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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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个天堂-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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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走。拐过大弯,上湾看不见了,下湾出现在眼前,麻风院的黑色房顶藏在密密的林子和浓浓的雾气里,一丁点儿声音都听不到,就像一座没人念经的寺院。我心里好紧张,就好像正要去的地方是地狱,里面全是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麻风院门口坐着几个人,大概在晒太阳,果然都是传说中的样子,虎头狮面,歪嘴兔眼,比听说的还可怕。那个瞬间我绝望死了,后悔自己没有自杀。我应该在砸死刘侦侦之后,就自杀,更应该在5月10号那天晚上的后半夜就自杀。昨晚上原本也可以自杀的,天快亮那阵子,杜仲在我怀里小睡过一会儿,我实在应该在那个时候狠下心自杀,那是我选择自杀的最佳时机,因为,我已经知道了,有个男人从小就爱着我,一直在真心真意地关心我。可是,每一次好机会我都错过了,我已经到了这么一个鬼地方!我简直羞死了,我怎么能和他们在一起! 
  进了麻风院大门,天哪,东面的屋檐下全是一样的面孔,无论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都是一样,一张张面孔不光是丑死了,还被阳光晒得软软的胀胀的,像发过头的面。几只胖胖的麻雀在他们前面跳一下,抬头看一看,再跳一下,再抬头看看,动作僵僵的,也像是得了麻风病。一些门和窗子半开半掩,有七八张脸从门上或窗上伸出来探头看我。空气里有一种苦苦的药味,有比药味还难闻的腐烂的气味。我用头巾半遮着脸,只露出眼睛,吓得不敢抬头。恍惚间我听见房大夫细声向大家介绍:“这个女的,是杜院长刚刚从县上带来的,名叫顾婷娥,得了麻风病,又杀了人,已经判了死刑。但是,根据有关规定,必须治好麻风病才能执行死刑,于是,县革委会人保组下文,送到麻风院接受治疗。她虽然是杀人犯,但毕竟和大家一样,是可怜的麻风病人,我希望大家不要歧视她,好不好?”大家高声回答:“好,好!”房大夫的话令我很感动,大家高声喊“好”时我也很感动,但我还是不敢抬起头来。“老苏,杜院长说给她单独开一间房子。”房爱国说。“不就是一个杀人犯嘛,待遇不低呀!”我听见了这个鼻音很重的声音,我想看看麻风头子苏四十的样子——麻风院里的重要人物一路上杜仲都给我讲过。我微微抬抬头,不知道谁是苏四十,只看见一个画过眉的女人,正用双手压着一颗大头在抓虱子。女人面带笑容,男人手上夹着烟,有个烟圈刚好飘到女人头顶,还没散开,那女人大概就是田淑兰了,她手底下的那颗大头应该就是苏四十。“杜院长安顿过,最好让单独住。”房爱国说。“那行,就让单独住吧。”我猜对了,手上夹着烟支着头让人捉虱子的人正是苏四十。苏四十拨开田淑兰的手,站起来,带着半屁股土回身后的房间去了。不大工夫,苏四十提着一串钥匙出来了,径直向西面阴影里的那排房子走去。“万福,燕子,你们两个过来帮忙给收拾一下。”苏四十边走边喊。我看见,万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燕子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麻风院(2)   
  几个女病人最先围住了我,不客气地撕下我脸上的头巾,有人立即认出我是谁了,喊道:“老天爷呀,你是不是县剧团的小天鹅?”我只好点头承认。接下来,所有的人都冲过来了,把我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男病人更是你推我搡,要往最里面挤。我感到眼前一下子就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有人在外面嗷嗷乱叫,喊着:“上呀,上呀——”很快,就像天塌下来一样,我的头上也都是人身子,横七竖八地把我压在了底下,很多双手趁乱向我伸来,有摸我脸的,有摸我奶头的,有的直接抓我的下面,我感到喘不出气来,快死了。这些丑八怪肯定要一条一条把我撕着吃了,我恶心死了,我要吐了,我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但还是吐了。我吐出来的尽是烤羊肉的味道,还有新鲜松枝的味儿,还有杜仲身上那种味儿。这一吐的意外效果是,眼前突然亮了,身上一下子轻松了。我像病猫一样爬在地上,脸贴着地,满脸是自己吐出的东西,我听见苏四十问:“刚才谁喊的?”没人吭声,静悄悄,只有我吐个没完的声音。“没人承认是不是?”还是苏四十,这次有人回答了:“是我。”我因为趴着,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子,后来我知道他的名字叫猴子。我始终只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模样,因为,苏四十把他带走了,带到后院去了。后院是重病号的生活区,也是非常神秘的地方,有多神秘,我会告诉你的。 
  我吐完了,被几个女人扶进房里,关上门,他们又是给我洗脸又是帮我敲腿掐背,最后让我躺在新新的被褥上。我这才看清病房是什么样子,和农家的瓦房没两样,有一个大炕,炕上有竹编的席子,烧了几个大洞,只有我一个人的单人被褥孤零零地铺在窗户底下。地上有一张缺了半条腿的桌子,还有一把凳子,凳子上面搁着个白瓷脸盆,外面写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字,在这种地方看见这几个字,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是对毛主席的不敬!房顶全是没铺整齐的干毛竹,上面挂满了蜘蛛网。我还是觉得头昏眼花的,乏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我干脆用被子把脸蒙起来。那几个女病人坐在炕边,不说话,很抱歉的样子。后来,不知是谁说话了:“小天鹅,你别生气,主要是你长得太漂亮了,把他们馋的,别说他们,我们都馋,恨不得一人啃你一口。”另一个人又说:“你在麻风院多待几天,就知道了,在麻风院,想看到一张囫囵脸都不容易,别说像你这样好看的。”当我把眼睛蒙起来听这些话时,我奇怪这些声音怎么这么好听?这样的声音怎么就没染上麻风病?我好像觉得,麻风院应该里里外外都是麻风病才对,墙上、树上、空气里、麻雀身上、苍蝇身上,每一个人的声音和眼神里,甚至脑筋里、想法里,都染上麻风病了才对。所以,这几个女人的声音让我有些吃惊,也让我感动,我想揭过被子起来,跟他们好好说说话,就是有些不好意思。这时不知谁在敲门,有人问:“干啥?”原来是那个名叫燕子的姑娘,她捧着几件带条纹的干净衣服进来了,大家就七手八脚把我拉起来,让我换衣服。我脱掉身上的白衬衣灰裤子,她们全都轻轻叫起来,有人说:“好嫩哟,快摸一把。”又有人指着我的胳膊叹息:“掉皮了。”她们的指头和声音让我全身麻酥酥的,我三下两下就换好了衣服。 
  现在,我和她们完全一样了。 
  我相信自己确实在麻风院里了。   
  陈余忍   
  吴鹤声问我:“外面情况怎么样,杜院长?”我不由地叹了口气,用很担心的语气答道:“武斗升级了。”他问:“武斗?啥叫武斗?”我答:“红卫兵手上都有武器,一个叫‘风雷电’的组织,一晚上死了100多号人,几乎是全军覆没。”我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是不合适的,脸也变得烧乎乎的,便停下来,没说下去。想不到,吴鹤声身后的陈余忍突然说:“共产党内部是不是闹分裂了?有没有爆发内战的可能?”吴鹤声反应很快,立即转身抽了陈余忍一巴掌。陈余忍的话像炮弹一样,着实吓了我一跳,我还从来没听过这么大胆的话。我看见谭志的额头上有两颗大汗珠子接连掉在地上,三个人都睁大眼睛看着我,等我说话。我意识到我是院长,不能不表态,不过,我实在是勉强开口的:“刚才的话,就当你没说,我们也没听,以后大家还是专心看病吧。”我有些轻描淡写地说。我担心这么处理有问题,但已经说出口了。陈余忍右脸上明显有个手印,连连说:“谢谢杜院长,谢谢杜院长。”吴鹤声跺着脚喊:“快去给杜院长弄饭!”陈余忍和谭志两个人都退走,去厨房了,吴鹤声和我相互看了一眼,都不知说什么好,我就说:“我歇一歇,累死了。”   
  第一夜   
  我吃了麻风院里的第一顿饭,一个大大的荞面馒头,加一碗菜汤,汤里面漂满油花子,里面有野蘑菇野蒜,这种味道只有大森林里才有。每个人都蹲在各自的宿舍前,男人面西,女人面东,吃得有滋有味,看上去真的像一个和和美美的大家庭。我想起外面正是“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的时候,空气里满是火药味,枪声随时会响起来,整天都是锣鼓喧天。最近这些天,武斗升级,天天都有死人的消息,几天前,一个叫“风雷电”的红卫兵组织被那个叫“真如铁”的红卫兵组织用机枪扫了,一个晚上就死了100多号人,我在家里都能闻着浓浓的血腥气。比较起来,麻风院就像世外桃源,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文化大革命”。我估计,全中国大概只有各地的麻风院里还有一丝安静。吃完饭,天还没黑,各把各的碗洗了,男男女女坐在台阶上聊天,有人就提出让我讲讲为什么杀人?到底杀了什么人? 
  我想了想,就开始讲,从5月10日讲起,讲到一石头把刘侦侦砸死时,天已经黑透了,头顶的天空挤满星星,看得人头晕。有人问:“打死之后,你就后悔了?”我张嘴要说话,却哭了起来,我想起了我爸我妈,想起5月10日那天我死掉的丈夫,想起了好多好多,一哭就再也停不下来。奇怪的是哭了几声之后,旁边的两个女人也跟着哭起来,接下来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听见大多数人都哭起来了,虽然看不见脸,可是,哭声越来越大,这是没疑问的。我也听出哭声不光是女人的,明显也有男人的,而且男人的哭声渐渐压过了女人的,就像谁下过命令一样,哭声越来越整齐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很紧张,因为我是第一个哭的,但我没时间想别的,我心里满是忧伤,满是惆怅,我只有哭,和大家一起哭,就像这是一场有大人物在检阅的大合唱,我不能光站着不张嘴,我的忧伤我的惆怅,和大家的忧伤大家的惆怅流到一起了,分不清谁和谁了。后来,我还是分出了一点点注意力听别人的声音,我发现,每一个声音都很相似,都是那么不高不低,没完没了,也没什么花样,一个声音哭到头,特别单调乏味。但是,又好像很深很深,很沉很沉,像一股子泉水,虽然不大,却是从深深的地底下流出来的。再后来,不知听到谁的指示了,哭声一点点降了下来,就像合唱自然地到了尾声。 
  哭罢之后才听见满耳朵是刺耳的鸟叫声,院子里的空气又重又湿,天空比院子大不了多少,四面严严实实的。不知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睡觉吧。”大家这才都站起来,脚步声重重地各回各屋去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很快就睡下了,我已经好多天没好好睡过觉了,快困死了。我躺在干净的被褥里,有点不相信自己在麻风院。被褥有些潮湿,但我一点都不在乎。我找出脚镣和手铐,放在枕头边,然后想了想杜仲,想了想我家那没人管的猫,小四,想了想我爸我妈,乱想了一会儿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三个男人   
  一辈子做过的梦,就这一个我记得最清楚,点点滴滴都忘不了。我一个人在山里面,光着脚,举着火把,我是麻风女,我是杀人犯,但我是自由的,政府对我的惩罚是躲在深山野林里面,永远别出来!永远别见人!我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我举着火把要找一个像家一样住下来的山洞,一辈子做一个野人,只好这样了。我举着火把,走进一个很深很深的山洞,山洞后来拐了个弯,我停了停,稍稍有些怕,鼓足勇气继续往深处走。突然,我听见有小孩拍手似的响声,好清晰好清晰的响声,像是有个小孩在欢迎我到来。我自然地向低处看去,我清楚地看见山洞的一侧,一具原本像活人一样盘膝端坐的骷髅正在陷下去,像小孩拍手似的响声,就是骨头跌倒时发出的。但是,骷髅跌倒后又变成了肉身,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他穿着衣服,但衣服和肉身都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骷髅。他是双眼皮,鼻头很大,长相有点像大牛叔叔。“小天鹅,过来。”果然是大牛叔叔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是白须白发。我向他走过去,他说:“伸开你的手让我看。”于是我就伸出一只手给他,马上我感到有几丝刺痛,我看见自己的手在骷髅的手里,我疼得要命,也吓得要命,我喊了起来,我一喊,骷髅的手变成了一双肉肉的手,那分明是三舅金山的手。三舅抓着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比划着,顺着他的目光我看清楚了自己的手,是一双还没有长大的手,手掌又秀气又湿润,手纹也很清晰,一点不乱,手纹里的汗液像河里的清水。我担心三舅有可能吃掉我的手,他有点看在眼里拔不出来的样子。“跟我来。”他放开了我的手。我便大松了一口气。半是骷髅半是肉身的他,这时站了起来,向深处走去。我只能跟着他去,手里仍然举着火把。走着走着,前方突然亮了起来,大面积的亮光。这时又听见哗啦哗啦仍然像孩子在拍手的声音,我前面的那个人,开始是大牛叔叔后来又变成三舅的那个人,顷刻间变成一堆白骨。我低头看了它一眼,扔掉火把,快速冲进大片亮光里,我像电影上常看到的情景那样宽宽地伸开双臂,像是要拥抱大片大片的亮光。这时听见不远处有水声,我便跑过去打算喝个够,但是,我跑得太急,一下子摔倒了。这时有人扶我站起来,我一看,是杜仲,是很早很早就爱着我的杜仲,他拉着我的手,向远处跑去。我们两个手拉着手跑呀跑,跑到一块大大的梨园里了,就是县城西边,三孔窖洞前面的那个大梨园。杜仲藏在一棵大梨树后面,我满怀信心地要捉住他,可是那个大树后面没有人,地上连脚印都没有,我喊:“锁柱,锁柱——”我喊的不是他的大名而是他的小名,就像我给他洗过头的那天在大街上一样,我怎么喊都没人回答。这时我意识到自己在梦里,在麻风院的梦里,外面鸟叫得正凶呢!大家都起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也该起了,不能让人家说我懒,可是,我想醒却死活都醒不过来,就像有重物把眼皮坠住了。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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