往厂门外走,小杰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冲上去了,一刀砍掉了吴胖子的军帽,吴胖子登时变成了吴瘦子,窜得比兔子还快,一阵风似的没影了。我问小杰,你下手这么狠啊,刚才那一刀弄不好就要了他的命呢。小杰说,我傻呀,要了他的命我的命也没啦,我是故意的,让他知道爷们儿的手快,继续跟我斗,离死就不远了……想到这里,我笑出了声儿。
胡四饭店的入口处是一个嘈杂的杂货市,人们大声嚷嚷着讨价还价,不时有一两声叫骂冲破油腻的空气,钻向天外。仔细听听,这些叫骂也很有意思,男人们一律地想要跟对方的长辈女性勾搭成奸,挺急切;女人们似乎没有这个爱好,她们好象偏爱同性的生殖器官,嗓音夸张地加以描述其大小老嫩,以及松紧程度,间或还歌颂一下它在传宗接代方面的功劳。我看见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被一个同样类型的女人追得如同狗撵兔子,那女人边追边抱怨对方母亲的那东西烂,好象她亲眼见过。
站住看了一阵,我觉得很没劲,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女人骂成那样,成何体统?换成了我,我一定拉她去公安局,告她个诽谤罪,或者侮辱妇女罪。獐头鼠目朋友好象很有涵养,女人追得急了,他就学刘易斯冲刺,追得慢了他就学乌龟爬,时不时还回头笑笑,你来呀,我就拿你的袜子了,你能怎么着?我突然觉得这家伙很面熟,他是谁呢?我好象在哪儿见过他,潜意识当中,我觉得我跟这个人还相当熟悉……我扒拉开旁边看热闹的几个人,直直地盯着他,一个名字直在我嗓子眼里面咕噜,可就是喊不出来他叫什么,急得冷汗几乎冒出来了。他脸上长着一块很大的兰色胎记,水浒上仿佛有这么个人物,杨志?杨志的绰号叫什么来着?青面兽!我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不是老钟嘛。老钟正绕着一根电线杆子逗引那女的,你来呀,你敢过来,我就把你摁在这里强奸你。那女人好象累了,摸出一根烟,叉着腰满嘴喷白沫,好女不跟男斗,早晚警察会来抓你的。
青面兽倚着电线杆子,悠然摸出一根烟在手背上创着:“老子不怕警察,老子要是不把你折腾‘膘’了,就不算好汉,妈的有你这样做买卖的嘛,许你卖就不许爷们儿卖吗?爷们儿还不信这个邪了,天天搅你的摊儿,怎么了?你再来呀。”
这小子怎么混成这样了?劳改的时候,他也算是个有脑子的主儿啊。
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似乎很不满足,脸上挂着意犹未尽的微笑散开了。
满嘴喷白沫的女人作势又要追上去,青面兽转身就跑,我忍不住喊了一声:“老钟!”
青面兽嚓地止住了脚步,满目狐疑地往我这边看,他似乎也没认出我来。
那个女人转头瞟我一眼,忿忿地说:“什么老钟,我们都叫他‘腚眼’呢。”
我拿出打火机给她点上烟,笑道:“腚眼?他改名字了?别生气,我这就抓他去坐牢。”
“我操,蝴蝶!”青面兽终于认出我来了,咚咚地跑过来,“还真的是你?”
“大兄弟,替我管教管教他,”女人脱下靴子递给我,“抽他两下。”
“老憨,”青面兽攥着那女人的手,口气很无奈,“咱们就别折腾了,让我兄弟笑话。”
女人悻悻地穿上靴子,把手一伸:“把袜子还给我。”
青面兽吐噜吐噜从腰里扯出一串袜子,塞到那女人的手里:“走吧走吧。”
女人拽过袜子跑回了自己的摊子:“别抢,别抢,一块钱一双啦——”
“怎么了这是?”我冲女人呶呶嘴,问青面兽。
“没事儿,我以前的同事,叫老憨,人挺好,就是太顾自己了,抢我生意。”
“呵呵,女人你得让着她点儿……什么时候出来的?”
“一个多月啦,”青面兽的表情很尴尬,“没办法,先这么养活着自己吧。”
“不错,我刚出来的时候还闲着没事儿干呢。”
“我哪能跟你比?”青面兽好象知道我的一些情况,“你机会把握得好啊。”
我拉他往胡四饭店的方向走:“走,咱们找个地方坐下好好聊。”
青面兽走了几步又站住了:“食为天酒店?那不是胡四开的嘛,我不去。”
我问:“为什么?”
青面兽叹了一口气:“不为什么,哥们儿混得不好,没脸见人。”
我拉他继续走:“你以为他刚回来的时候比你混得好?还不如你呢,走吧。”
青面兽磨蹭了几步,好象下了很大的决心:“去就去,你们可得帮我想个吃饭的路子啊。”
胡四饭店门口依旧热闹,我的车不见了,我知道小杰已经上路了。
那个村姑打扮得像个金龟子,照旧嚷着那声“胡四牌某某某”,像相声里面的贯口。
4
昨晚被林武烧坏的那只灯笼呼啦呼啦地飘着,我知道胡四还没起床,要不灯笼早换了。
我拖着青面兽走进去,绕过一帮吃饭的,直接进了胡四睡觉的房间。
胡四反着身子趴在床上,口水把他的枕头润成了一个小孩屁股。
我咋呼了一声:“胡四,起床,出工啦!”
胡四忽地爬了起来,惺忪着眼睛嘟囔:“出工?几点了?”
我拉开窗帘,笑道:“还几点了呢,太阳照着屁股了,再不起床扣你的分。”
胡四好象还处在幻觉当中,用一只手档住透进来的阳光,傻忽忽地看我,眼神似乎在问,咱俩不是一个中队的呀,你怎么会来招呼我出工?当了大队长这是?青面兽看看我再看看胡四,一拍大腿笑弯了腰:“哈哈,俩膘子,怀念劳改队了。”
胡四使劲揉了揉眼睛,仿佛刚回过味来,冲青面兽傻笑道:“老钟来了?”
青面兽笑得很不自然,把搭在床头的衣服扔给胡四:“兄弟投靠四哥来了,嘿嘿。”
胡四边穿衣服边嘟囔:“你投靠我,我投靠谁?我还想跟着你去卖袜子呢。”
青面兽想唠叨几句,胡四摆了摆手,把脸转向了我:“小杰来过,把车开走了。”
我说知道了,是我让他来的,拉青面兽往外走:“咱俩先喝点儿。”
青面兽拿着菜谱在吧台上点菜,我就在这边琢磨上了,一个想法逐渐成熟。
我俩刚找了一个单间坐下,外面就响起了林武喊山一样的叫唤:“四逼,还睡呀!”
青面兽的脸又不自然起来:“好嘛,这里成‘失足青年’聚会的地方了,林武也来了。”
我抬腿蹬蹬他:“出去跟他打声招呼,让他进来说话。”
青面兽刚探出头去,就被林武掐着脖子推了进来:“青面兽!哈哈,‘滚’酒来啦?”
青面兽被掐得像一只挂在钩子上的鸡,两手直扑腾:“撒手撒手,你想掐死我不成……”
我拉开林武,打趣道:“好几年不见,也不用这么客气呀。”
林武拍打着手,冲我翻了个白眼:“这种货色,你不先把他吓唬住了能行?”
“我操,真不给面子,”青面兽上下摩挲着脖子,苦笑一声,“是是,你说的对。”
“林武,大清早的你来干什么?”我拖张椅子让林武坐下,问他。
“让老四赶紧帮我赎人,我一个兄弟昨晚被‘绳’起来了。”
“哈哈,林子义气,”我胡乱一笑,“进去个仨把俩的紧张什么,你管得过来嘛。”
林武被一口烟呛得直咳嗽:“不管能行嘛,仗着这帮兄弟吃饭呢,你们坐,我找四哥去。”
青面兽看着林武的背影,恨恨地晃了晃拳头:“这小子真他妈狂,忘了以前被小广……”
一提小广,我的胸口又是一堵:“别提以前,我问你,出来以后见过小广吗?”
“见过,”青面兽笑得很凄楚,“他想学好,我们就成了一群没娘的孩子。我刚出来的第二天就去他单位找过他,他好象觉得我这样的人去找他是给他掉价似的,直接给我一把钱,让我去饭店里等他。中午他去了,没等我开口说话,他就给我上政治课,讲了一通大道理,说白了就是让我以后别骚扰他了,他要好好做人……气得我酒都没喝,拔腿走了,什么人嘛。”
“后来呢?”我给他倒上酒,继续问,“后来你再也没见过他?”
“见个屁,我凭什么要去受他的侮辱?蝴蝶,你不是跟他有仇吗?”
“你才跟他有仇呢,”我淡然一笑,“那事儿早过去了,大家都不容易……”
“听说他又进去了?还开枪打了人?”
“是吗?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呢,他打了谁?”
青面兽把喝了一半的酒又吐回了杯子,眼睛瞪得溜圆:“玩我?你会不知道?”
看来这小子掌握的信息还不如我,我摇摇头不说话了。
青面兽盯着我看了一阵,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好象不敢再提这个话茬了。
喝了几口酒,我就喝不下去了,直反胃,不是“胡四牌”包子顶着,我早做“罐头”去了。青面兽好象八辈子没喝过酒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喝成了“膘子”,捶胸顿足,一个劲地怀念当年他在社会上的勇猛,甚至把自己想象成了所向无敌的赵子龙。我没阻拦他,鼓励他抒情,我要激发他的野性,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赵子龙,我想当刘备和诸葛亮。当他甩着一根筷子,把这根筷子当成宝剑,杀得空气都不敢流通的时候,金高进门了,我听见他在外面跟林武说话。林武说,大金你犯神经病了是不?这么不够档次?领一个阎八都开除了的膘子,来咱们这里找酒喝?金高说,这你就不懂了,君子要礼贤下士,兔子落魄了,我大金收留他,只要他对我好,我拿他当爹供着都可以,是不是兔子?兔子的声音很谦卑,别“刺挠”我了,远哥呢?
青面兽仿佛沉浸在自己给自己设计的战场里,嗖嗖地舞动“宝剑”。
我出门冲兔子点点头,转头对金高说:“青面兽在里面喝酒,你去陪他一会儿。”
金高好象忘了青面兽是谁,眉头一皱:“青面兽?”
我说就是几年前咱们在小广家里“干”挺了的那个伙计。
金高不解:“请他喝的什么酒?你有毛病?”
我把他拉到一边,轻声说:“我设了一个计,暂时保密,去吧。”
金高摇着脑袋,满腹狐疑地进了单间:“钟大哥,你好。”
5
兔子穿一身细格子灰西装,冷不丁一看,像一只罩在网里的山羊。我冲他点点头,转头对林武说,以后别拿咱兔子兄弟开玩笑,将来咱兔子兄弟发达了,说不定咱们都得跟着他混碗饭吃呢。林武摸摸兔子光秃秃的脑壳,干笑两声,不屑地冲我摇头:“是你找他?我还以为金高要请他吃饭呢,我操,今天这是怎么了?又是请青面兽又是请兔子的,你在开村民大会?”
我没理他,推开旁边的一个门:“你先跟四哥谈你们的事儿,我忙完了再找你们。”
刚坐稳,兔子就放了声,他哭得像个死了儿子的寡妇:“远哥啊,没想到我兔子现在混得这么惨,鞍前马后地伺候了阎坤这么多年,到头来我就像一只破鞋被他扔了啊,这不叫推完了磨杀驴吃还叫什么?你坐牢的那几年,是谁整天在他身边忙活着?是我,是我兔子!没有我他能有今天吗?我瞎了眼啊……远哥,当初我就想跟着你干,都是阎坤这小子不让,你说……”
我让他唧歪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随手抓起一块抹布丢在他的脸上:“擦把脸,别哭了。”
“远哥,我能不哭吗?”兔子看也没看抹布,直接把脸抹成了唱戏的,“别的不说,你就说我这次教养吧,不是为了他,我能去掀人家摊子,烧人家仓库嘛,还不是为了帮他把威信搞上去嘛……我进去了,他楞是没去看过我一次!好歹熬出来,回市场想跟他继续干,你猜他说什么?兔子,你的底子已经坏了,你还是走吧,别让大家埋怨我……连一分钱都没给我,就这么让我滚蛋了……”兔子悲伤地将下巴上的一根胡子拽下来,拿在手里仔细地捻着,“远哥,我说这些,你可能要笑话我了,不就是想跟我干嘛,罗嗦这么多有啥意思?远哥,如果你这么想,你还真错了,我压根就没打这个谱,从市场走了,我就不打算再回去了,我要干自己的,谁都靠不住……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说阎坤这个杂碎背后捣鼓的那些事儿,让你防备着他点。”
我故意不接他的话茬,把脸朝向窗外,看蹲在电线上的两只麻雀谈恋爱。
兔子见我没有反应,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不是你找我来的吗?你怎么不说话?”
我转回头,冲他干笑两声:“我不是在听你说吗?继续。”
兔子像是被噎了一下,脸又黄了:“阎坤想把你挤出市场,他当老大。”
我笑笑:“什么老大?管理所才是老大呢,还有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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