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嘟着嘴。“嫂子,快走,小湖边多得是。”蝴蝶说。蝴蝶拉着小天鹅跑下去了,我不急不忙地跟在后面。
小湖越来越近了,小湖其实更像一个小潭,有半亩地那么大,形状像一个女子的脚印。湖水被四周的浓荫映得碧绿碧绿,靠得更近时又有些淡紫。湖面上漂着几朵红莲,颜色很像草莓。我禁不住想,这个小湖,它安静的水面和水面上的几朵红莲,多像一个离群索居又心不在焉的尼姑的模样呀!蝴蝶向我招手说:“大哥,快来看。”
顺着蝴蝶的手指,我看见湖边漂着一层东西,是蝴蝶的翅膀,不算是黑,也不算是绿,黑中有绿,边上泛着金属的光泽。密密麻麻的翅膀,像花瓣一样漂在水面上,我蹲下身,揪出一只,看了看,再揪出一只,不明白,为什么全是一模一样的翅膀,却没有身子?这些蝴蝶是怎么落到水里的?为什么没有身子而只有翅膀?小天鹅也低头看着手中的蝶翅,有些发呆。这时,一只蝴蝶正慢慢从空中降下来,打算落在水面上。我们三个人都看到了,都屏住气,盯着它。还是一模一样的黑蝴蝶,身躯硕大,翅膀展开,与阳光形成一种折射关系时,就泛出孔雀绿的光泽,还有一些或金或银的金属光泽。它落在水面上是要洗澡吗?是因为空气里太热,受不了水的诱惑?它试探了两下,果然落在水面上了,身后立即荡出一片波纹,扇形的波纹,它好像真在游泳!小天鹅和蝴蝶二人,连气都不敢出了,看呆了。我侧着头从低低的水面上看过去,发现蝴蝶比实际上大了许多,翅膀上的孔雀绿也更显眼了,超过了黑。紧接着,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水面上的蝴蝶突然要飞起来,很勉强地飞离了水面,离开水面不足半尺它又掉下来了,掉下来之后,姿势与刚才却完全不同了,头朝下,翅膀摇摆着,似乎变了个姿势,在仰泳!其实是在苦苦挣扎!我们睁大眼睛看着它,等它翻过身。可是,它的翅膀完全被濡湿了,翅膀已经变成它的负担了。它身后的扇形波纹也消失了。我觉得这实在太奇怪了,没看到任何外力,落在水面上不到一分钟,就迅速死去了。水面上的那一层翅膀,很可能都经历过这样的过程!不过,眼前的这个大蝴蝶是有头有尾有身子的,而水面上的那些翅膀,怎么就只剩下了翅膀呢?我问蝴蝶,蝴蝶说:“我也不知道!”
我一直没搞清蝴蝶落在水面上立即死掉的原因。但是,我也发现,蝴蝶谷里,这种奇特的蝴蝶并没有因此减少。我特意考察过,这种蝴蝶,只有小湖上方这个温暖的小谷地里才有,其活动范围充其量大概只有1000平方米。我把它们叫“孔雀蝶”。
看完蝴蝶,蝴蝶和小天鹅去林子里换了衣服,蝴蝶穿着戏服,小天鹅穿着野麻织成的白色长裙,两个人摇身一变,都像天仙一样漂亮。
我们就急忙回去了,我们心里牵挂着大叔,尤其是我,真担心大叔已经走掉了。还好,大叔仍然安静地躺着,原先是什么姿势,现在还是什么姿势。但是,大叔的脸色似乎比先前亮了些。我坐下来给他号脉,脉象似乎有变化,比先前有力了,但也比先前浮了。蝴蝶在一旁叫着“爸爸,爸爸!”大叔果然听见了,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了,首先看见了我,目光迅速一亮,又迅速暗下去了,然后吃力地说:“你来了——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说:“大叔,等你病好了,咱们一齐走。”我说不清他是不是笑了一下,可能是想笑但没有笑的气力,停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我,我不行了——”蝴蝶急忙喊:“爸爸,爸爸!”大叔闭上的眼睛又睁了一下,算是勉强看了我一眼,说:“让蝴蝶,让蝴蝶——”这是大叔说出的最后三个字,这之后大叔就完全昏迷了,而且开始只吸气不呼气,瞳孔也渐渐散开了。整个下午,大叔都处在弥留之际,天黑前终于咽气了。蝴蝶哭得死去活来,小天鹅同样哭得死去活来。看上去真的像姐妹二人了。
蝴蝶谷(3)
当晚,我们三个坐在柔软的干草上,为大叔守夜,我在中间,小天鹅在右,蝴蝶在左,大多数时候,两个人不是靠在我身上,就是躺在我怀里。大叔头前面点着一盏羊油灯,放着尖尖的一碗黄米干饭,时不时有苍蝇落在上面。大叔下葬前灯是不能灭的,我们守夜的一大任务,便是不让羊油灯灭掉,灯灭了,大叔到了那一世眼睛就是瞎的,就看不见近在眼前的黄米干饭。
可是,小天鹅和蝴蝶毕竟是孩子,后来都睡着了,左一个右一个,一个枕着我的左腿,一个枕着我的右腿。我腿子再酸也定定坐着,拨拨羊油灯的捻子,赶赶两张脸上的蚊子,毫不怕羞地研究着两个人的身体,从高处看到低处,再从低处看到高处,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看成一个国君了——两个人给我生一大堆孩子,孩子又生下了更多更多的孩子,不就是一个十足的国君吗?我不就是一个开国皇帝吗?小天鹅不就是东宫吗?蝴蝶不就是西宫吗?任何一个国家不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吗?这当然是个笑话,但不见得就没有一点当真的成分。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当我一个人,独自坐在那样的大森林里,坐在那样一个20多年都没被外界发现的世外桃源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想像自己有可能再待20多年,20多年之后,还会有20多年,甚至300多年,永远不被外人知道,永远是一个独立王国!你想一想,这种幻想里,有没有一点认真的成分?我甚至想,到时候可以给我父亲杜益三追认个“皇太极”,但是这个想法一出来,就遇到了麻烦,因为我相信,父亲一定会“诚惶诚恐”,一定会“坚辞不受”,父亲一定会首先要求,给我的爷爷、奶奶和伯父以合适的位置,这样难得的“名誉”,他自己怎么可能独自享用呢?你看看,想到这一层时,我已经搞不清这个幻想里到底有几分玩笑几分认真了!
名誉
“‘’这个词,你父亲常说吗?”我又有机会打断杜仲了。始终在阅读这本书的亲爱的读者朋友,请原谅作者再一次站了出来。
名誉,出息,这两个词,是父亲的口头禅。父亲每次讲完那个故事,就要发一通关于“名誉”和“出息”的议论。当然,每次都是那几句话:“一个家庭,一天之内被斩尽杀绝了,这个家庭的名誉也就丧失殆尽了,这个家庭,如果还有一个人活着,他就不能不考虑‘恢复名誉’的问题,怎么恢复?时代不同了,天下太平了,新的时代用足以消化钢铁般的肠胃把旧时代的恩恩怨怨消化干净了,作为这个时代里的家庭和个人该怎么办?可以肯定,报仇这种方式是不能用了,把牙打掉往肚子里咽,只能这样了!但是,你们并不是没事可做,你们想一想,你们该怎么办?”这个问题提出来之后,父亲就很自然地引出了另一个词,就是“出息”!父亲对“出息”的解释,比对“名誉”的解释简单明了:“将来,你们一个个出息了,咱们家的名誉自然就恢复了,不用一兵一卒就恢复了!是不是?”最后这三个字,父亲是一定不会省略的,在我的印象中,这三个字总是浸满口水,有些含混不清,有些悲喜交加,就像八股文里面固定的自鸣得意、明知故问式的反问。这种时候我总是很紧张,头皮会突然一麻,因为,终于盼到头了,同时又最担心,怕父亲话锋一转,还有一大堆话。所以,“头皮一麻”,是一颗还没有滚出来的眼泪,是一声还没有喊出口的惊喜,是一丝预先到来的眩晕。如果父亲话锋一转,又开始唠叨了,那么,头皮发麻就只是灾难的开始,还有底下,还有洪水!上下加起来应该是“上麻下蹿”了!
不过,这种时候我总是隐隐有种快感,好像我终于有办法、有能力制裁父亲了。你可以想像,当我的脚底下聚着一汪冒着热气的尿液时,父亲和母亲会是什么心情?当尿液映黄了父亲和母亲的脸,当母亲的眼睛像刀子一样盯住父亲时,当父亲的声音里颤音越来越多时,我才发现,自己是有力量的!我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了他们,教训了他们!我还会进一步推想,自然地得出另一个结论,必要的时候,我还可以用死,给他们以致命一击!我不用子弹,不用刀枪,我用死,用自己的死。我死了,他们会是什么样子!这样的想像会令我快乐,会让我禁不住大笑不止。
我有个至今也说不清的习惯,每次当着父母和两个姐姐的面遗出尿时,我反而会像死猪一样坐着不动,他们终于允许我离开了,我却坐着不动,他们越是说:“去,去,快去!”我就越是生了根一样地埋头坐着,直到父亲或母亲硬硬把我提起来,推出门去。把剩下的半截子尿尿掉后,我也总是主动回到黑屋里去。
真是死没出息!那么,在父亲眼里,怎么才算出息?父亲始终悬而不议。我有我的理解。或者说,我有自己的想像。我经常看见,自己确实“出息”了,自己身为“大官”从外面高头大马地回来了,而且是那种“带兵的”(这个词,是从父亲嘴里学来的)大官,密密麻麻,身后全是兵,兵呀、车呀、马呀,塞满韬河县城,尘土飞扬。县城的街道是由西向东倾斜的,我的部队总是从东侧入城,向西挺进,渐行渐高。最前面,骑着一匹枣红马的那个人是我,我看见街两旁全是人头,我认识的人都在里面,我的同学、老师,还有另外一些人,比如小天鹅、干爸、干妈、贫协主席,有时还有死去的两个姐姐杜琴、杜梅,还有彩云,还有舅舅家豆腐坊里给我舀过豆腐脑的那几个人,所有的人都满面尘土。尘土遮不住他们的微笑和谦卑,我威风得一塌糊涂,我向大家颔首致意,我想尽快见到年老的驼背的父亲和母亲,我要让他们看看,“出息”和“名誉”两个词是怎么合二为一的!这个幻觉有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任何瞬间,课堂上、路上、梦里、梦外!那时候我打死也想不到,我最终会“出息”成一个麻风病医生!如今连做个麻风病医生都不行了!
飞机(1)
你把我打断了,我想不起刚才讲到哪儿了,让我想想,噢,讲到给大叔守夜了,那就接着讲?好吧,接着讲,接着讲我的东宫和西宫。
前一天晚上小天鹅在篝火边坐了一夜,把瞌睡都攒下了。她哭着哭着就没声音了,头就一栽一栽的,我说:“小天鹅,睡吧,躺下吧。”小天鹅一点都不推辞,立即就枕在我伸出的右腿上,一躺下就扯起了呼。我心里想,真是个娃娃!蝴蝶始终坐在羊油灯旁,斜着身子,辫子搭在干草上,鼻子一吸一吸的,时不时挑挑捻子,捻子就噼啪作响,好像那是她自己的特权,不容别人插手。
我说:“蝴蝶你也躺躺吧。”她一声不吭,固执地背对着我。我也就不再劝她了,我抓起她粗粗的辫子,捏在手上,不让她知道。我有时也看一眼她弓着的脖子,数着白白的脖子上那些略显繁多的茸毛。我是逆着半高处的羊油灯的灯光看的,所以看得一清二楚,甚至看见有些茸毛是弯曲的。她的鼻子一吸一吸时,脖子也会一抽一抽,像一个在月光下独自哭泣的幽灵,我真想伸过手去好好地抚爱它。我稍稍歪歪头,还能看见她尖尖的奶头,她弓下身子拨捻子的时候,两个奶头就让衣服勒倒了。我忍不住会拿她的奶头和小天鹅的奶头做比较,我觉得,她的奶头像刀把子,小天鹅的奶头像馒头,都是用白面做的,小的比大的有味,大的比小的经吃,小的让我嘴痒痒,大的让我手痒痒。你看我够坏的是不是?我这种坏就叫蔫坏对吧?其实要说我坏,那也是最近这一两天才变坏的。准确地说,是昨天那几十只野猪跑掉之后开始变坏的。那个黑鸦鸦的方阵没有把我的屎和尿吓出来,这不是一件小事情。我发现我比以前坏了,比以前敢坏了。以前我不算坏,可能是因为我没胆量坏,一个动不动就屁滚尿流的人,能坏到哪儿去?想坏也坏不了,想坏没有坏的本钱、没有坏的脾气。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有些得意扬扬,我觉得,我就要坏!我能坏!我想坏就可以坏!我是个男人,我身上长着把把,我那个讨厌的毛病已经好了,我为什么不坏?我甚至想,坏可能正是健康的标志呢!一个健康的人大概一定是坏的,一定是不安分的,一定是充满占有欲的!一个曾经有病,重拾健康的人可能加倍的坏,加倍的不安分,加倍的充满占有欲!比如,现在我就想把蝴蝶从腰上揽过来,把她像一枚着霜的野果子一样含在嘴里!不管小天鹅吃不吃醋,不管那么多!当然,我也知道大叔的尸体躺在眼前,我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说:“蝴蝶,躺下,歇一会儿。”蝴蝶没动,但是,身子静止下来,静静地听我说话,我就自然地伸手把她揽了过来,我觉得这不算什么事情,我像父亲一样摸着她的头,摸着她的脸,我的手指碰着了她的眼泪,我的心也染湿了,我动情地说:“蝴蝶,别哭了,听不听大哥的话?”我的口气里也略略含着些命令,我还在抚摸她,但只摸着她的头,她的脸,她的脖子。我说:“躺下睡一会儿。”她听话地躺下了,枕在我的左腿上。没多久,蝴蝶也睡着了,鼾声很重,睡相和小天鹅大不一样,蝴蝶是四仰八叉的,小天鹅的身子则团在一起,双臂交叉着,抱在一起,似乎是为了护住两个大奶头,表情也像秋后的虫子一样,皱皱歪歪的。我想,以后我一定要问问她,为什么独独不让我挨她的奶头?但这样的问题还没问出来,就让我自己深感不安了。
我深深叹了口气,不明白人为什么这么复杂?羊油灯的灯光跳了一下,我弯腰过去挑挑捻子,也顺便看了一眼大叔的尸体,当我重新坐端身子后,我觉得心里有一种舒坦的感觉。甚至是幸福的感觉,待在这样一个地方,面对一个死者,挑着羊油灯的捻子,听着两个女人的鼾声,似乎正是老天爷为我杜仲准备的生活,我将在这种生活里终老一生。
天亮之后,我们在大妈的坟旁边又挖了一个坑,还打算给大叔做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