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了上述意思。万万想不到,他用一种非常坚定的语气说:“起来,写一份申请书,报名上麻风院工作!”我一听,就像上了一个天大的圈套,又羞又恼又怕,我对麻风病的所有常识,都是从课堂上和资料中来的,我还从来没和麻风病人有过零距离的接触,我也没有把一生献给麻风病研究的决心,我知道麻风病已经存在了几千年了,攻克麻风病,谈何容易!上麻风专科学校之前我对麻风病的印象,比我新学到的知识要顽固得多,我对麻风病的惧怕并不比一般人轻多少。我已在打算靠父亲这个农业局副局长的关系,调出卫生系统,改行干别的。所以,我当即就表示反对,我说,人家都去串联了,我也要去串联。
“不行,绝对不行!”父亲喊叫。父亲的话,我向来是言听计从的。但让我报名去麻风院,又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做不到,我必须违抗:“你忘了?你答应帮我改行的!”父亲的声调稍稍降低下来:“好儿子,听爸爸的,爸爸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我想来想去,只有麻风院是安全的,你先去,等运动结束了,再调你出来。”我必须找一种更有效的办法反击,我说:“爸爸,你好像对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有看法?”爸爸立即在我面前跪了下来,用低低的祈求的语气说:“好儿子,爸爸不是对文化大革命有看法,爸爸只是担心你出去万一有个差错,我怎么向你爷爷你奶奶还有你伯父交待!”爸爸竟然给我下跪了!而且,我听到“你爷爷你奶奶还有你伯父”这样的话,就像听到了咒语一样,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我还是不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我不能不参加。”想不到父亲竟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不反对,但是,儿子,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知道子弹是不认人的。”我说:“你那是战争时期,是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现在不一样了,你不要乱说。”我不过是嘴硬,其实心里早就屈服了,而父亲一听这话,完全变成一只绝望的羔羊,快哭断气了:“你不听我的,我就先死,我死了你愿意干啥干啥去!”这时,母亲被吵醒了,母亲已经听明白了,两个人开始从床上到地上,再从地上到床上地打起来。我见状立刻躲到另一间屋子去写申请书,写完后,父亲看了不满意,又重写,改了五六遍,最后我又誊好,次日早晨一上班就交给刘局长了。
传染
我烤好羊肉,在一块洗干净的石头上,用刀子切下第一块肉,切得又长又薄,提在手上,像鱼一样摆来摆去。第一块肉自然给了顾婷娥——她接在手上并没有立即吃,而是去火边加了些辣椒面,继续烤。我这才知道,她爱吃辣椒。我问:“你那么爱吃辣椒,嗓子吃坏了怎么唱戏?”她答:“以前不敢多吃,现在还有啥怕的?”我想说:“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总有一天,让你重新登台演出!”不过我只是想了想而已。
吃完东西后,我们洗了手,重新坐在火边。月亮这时刚好停在头顶了。两面的山像两位一声不响盘腿坐着的老人,山坡上冷杉伸出去的长臂,像凤尾一样,在月光底下,显得又安静又大方。小公马在不远处懒洋洋地吃草,时不时地喷个响鼻。小公马是森林里遍地的野蒜、野蘑菇、酥油草给喂肥的,在月光下就显得更加膘肥体壮。到了夜里,森林中越来越冷。我和顾婷娥中间还可以坐三个人,我知道,她还是怕传染,总是和我保持适当的距离。我们就像烤饼一样,一会儿前胸对着火一会儿又换成后背,前面刚暖热,后面又冷了。我真想把她抱在怀里,像一个男子汉那样爱着她,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坐着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像一块石头一样。后来,还是她先说话的。她说:“我觉得我好像已经死了,紧接着又转世了。”她的声音听起来真有那么一种不阴不阳的感觉,我没声音,她又说:“好像,你是我转世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我有些心惊肉跳,而她还在说:“你别生气,我觉得我就是为了遇见你才转世的,这种感觉好强烈。”我太想把她抱在怀里了,但还是做不出来,我起身往火里扔了几根新鲜松枝,立刻就有噼噼啪啪的响声,还有松枝特有的香味。她口气谨慎地问:“杜院长,你没生气吧?”“我听着呢。”我说。我的声音在发抖,浑身也在暗暗发抖,因为我太想过去把此刻的她抱在怀里了。那么美的一个美人,那么好听的嗓子,现在却又是麻风女又是杀人犯,坐在这荒无人烟的林子里,用这种可怜巴巴的口气说话,我真想问老天爷,你怎么用这么狠毒的手段捉弄人?但是,我又想,老天爷可能是好意,老天爷只能用这种办法把她打发到我面前,要不然她和我一辈子都形同陌路。这样一想我就安心了,也不急了,我想,接下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很多。后来,我看到她有些坐卧不安,就问:“你怎么了?”她说:“杜院长,想请你帮个忙!”我答道:“你说。”她就说:“我想去——小便,可是——我怕。”我立即站起来说:“好吧,我陪你去。”我就陪她到了空地边上。我说:“你蹲下尿,我不看。”她尽可能往远处走了走,朝两旁看看,快快地脱下裤子,边脱边往下蹲。我看着另一侧的小公马,月光下,小公马雪青色的屁股显得又发达又圆润,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身后的顾婷娥却一直没有动静。“怎么没动静?”我问。“有人在旁边,我尿不出来。”她焦急地说。我往前走了几步,她又慌忙央求:“别走开,别走开!”我就站了下来,那个声音终于响起来了,像绷紧的缎子用刀子划开了一样,但是手法不太熟练,用力忽轻忽重、断断续续的。“好了。”她的声音也轻松了。“我也想了。”我说。说着我向小公马那边走去。我在小公马身后解开裤带,掏出硬了好半天的小东西,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尿出来。尿打在厚厚的草丛中,噼里啪啦的,我故意用着力,要让她听清楚。尿完后,我回到小公马身旁,抚摸着小公马的屁股,马脖子上那倒伏的雪青色鬃毛竟一点点地竖起来了。
我们重新坐好,中间还是隔着好几米,不过,尿完尿气氛和刚才不一样了,好像我们做过什么一样,多少有点一家人的感觉了。“你瞌睡了就躺下睡一会儿,我守夜。”我说,她回答得很干脆,口气里有了记忆中那种又娇又嗔的味道:“不,我想和你说话,一直说到天亮,你就把我烧死,要不就活埋!”我故意显得很生气:“不许你再把死挂在嘴上!”她显得比先前克制:“我没开玩笑,我该死,我活着也难受,我把世界上对我最好最好的一个人杀了!”我说:“其实,不应该给你判罪的,我学过,麻风病人多少都有些妄想症。”她立即问:“啥叫妄想症?”我回答:“妄想症就是不由自主地胡猜乱想,眼前老是出现同一个情景,想摆脱都摆脱不了。”她幽幽地说:“我当时真是这样,老看见刘侦侦和我丈夫睡在一起,其实我心里不信,可是眼前老是这个情景。”我说:“不是你的错,外国有这样的例子,麻风病人杀了人,和精神病人一样对待,要无罪释放。”这时她突然低下头,好一会儿不出声,我看见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毛竹上。“别哭了。”我说,我声音发软。她立即说:“我觉得我有罪,我该死,别人躲都躲不及,她天天给我送饭送水,她也是人,她本来活得好好的,她也有家有小,我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就算死十遍百遍也抵不了她的命。”她越哭越凶了,我觉得山里面所有的野兽都要听见了。我猛地站起来,大步向她走去,什么都不在乎地把她紧紧抱进怀里。我给她擦眼泪,就像在给我的孩子擦眼泪,就好像我长大了,她还是原来那个小天鹅。我想起了她给我洗头时的情景,想起了那两个垂着的小奶头,它们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比原来大多了,可丝毫不像当时那么傲气,乏乏的、呆呆的,显得比她本人还可怜巴巴。我什么都不想在乎了,我大力摁住它们,这还不够,我还把她推倒在厚厚的毛竹上,在她身上使着蛮力,似乎想到更远的地方去。她突然用力推开我,直直地坐起来,低声问:“你说麻风病真不传染吗?”我几乎在发誓:“肯定不传染,那个挪威医生做了几十次试验,没一次传染的。”我重新抱紧她,继续做着徒劳的努力,她的身子完全软了,展展地躺下任我折腾。但我还是不得要领,某个瞬间我终于想起更远的地方在哪儿,我伸出手,我摸到了她的裤带。可我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子像闪电从天边掠过一样抽了一下,还紧紧地夹住双腿,一喘一喘地说:“我怕,怕给你染上,咱们还是忍忍吧。”我的羞耻感一下子强烈了起来,我也想起了别的东西,于是就放开她。
见不得男人
其实,我挺的,我和我丈夫很少有那个事,我们差不多是名义上的夫妻。我们结婚的那天晚上,他发现我不是处女,反应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强烈,好像早就知道一样。他可能觉得我这样一个从小就红了的漂亮戏子,还是处女才怪呢。我能猜着他的心思,他把小天鹅娶到手了,就心满意足了。我撒谎说,小时候去乡下演戏时遇上坏人了,那人是谁天黑没看清。他下床抽了一根烟,就想通了,上来接着要。我这才知道我不光是身子叫人破了,我的心也破了,我根本不喜欢男人,男人挨我我都受不了,恶心得要命。我最受不了的是动我的奶头。我丈夫非要不可的时候,我就让他保证,不动我的奶头。我丈夫想把我变过来,可是,我始终都提不起兴趣。我给刘侦侦悄悄说过这事,我还开玩笑说:“要不,你啥时候给我帮帮忙去。”她就笑,快笑傻了,笑完,还把我压起来撕我的嘴。我那么说的时候,并不完全是开玩笑,我试着想了想,她如果真和我丈夫睡在一起,我也没啥感觉,一点都不嫉妒。可是,谁知道,那两天在窖洞里,怎么就变了!
小木屋前面的那一晚上,好像是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喜欢男人,篝火那么照着,杜仲半跪在地上烤羊腿,给羊腿上撒盐撒辣椒面,半个脸映得红红的,嘴一歪一歪的。我这才觉得对面那个人,是和我从里到外都不一样的一个男人,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座风中的沙堆一样,又软又滑,我盯着他看的时候,想让风快快把自己刮开。当然,我还是忍住了。我是个麻风女,又是个杀人犯,我不能再缺德了。我在心里骂着自己。后来,我叫尿憋得不行的时候,其实是又想了,我让他陪着我,装成胆小鬼的样子,也许是想引诱他吧。我尿完后,他躲在马背后尿尿的时候,我觉得男人低头尿尿的样子真是好看,比一匹马还好看。我哭的时候,他过来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使劲摸我的奶头,我奇怪,我并没有恶心,有好一会儿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早把麻风病和杀人的事都忘光了。
小木屋前的那一晚上,我觉得有好多好多该说的,好像一辈子都说不完,我给你说的,比我心里感觉到的要简单多了。不是我不愿给你说,我想说也说不清。整整一晚上,他都抱着我,他一遍一遍地亲我,亲完了再亲,好像没个够,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有多深,他是打心眼里不嫌弃我,他肯定不是装出来的。可是,我现在不是小天鹅!我是个能吓死人的麻风女,还是个狠毒的杀人犯!他应该躲得远远的才对,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才对。我问:“你为啥对我这么好?”他不回答,反过来问我:“我后来为啥不去看戏了?你知道原因吗?”我这才知道,他那么早那么早就喜欢我,他小时候看戏就是为了我,后来不看戏了,也是因为我。听完他的话,我多想摇身一变,变成以前的样子,让他这么抱着亲着,抱个够,亲个够,可是我打死也做不到,我心里一急,又死声哭起来!
麻风院(1)
第二天,我们到上湾时已是下午了。那条名叫黛玉的黄狗箭一样冲了过来,吓死我了。我讨厌的东西应该是三样:老鼠,蛇,还有狗。我直往杜仲身后躲,杜仲一脚踢在黛玉的肚子上,黛玉惨叫了一声,跑回去了。那几个大夫可能刚睡醒,头发还乱糟糟地就出来了。我猜,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一定是吴鹤声吧,大额头,穿着一件蓝咔叽中山装,别着一只钢笔,一脸的不高兴显然和黛玉有关,黛玉正像一个娇气的女人一样,哼哼叽叽地靠在他腿上。戴眼镜的那张娃娃脸肯定是房爱国,剩下的两个一胖一瘦的,不知哪个是谭志,哪个是陈余忍。几个大夫都用吃惊的眼光看着我,猜测着我的来历。杜仲掏出那个函,说:“这是个特殊的病人,是县革委会交给咱们的,这是函。”他们轮流看了函,然后又轮流盯着我。我急忙说:“给你们添麻烦了。”吴鹤声看看我的手,再看看我的脚,然后低头看函,拖长声音念了其中几句:“该犯在贵院治病期间,必须同时戴着脚镣和手铐,如该犯继续行凶滋事,或有逃跑行为,可不经批准,就地处决。”这时,杜仲过去把吴鹤声拉到远处,嘀咕了一会儿。两个人返回来时,吴鹤声对戴眼镜的娃娃脸房爱国说:“让杜院长休息,爱国,你把病人送下去。”房爱国声音细细地问:“病房怎么安排?”吴鹤声问杜仲:“杜院长,你看?”杜仲想了想,说:“她和其他病人还不一样,考虑到安全因素,最好让她单独住吧。”吴鹤声立即同意:“听杜院长的。”于是,房爱国回到院子,再出来时穿着一身杏黄色的隔离服,还戴着口罩,穿着马靴。我这才觉得,自己真的到麻风院了。我不由得紧张起来,不知下湾会是什么样子。从上湾到下湾,他们叫“下去”。确实,从上湾到下湾的路,多是下坡路,中间也确实拐了个大弯。想起“大湾麻风院”这个名字我心里有些好笑。路面是用石头铺成的,很好走。拐过大弯,上湾看不见了,下湾出现在眼前,麻风院的黑色房顶藏在密密的林子和浓浓的雾气里,一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