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就遗下尿来。幸亏我裤裆里垫着小天鹅专门缝的尿布子——外面兜着一层塑料纸,遗了尿,外人看不出来。不过,习站长肯定从我的表情里看到什么了,低头朝我底下快快扫了一眼。我耳朵里嗡嗡嗡地响,习站长继续说着话:“你肯定知道,现在麻风病能看好了,全国的麻风院麻风村都取消了,麻风病的防治工作,归咱们防疫站管,咱们韬河是麻风病高发行区,这方面该做的事情还很多,麻风病的流行学研究还很不够,以后呀,你就继续负责这方面的事情。”
我回家了,我想永远做一个病人,永远让防疫站养着,只领工资,屁事不干,我不想再研究什么麻风病了,我也不想再见习站长。
几天后,习站长带着些礼物来看望我们一家子,家里没点炉子,冷冷清清。她明知故问:“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点炉子?”母亲说:“不冷不冷,孩子们在山里待惯了,热了倒不舒服。”习站长扫了我一眼,我又不行了。因为在家里,我没有垫尿布子,我把裤子和鞋尿湿了,我红着脸躲出去。我蹲完厕所,换了件裤子回来时,习站长正手捧那本《千家诗》,习站长正不停地赞叹着:“实在太漂亮太漂亮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蝴蝶,我家里有几百种蝴蝶标本,都没这么漂亮。”
显然,习站长绝不是一般地喜欢蝴蝶。
“习站长,那一本子都给你吧。”母亲说。
“太好了,太感谢了!”习站长都有些失态了。
“明年春天带我去看看。”习站长睁大眼睛盯着我。
我当然满口答应,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那一年的春节很快到了,干爸领着我,去给谢局长习站长夫妇拜年,习站长拿出她所有的蝴蝶标本让我们看。标本夹在漂亮的大相册里,用薄薄的塑料纸蒙着。每一种蝴蝶标本底下都注明了蝴蝶的名称、出处、生活习性。习站长一页一页给我们介绍时,显得谨慎极了,用比手指还显得轻柔的镊子轻轻地夹出来,映在离台灯不远不近的地方,给我们说她是某年某月某日在哪儿发现的。文革开始后的这10年是空白。不用我们问,她叹着气说:“文革开始后就不敢搞了,怕人家说我是‘走资派’。”
“杜大夫,等天气好了,咱们借几匹马,约几个人看蝴蝶去!”习站长的表情里有浓浓的孩子气。我没有不爽快答应的道理。
春节过后,韬河县城的春天就从身后的大森林里一步步走来了,春夏之交的一个傍晚,习站长派人送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杜大夫:准备好,明早出发。
当晚,我在小天鹅这边早早就睡了,前半夜睡得很死,鸡叫头遍的时候,突然醒来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睡意都没了。这时我觉得,心里有些不对劲儿,有那么一丝魂不守舍的滋味。鸡叫二遍的时候,就开始明确地害怕天亮。表面看来,时间是一动不动的,但是,时间明明在流淌,在深深的地方流淌,你盯着它的时候,它是停顿的,你一不留神它就过去一大截。鸡叫三遍的时候,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心一揪一揪的,眼看要碎了,就像一个大财主,明明白白地地预感到天亮后将破产!我杜仲哪是大财主?我怎么可能破产?但是,“要破产”的感觉硬是那么真切,挥之不去。天蒙蒙亮时,我就悄悄穿上衣服出门了,还随手带了本防疫站新发的油墨味很浓的“毛选”第五卷。一出巷子我就闻见了韬河水的味道,我马上知道自己想去哪儿了。来到韬河边,把习站长的纸条扔进河里,把我自己的一张纸条夹进书里,用石头把书压住,就扑嗵一声跳下去了。
自首
杜仲出门时,我睡得正香呢,我还不想醒来,就没理他。天亮后,我一睁眼就看到了床边的钥匙,单单的一把钥匙。我说过,我这间房子的钥匙一直是他一个人拿着,他向来都是拴在裤带上的。他不会随意把钥匙丢下的。
我立即就猜出了几分。
太阳照进院子时,我听见马蹄声进了鸭子巷,接着传来习站长的声音:“杜大夫,准备好了吗?”习站长听说杜仲一大早就出去了,派人到处找。临近中午,有人从韬河边找到了杜仲留下的书和纸条,纸条上是这么两句话:
怪病缠身,只欠一死。
我的死与任何人任何事无关。
我一动不动给杜仲戴够七天孝,然后就去自首了。我身上揣着那份“委托书”,正是杜仲偷回来的那一份。杜仲让我毁掉,我却藏在了褥子底下。我早就知道我会走这一步的。我不可能藏一辈子的,我也不可能有别的出路。
我承认除了刘侦侦我还杀了谭志。当时,公检法正在恢复和重建中,我在看守所待了一年多后,1978年7月5日,新的判决才下来。当年的死刑,倒变成了现在的无期徒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大家替我说情的结果?大牛叔叔,大舅二舅三舅,爸爸妈妈,所有的人都露面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个问题,我当然始终不说实话,我总是淡淡一笑,要么不管,要么就说:“在一个麻风村里活下来的。”
我问:“怎么不说三条人命了?”
小天鹅一愣,答:“其实,三条人命都不止。”
我问:“为什么这么说?”
她答:“其实,杜仲也算是我杀的。”
我说:“他明明是自杀。”
她答:“是我连累的,如果没我,他不会是这个下场。”
这个话题很难再说下去。
我问:“狱中的生活怎么样?”
她答:“挺好的,我还给大家教秦腔呢,有很多徒弟!”
我问:“大雪他们常来看你吗?”
她答:“很少来。”
我问:“听说,小雨现在也红了,名叫八岁红?”
她说:“是大牛叔叔给起的名字。”
我问:“大牛叔叔知道她是你的女儿吗?”
她说:“应该——不知道。”
我问:“杜仲临死前,没向你说过什么吗?”
她说:“没有,能说什么呢!”
我问:“你知道他自杀了时,怎么想的?”
她说:“我想,他把植眉的事忘了!”
我问:“你一直在等他植眉吗?”
她说:“是呀,他应该说话算数。”
我问:“当时麻风病的所有症状都消失了?”
她说:“差不多吧!”
我问:“有后遗症吗?比如疼和痒?”
她说:“还是不知道疼和痒,割一刀都不疼,满身虱子都不痒。”
我问:“心理感觉呢?比如伤心和难过?”
她说:“这个,还是有一点。”
说完这句话,她不经意地蹙蹙眉。
我问:“监狱允许你画眉?”
她说:“一开始不让,我就闹,后来同意了。”
我问:“你怎么闹?”
她说:“你看,我这个指头。”
我这才发现,她左手没有食指。
我问:“指头怎么了?”
她说:“我本来打算剁掉的,找不到工具,我就把指头夹在门缝里,硬硬把骨头挤碎了,后来送到医院,连皮带肉切掉了。”
我禁不住呲牙“哎呀”了一声。
她说:“其实,对我来说,小菜一碟。”
我问:“为什么?”
她说:“就算是把骨头挤碎了,我也没觉得有多疼。”
我问:“仅仅为了画眉?”
她说:“要不然,能吓死人!”
我着意看了她一眼。她始终围着一条黑头巾,并且拉得很低。眉毛明显是画的,眉梢微微翘了上去,让人想起李慧娘这些戏曲人物。那些年,社会上的女子还不时兴化妆,因而,和习见的不事雕琢的眉毛比起来,她的眉毛便有一种与时代气息微微相左的美感。加上一些半遮半掩的病容,加上一些与病容和身份暗暗关联的灰色气质,以及一些若有若无的呆气,总体看来,她实在是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美女了。
湿葵花
我和杜仲最后的谈话,是在一大片蝶舞蜂飞的葵花地里。葵花还没长大,鹅黄色的细小花蕾螺旋状排列,精密而柔软,令我有伸手触摸的冲动。花香很淡,在繁花盛开的森林里,显得并不出众。孔雀蝶和蜜蜂显然更喜欢葵花的香味,但是,和幼小的葵花相比,孔雀蝶和蜜蜂都显得有些苍老。我注视一朵葵花的背面,那儿又光滑又饱满,好像在尽力包住的味道,以免被我闻见。我的目光滑至它的颈部,我似乎看见了少女的玉颈,幼嫩和成熟并存,仿佛眨眼间就会变老变粗,就该谈婚论嫁。
“事实证明,你还是怕死。”我说。
他默默想了想,做出如下回答:
我其实不会游泳,只会一点“狗刨”。从小父亲禁止我下水,怕出事,我的“狗刨”还是在舅舅家的涝坝里学的。那时候杜琴杜梅彩云他们还活着。不过我自己也真的怯水,同学们拉我去游泳,我宁可遭数落,也不会跟着去。
那天晚上我咕咚跳下去,马上就直直地沉下去,身体和灵魂自然地分离了,身体自顾自地往下沉。身体下沉的瞬间,我觉得好舒服,我感到全身甜蜜蜜的,全身的皮肤和河水摩擦的过程,真有一丝甜蜜蜜的味道。好真切,我不乏欢快地想,我终于等到这一天,终于可以干掉自己了,我纵身一跳,一下子把所有问题都了结了!可这么一走神,麻烦又来了,我发现我的灵魂并没有升向高处,而是像莲花一样卧在水面上,我走神的那一瞬间,它竟然扎入水中追过来了,有种争前恐后的味道,很快,它越过身体,从底下托住身体,让身体停住了。
这时我嘴里呛进去一大口水,脑袋瓜一时变成一团乱麻,很早以前学会的那点“狗刨”就趁机苏醒了,双脚一蹬,竟升起来了。身体徐徐上升的过程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狗熊,这就对了!”是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声音里有一丝悲凉的激动。我使出了吃奶的劲,闷着头乱扑腾,终于回到水面上,眼界一下子就宽了,我横过身子向对岸游去。
终于上岸坐在松软的沙子上时,我只有一丁点儿庆幸,更多的是灰心丧气,是极度的伤心,我喘着气,看着稳当当土腥腥的韬河水,看着对岸不远处半明半暗的韬河县城,终于看清了自己是多么没出息,自己这一生,注定没出息可言,哪怕是小小的出息。我羞得抬不起头来,就像一个逃兵没跑出几步就让人抓住了。
我闷头闷脑地坐着,估计自己还会跳下去。后来我想起了蝴蝶谷。我重新考虑着带习站长去蝴蝶谷的可能。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我自己就回来了。投河之前我真的没想过回来。当时我的的确确想死。
回到蝴蝶谷,刚刚走出先前碰到过大群野猪的峡谷,一抬头竟看见了一抹雪青色,像一块漂亮的布子挂在蓝色的天幕上。我不由地怔住了,紧接着我就明白了,是小公马。马身子隐在青草和坡体后面,马头就像被砍下来,置于高处的祭物。我站着不动,等尿从大腿内侧渐渐滑到足踝里。这时,我看清小公马的眼仁在动,又浑浊,又无力。我沉不住气了,向它走过去。我渐渐看清了它的全身。它全身沾满泥巴,迎风而立,不露声色,像是早就知道我会回来。这让我有些反感,有些气乎乎。我不理它,从它身旁经过后不冷不热地向底下走去,这时我恍然听见了那首歌谣:
天空在下雪
我们在赶路
……
(2005…8…15完稿)本书来自。。免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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