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事。伏朝阳说:“怎么骂的,我就不说了,反正很难听,说出来,我伏朝阳也成反革命了!”人群里嘀嘀咕咕的,一阵骚乱。伏朝阳咳嗽了两声,底下立即又安静了。只听见他说:“两个反革命分子已经畏罪自杀了,大家出个主意,怎么惩罚他们罪恶的尸体?”这是个要动动脑筋的问题,没一个人说话。伏朝阳背着手在台阶上来回走动着,还是万福最先有了主意:“伏主任,把狗日的大卸八块喂金钱豹吧!”人群里不知谁慢腾腾地反驳:“你们知道,这林子里的金钱豹为啥不吃人?因为它们还不知道人肉好吃!”又一阵嚷嚷,万福当然不服:“金钱豹有那么聪明吗?”刚才的声音说:“不是聪明,是笨!金钱豹只吃吃过的东西,若要不信,可以试试!”这下子,嚷嚷声更大了。最后还是伏朝阳想出了办法,他带领大家,轰轰烈烈地上了上湾。麻风病人从来没有集体离开过麻风院半步,所以人人都显得很兴奋,就像学生去参加课外活动一样。我们女病人跟在最后,我奇怪我竟然也来了精神,走路一点不累,还和大家嘻嘻哈哈、你推我搡的。我看见苏四十也在人群里,心事重重的样子。
到了上湾,我们一拥而进,大家都想看看大夫们的家,看完后都有点失望,因为,大夫们的家并不比病人的家好多少。看见了谭志,没看见杜仲。吴鹤声、陈余忍,还有狗的尸体,并排躺在院子中间,我看了一眼就急忙躲开了。
不知为什么,有人把三具尸体抬进中间的屋里了。不过,很快我就明白了,窗户里开始冒烟了,烟越来越大,接着,又变小了,变成火舌了,火舌从门口和窗口往外喷,还发出雷吼一样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我们一步一步往后退着,一直退到了林子里面。整个院子都着了,我们躲哪儿,热风就跟到哪儿。我们头顶的林子让热风推得摇摇晃晃,我担心,整个森林就要起火了。整个森林都起火了,所有的人都没处可逃。这让我想起了经常做的那个梦,梦里面,我家总是在大火中,我和爸爸逃出来了,妈妈和大牛叔叔还在火里面,两个人抱在一起,烧死都不愿分开。我估计我这个梦,即将变成现实。离院子最近的那几颗树已经蔫蔫的了,树梢子也变红了,从地底下发出的雷声越来越大,也许眨眼之间整个大森林都要燃烧起来。我紧张得双腿发抖,又害怕又激动,我曾坚信自己这辈子肯定死于大火,想不到,是这么大的火!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阴了。森林里的天空就是这样,说风就是雨,10分钟都没用上,天空就阴严实了,又过了不到10分钟,就来了倾盆大雨。大家躲在林子里,人人都成了落汤鸡,我发现自己在哭,在大声哭,好像这是个好机会。这么大的雨,没人能听见,也没人能看见,放心哭,哭软了顺势坐在地上,抱住一棵树还在哭,说不上是为火哭还是为雨哭,反正就是想哭。哭得快抽筋,再也哭不出来时,睁开眼,看见所有的人都还站着,躲在林子里,可怜巴巴的。大火已经灭了,那几间房子变成黑黑的一堆,离房子最近的那几棵树也黑黑的,有两棵树半边是绿的,半边是黑的,大雨好像急着要把它们洗干净,洗出本来的样子,却是白搭。一阵急雨把大家打闷了,树丛中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姿势,像罪人一样缩着身子、弓着腰,一张张脸上的鼻子、眼睛和嘴巴都没有了,认不清谁是谁。大个子伏朝阳、麻风头子苏四十,田淑兰和燕子,每一个人,都只剩下一个人形,像是从纸的另一面洇过来的。后来雨突然小了,粗粗细细的树影才重新变清晰了,人影也清晰了,只见大个子伏朝阳登上高处,转身面向大家,大声说:“我们一起来喊口号!听见没有?”大家稀稀落落地回答:“听见了。”伏朝阳又问了一遍,我们又答了一遍,还是稀稀落落的。伏朝阳虽然不满,但还是带头喊了起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红卫兵的造反精神万岁!”喊到第二遍的时候,雨又变大了,嘴想张也张不开了。
大火(2)
后来雨小了。突然听见几声湿漉漉的鸡叫。那几只鸡正甩着身子,从雨里站起来。于是,好多人都扑过去抓鸡,几下子就抓住了。
晚上美美吃了一顿鸡肉。
爸爸(1)
顾婷娥终于又提起爸爸、妈妈和大牛叔叔了,这个话题我一直想和她再谈谈,她提及大牛叔叔时那种爱恨交加的眼神,说起爸爸时那种轻描淡写的感觉,都使我想到顾婷娥也许并没有把她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你爸爸在哪儿当兵?”
“在陕西咸阳。”
“不远呀。”
“最多两天的路。”
“他是什么级别的干部?”
“现在是团政委。”
“团政委,应该可以带家属的。”
“妈妈不想去。”
“为什么?”
“你别问了,我都告诉你。”
还是回到三舅的婚礼那天吧!后来我反复想了,其实那天是我主动的,大牛叔叔跟来,可能只是关心我,是我哭着抓住了他的手,扑进他怀里的。那天如果换了另一个男人,不管是谁,哪怕是一个要饭的男人,我都会扑进他怀里,并且也会把自己交给他。我一进门就把自己喝醉了,我一心想的就是如何报复三舅,我想没有比把自己直接交给一个男人更好的报复了。我要用这种方式和三舅一刀两断,也和自己一刀两断,我相信,这辈子我已经爱过了,不可能再爱别人了,从此之后,我就一门心思唱戏。我和大牛叔叔的第二次,还是我更主动一些。我说了,我想知道那件事情的味道。当时我喝醉了,一点感觉都没有,事后有好几天我都不是滋味,就像丢了一样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怎么丢的。于是,我和大牛叔叔就有了第二次,我们是在戏台上垫着一件戏服做的,我还记得,那是《周仁回府》里周仁的戏服。后来每次演这出戏,我都会想起我给大牛叔叔的那一巴掌。这个戏,后来成了我演得最好的几部戏之一,不知跟这个有没有关系。我打了他一巴掌,他红着脸说:“打得好,打得好!”那么粗壮的一个大男人,脸会红,还说“打得好,打得好”,让我心里突然有些发酸,我觉得我好像不忍心看见他这样。后来他果然再也没碰过我,每次看见我,眼睛里都藏着羞涩。全剧团的人,可能就我知道他会害羞,想起这一点,我就又会暗暗得意。
再后来的一天,我在学校因肚子疼请假回了家,看见裁缝铺关着门,窗帘拉着,大牛叔叔那辆有名的飞鸽车子立在门口。我多了个心眼,没有马上开门,而是爬在裁缝铺的窗口偷听,听见了妈妈的声音,我已经知道女人为什么会那么喊叫,男人虽然没声音,但我肯定,那是大牛叔叔。爸爸还没到回来的时候,我坐倒在窗下,醋意大发,我觉得妈妈把我的东西拿去了,妈妈是个小偷,妈妈坏透了,背着爸爸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我想砸开门,把他们两个撕开,再撕破妈妈的脸,不过,在窗帘被拉开的一瞬间,我弓着腰跑掉了。错过这次机会后,我后来再也没有勇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半年后,爸爸回来,我想告诉他,但是,有好多理由制止了我。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我担心真正受惩罚的不可能是妈妈,而是大牛叔叔。我已经知道破坏军婚要从重治罪,大牛叔叔得吃不了兜着走,同时,我也不愿意破坏我们的家庭,一个很受同学们羡慕的军人家庭。爸爸待了一星期就走了,爸爸走后,我把很多心思都用在了妈妈和大牛叔叔身上,我就像爸爸的一个间谍,一心一意地给爸爸搜集情报,每发现一次,我都有记录。我完全掌握了他们幽会的规律,每周星期三的上午,他们保准在一起,上午,大牛叔叔一般都闲着,而妈妈任何时间都可以闭门歇业。爸爸回来的那一周,他们当然没在一起,爸爸走后,他们恢复原样。那次,他们快活完,没有像往常那样,快快收拾停当,拉开窗帘,而是在议论爸爸。大牛叔叔问:“你怎么劲头还这么大?”妈妈不高兴:“咋了?吃不消了?”大牛叔叔笑着说:“小天鹅的爸爸半年回来一次,不把你干扯才怪呢!”妈妈好一会儿不吭声,后来才说:“实话告诉你,他是个假男人,回来是做样子的。”大牛叔叔问:“你怎么早不告诉我?”妈妈说:“知道这个,对你有啥好处?”大牛叔叔连连说:“想不到想不到,他一点都不行吗?”妈妈干脆地答:“他连碰都不碰我。”大牛叔叔问了我也想问的问题:“那么,小天鹅是谁的?”妈妈放声大笑,笑得好得意好得意,妈妈终于说话了:“反正,不是他的也不是你的!”大牛叔叔好像有些委曲,说:“可惜,那时候咱们还不认识。”妈妈好像已经穿上了衣服,声音变得远了些:“可惜啥?”大牛叔叔反问:“咱们为啥不要个孩子?”妈妈说:“有一个充样子,就行了。”妈妈开始倒上水洗脸了,大牛叔叔的声音还在老地方:“他知道小天鹅不是他的孩子吗?”妈妈的声音让水冲得有些模糊:“他又不傻,咋能不知道?”大牛叔叔问的问题,全是我想问的:“他就不难受?”妈妈又笑了:“他就那方面比你差,别的方面,都比你强,要不,你怎么复员了,人家怎么一步一步升起来了?”大牛叔叔这次没话说了,妈妈又说:“你们这些男人呀,面子是最最要紧的!有个漂亮老婆,还有个漂亮女儿,他满足死了。”
爸爸(2)
“到现在还不知道亲爸是谁?”
“不知道。”
“你没打算弄清楚?”
“没有,我不想弄清楚。”
“为什么?”
“我没那兴趣,肯定不是个好人!”
“怎么能肯定?”
“偷鸡摸狗的,能好到哪儿去?”
“你爸对你好吗?”
“特别好,每次回来都买一堆好东西。”
“你对他有感情吗?”
“有,我觉得他就是我爸爸。”
“即使知道了秘密之后?”
“对,我觉得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爸爸。”
“你是不是很同情他?”
“我不知道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你恨你妈妈?”
“开始恨,后来也不太恨了。”
“为什么呢?”
“后来,我也大了。”
鹿血酒
雨下了一下午,晚上接着下,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很好听,这让我想起一大堆健壮的蚕在桑叶中埋头暴食的情景。我们四个人坐在一间小木屋里,像一家人一样在下雨天围炉而坐,拉着家常。地中央的火塘里确实有火,我、大叔和蝴蝶三人离火最近,我和蝴蝶差不多挨在一起,现在她已经叫我杜大哥了!我们像兄妹一样亲近,大叔则谨慎地保持着和我们的距离。大妈呢,坐在门旁边的阴影里埋着头抽泣。大叔在喝罐罐茶,我和蝴蝶在喝,蝴蝶是自己硬要喝的,大叔也鼓励她喝,说:“让喝,她能喝。”她不比我多喝,也不比我少喝,喝了酒,反而显得比平常老成持重了。大叔自酿的高粱烧,加一点鹿血进去,不像外面的酒那么容易上头,喝得胃里烧烧的,全身也烧烧的,脑袋依然清醒。蝴蝶也没一点喝多的样子,她的一根粗辫子搭在我盘起的双腿间好一会儿了,她好像故意不收回去,我也不能把它拨开,也不能把它捏在手里,还担心斜对面的大叔看见瞎想,就只好抱着胳膊弓着腰,像护着一个小动物一样,把它护在怀里。我们好一会儿不说话了,因为,大妈刚刚讲过一个故事,并表态她“死也不出去”。
下面是大妈的话:
我是27岁上得麻风病的,已经是三个娃的妈了,我男人挖好坑打算后半夜活埋我。我躲在一间房子里,一边哭一边等死。天快黑的时候,我家院子里突然来了好多人,吵吵闹闹的,我一看,都是村里的人,有人抬进来一口煮猪用的大锅,有人抬着两大筐石灰,喊着要把我放进石灰锅里煮。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活埋不顶用,烧死也不顶用,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石灰煮,直到把骨头煮烂,把人煮成一锅肉汤,再把锅抬出去,把肉汤倒进坑里埋了,还不知道麻风虫死了没有!我没听见我男人的声音,就看见他们开始忙乎了,支锅的,砍柴的,提水的,比我结婚的时候还热闹。我当时就吓瘫了,从墙角爬到门口都费了好大劲,我想说:“你们把锅支到外面,别让我的娃娃看见。”可是我拉门拉不开,打门没人管。我不怕死,我就怕我的几个娃娃看见,看见了,他们肯定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时,天完全黑了,院子中间的火,越着越旺。突然我觉得身后有些亮光,回头一看,后窗亮亮的,我就想跑,心想无论如何不能让娃们看见我是怎么死的。后窗不高,我支了个东西,一下子就爬上去了,脚在里面,头在外面,一看外面没人,就滑了下去,幸亏不高,头上砸出个大包,一点都没疼。我翻起来就跑,跑到村外一个窖洞里,藏了一阵子,就听见全村人打着火把在找我,喊着我名字。我已经跑出来了,就不想让他们再找见,我就跑出窖洞,哪儿黑往哪儿跑,后来就藏在一个草垛底下,举着火把喊我名字的人,就在草垛旁边,我差点认输了,差点站起来了。后来他们又让我的三个娃娃满世界喊:“妈妈,你回来,妈妈,你回来!”我硬忍着不出来,我不是怕死,我就怕娃娃们看见,只要不用石灰煮,不让娃娃们看见,怎么死都行。后半夜,没人了,我像个鬼一样,从草垛里爬出来,踩着自己的影子,专门挑狼多蛇多,有豹子有野猪的地方跑,想不到,跑到了天亮,我还好好的。
屋子里只剩下一丁点儿光亮了,而且好冷,我奇怪怎么没人添火?火塘里的火,像病汉的眼睛一样,半睁不睁的。原来,添火的人不见了,斜对面空了,门旁边也空了,大妈和她的声音都不见了。这鹿血酒不是好惹的,它的厉害就在它会让你放松警惕,等你感觉犯迷糊的时候,劲儿才大了。我感觉满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