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里走来走去,我也该起了,不能让人家说我懒,可是,我想醒却死活都醒不过来,就像有重物把眼皮坠住了。费了好大劲才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来,大口喘着气。
树叶和水
我真的睡过头了,做梦时天肯定亮了,外面吵吵闹闹,头顶有鸟鸣,院里是脚步声,而我在结结实实地做梦,梦见了三个男人!我奇怪为什么没梦见我丈夫杨勇?他是最应该出现在我梦里的,因为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一下子梦见了三个和我有关系的男人?大牛叔叔和三舅为什么半是骷髅半是肉身?杜仲躲进梨园后为什么像空气一样蒸发了?我想不明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骨子里是不想死的,怕死的。
我看见枕头上满是干干的头发,没办法,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过不了几天,我就和麻风院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了:没头发,没眉毛,脸就像发酵过头的大面团。我想照镜子——我已经有好多天没照镜子了。可是哪有镜子?不知别的女人有没有镜子?就算有,我也不好意思借。我担心人家笑话,一个麻风女,照什么镜子?想起昨天那几个女人的话,还有叫那些丑男人压在底下摸来摸去的一幕,我就想找些锅灰把脸抹黑,就想天天不洗脸不刷牙,但是,我相信杜仲早上会来,我要让他看不出我是个麻风女。
我上完厕所回来,看见那个名叫燕子的小姑娘,我叫住她,悄悄问:“你有没有镜子?借阿姨用用。”她跑回自己屋子,取来一面圆圆的小镜子,还带来另外一样东西,一片卷起来的香椿叶。“这是什么?”我问,她不回答,而是把卷着的香椿叶拉开,里面有一点黏黏的油黑油黑的东西。“阿姨,这个能画眉毛!”她小声说。我试了一下,果然可以,闻着还有一丝甜甜的味道。后来我知道,这是麻风女们自己发明的。主要成分是锅灰,加上森林里随处都有的金灿灿的野葡萄汁,一调兑就不太黑了,稍稍发一点蓝。燕子给我打来了洗脸水,我洗了脸,没牙刷,只能漱漱口。还好,我还没开始掉眉毛,到了麻风院我才知道,眉毛对一张脸多么重要,没有眉毛,脸就像一张薄薄的白纸,风一吹就能飘走,鼻子、眼睛、嘴就像一堆没爹没妈的孩子一样可怜巴巴。我试着把眉毛拉长了,让眉梢向上翘起,这让我想起了《游西湖》中李慧娘的扮相,鬼里鬼气的。况且,我脸蛋上的麻风斑,这样一来就更清楚了,我一看气死了,扔掉了手中的镜子,还有香椿叶上的东西。燕子急忙跑去拣镜子,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却蹲在地上小声哭着不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犯病了,便赶紧过去把燕子扶起来。燕子哭着说:“阿姨,这不是我的镜子!”我一看,镜子破成了两瓣。我羞死了,忙说:“阿姨刚才犯病了,阿姨给你赔!”她哭着说:“是我偷偷拿来的,是田阿姨的。”我问:“是田淑兰阿姨吗?”她掉着眼泪点点头,我说:“我去给她说,我给她赔个大大的。”我想起了我家那个大镜子,杜仲下次回县城时把钥匙给他,请他去一趟我家,带些东西,把大镜子带来赔给田淑兰,而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照镜子了!
我跟着燕子找到田淑兰,田淑兰一点没生气,对我很好,直夸我漂亮,女人们又围住我,问我睡得好不好?一个人睡怕不怕?反正,看得出来,大家一点都不嫌我杀过人,都愿意护着我,有人把我的被子和褥子抱出来,搭在铁丝上,喊着说:“你咋睡的?一捏一把水。”我看见男人们比昨天礼貌多了,同时有七八张脸从门口或窗口探出来,盯着我看。燕子牵着我的手,我走哪儿,她跟哪儿。有人笑着问燕子:“燕子,她总不是你妈吧?”燕子答:“我妈妈也这么漂亮。”显然,大家都不相信燕子的话,让燕子很伤心。我让燕子带我去院子外面看看,刚一出院子,就看见两个男病人抬着一木桶水回来了。水清清的,上面漂着几片翠绿翠绿的圆圆的核桃树叶子,水刚要扑出来时,叶子就轻轻一挡,水又要扑出来,叶子又轻轻一挡,水总是扑不出来,可又扑个不停。两个抬水的男人大胆地盯着我,一个还像说戏词一样拖长声音说:“老天爷可真是不长眼睛啦。”我忍不住笑着,继续跟着燕子向更远处走去。其实,我忘不了的是那一桶水,那么蓝,那么滑。因为是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森林里的天色倒映在水里,让水变得像油一样蓝蓝的滑滑的,要扑出来时,核桃叶子在最后一刻才会轻轻一挡,一挡,水马上就缩回去了,叶子和水一挡一缩的样子让我看不够,也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想起了什么,你猜?你肯定猜着了,我想起了杜仲,想起了爱情,想起了我和他!我幻想我是水他是叶子,我扑,他挡,我再扑,他再挡,他的动作一点都不粗鲁,那么轻柔,却不会让一滴水扑出去!用铁丝箍成的木桶就像他的心,我是水,在他心里荡呀荡的,我觉得自己幸福死了,可又忘不了一肚子辛酸。我马上就明白自己身在麻风院,自己的手上沾着一个好人的血,我哪有资格谈情说爱!
例行检查(1)
我一晚上没睡着,外屋的两个俘虏都在打呼,房爱国睡得死死的,可我死活睡不着,我就是这毛病,头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晚上一定还是睡不好,第三第四晚上才开始连着补两个晚上的觉,我身上有很多古怪的毛病,这算一个。
其实我不光是累,我的心里有两个人,一个在南面,一个在北面,南面是顾婷娥,北面是我父亲。就像有两根绳子拴在我心上,顾婷娥和我父亲一人手里牵着一根。房爱国回来讲了顾婷娥让一帮男病人压在底下胡摸乱抓的情景,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气得要命,当时就想下去收拾他们一顿,叫吴鹤声挡了,他说:“苏四十会处理好的。”于是,一晚上我眼前都是五迷三道乱七八糟的情景,就好像得了妄想症。我父亲为什么也让我放心不下?因为我离开时,他拉住我说:“我有可能让他们揪出来。”我说:“不会吧?”他说:“我有历史问题,我曾经是国民党军官。”我急忙劝他:“你自己别提,千万别主动提出来。”他说:“你以为他们能忘吗?”我看着父亲,我确实相信他们是忘不了的。“他们”是谁?是红卫兵还是别的什么人?我说不清,但我们心里确实有个“他们”,就像我从小就熟悉的另一个词:“对方”。当然,“对方”比“他们”要清楚多了。一想到父亲,一想到父亲很有可能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我就紧张得要死,我这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怎么可能有好下场?如果我在不知不觉中思念着顾婷娥,很快我就会全身发抖,就会自己骂自己色胆包天,不知羞耻!夹起尾巴做人,这才是我杜仲应该做的。
干脆不睡了。天麻麻亮时,我就出去了。上罢厕所,出了院门,沿着石板路向下湾方向走去,但我不打算去下湾,我想找个地方听听收音机。我有一个红灯牌收音机,是我来麻风院当院长的时候父亲送给我的,他要让我做到,人在麻风院,心系韬河,心系“文化大革命”。于是,我养成了每天早晨听收音机的习惯。我坐在石板路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拧开收音机,小心地将音量键扭大,电流声渐渐大了起来。我听见黛玉在叫,黛玉的耳朵很尖,它肯定听见了。在这大森林里待久了,人和狗的耳朵都会变得很尖,再细小的声音也能听见。我又将音量扭小,结果完全听不见了。于是重新扭大,这次我已经熟悉了黑暗,手上的分寸感也增强了,将声音扭到若有若无之间,举在耳边足以听清——刘少奇把孔子和孟子的话视为行动指南,高于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的伟大教导。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刘少奇说:我看这话说得不错。这难道不是明目张胆地混淆阶级和阶级斗争吗?这难道不是要为地富反坏右翻案吗?刘少奇这个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没有听下去,换了一个台,听见的声音仍旧字正腔圆——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说 :毛主席是当代无产阶级最杰出的领袖,是当代最伟大的天才,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顶峰,是最高最活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我又换了台,这次是唱——提起七星照,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我突然觉得自己全身的细胞,尤其是脑细胞,让这个尖锐的女声染红了,我不能再听了,再加上天也大亮了,我该回去了。
吃完早饭,我们穿着隔离服,准备去下湾做例行检查。我虽然知道,穿隔离服,尤其是戴双层口罩、脚踩靴子之类,是没什么必要的,但我还是愿意尊重大家的意愿,谨慎一些为好。我们五个人穿好各自的隔离服后,黛玉立刻显得异常兴奋,我们的杏黄色隔离服把它的眼球也染成了杏黄色,我们还没动身,它已经蹿上蹿下地叫个不停,有时我真想跺它几脚,但碍于吴鹤声的面子只能忍下。我们每人服了一粒名叫氨苯砜的白色药片后,就一个跟一个地出发了,我走在最前面,后面是吴鹤声,再后面依次是谭志、房爱国、陈余忍。陈余忍是俘虏,身份比贫下中农出身的谭志和房爱国低一等,自然走在最后,吴鹤声在我来之前,是麻风院的实际负责人,年龄也最大,所以,名列第二。我腿有些发软,觉得靴子突然比往常重了许多。麻风院里有41个病人,但是,我的眼睛里只有一个:顾婷娥。我要求自己只把她当成一个麻风病人,但显然做不到。
靴子踩在石板路上,声音在几百米之外就传到麻风院了。它就是命令,麻风病人们听见后,会自觉地回到各自的房间等候检查。我们五个人总是分成两组,一进院门就兵分两路,吴鹤声、谭志、陈余忍一组右行,走向男病区,我和房爱国一组左行走向女病区,检查结束后,分别回到中院的医务区,汇总完情况就万事大吉了。有事没事,我们一般会待到中午,然后回上湾。下午,我们通常是不再来下湾的。
例行检查(2)
你说重病区?对了,我到任之后做出的惟一改革是,停止使用重病区。那个院子实在太阴森了,我相信把重病号放在那里,丝毫无益于治疗。关于重病区的那些秘密,我有过疑惑,但是,详情还是后来顾婷娥告诉我的。
先说这天早晨的事吧,我们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挨着检查的,顾婷娥和大家一样,敞着门。我和房爱国进去了,看见她坐在炕边,穿着病员服,垂着双手,低着头,我们进去了,她才抬起头来。她似乎没认出我,我们的阵势也肯定吓着她了,她缩着胳膊的样子显然是因为紧张。我就拉下双层口罩,笑着问她:“这下认识了吧?”她说:“我早就认出来了,你是杜院长,他是房大夫。”房爱国问:“你的被褥呢?”她答:“拿出去晒了。”房爱国又问:“你不躺下我们怎么检查?”她就跑出去了。我发现,她穿着病员服时比昨天和前天更漂亮了,简单的病员服穿在她身上不仅无损于她的漂亮,反而突出了她的天生丽质。她抱着一堆被褥回来,不慌不忙地铺好后,慢慢躺了上去。我坐在她枕头边,让她伸出胳膊,边听着她的脉边跟她说话:“昨晚上睡得好吗?”她用快活的声音答:“一觉睡到了大天亮。”我又问:“没出什么事吧?”她答:“大家对我挺好的。”这时,房爱国说:“杜院长,我去取个东西。”不等我说话,房爱国就走了。就剩我和她两个人,我们反而更紧张起来。她小声说:“我梦见你了!”我说:“你穿着病员服,比平常还好看。”她嘀咕:“好看不了几天了。”我用听诊器找到她的心跳,她的心跳比我的还乱。她问:“你啥时候再去县城?”我说:“还不知道。”她说:“你把我家钥匙拿上,把我的镜子、牙刷和牙缸带来,再看看我家的猫在不在。”我点头同意了。她从席子底下取出钥匙给了我。这时房爱国回来了,拿着一个小药瓶,对顾婷娥说:“明天早晨吃饭前接一点小便,做尿检用,听见了吗?”她点着头。房爱国发给她一个星期的药,仔细地安顿她如何吃,我便背着药箱先出去了。
回到中院时我才知道重病区今天有人,猴子昨天带头欺负顾婷娥,让苏四十关到重病区了。猴子的病不算重,我是知道的,不过我什么都没说,既然他带头欺负人,苏四十做主这么处理他,也未尝不可,让他一个人待着去!
早晨
检查完毕,杜仲和大夫们待在中院,前院的病人们一下子就放羊了。按照习惯,如果有太阳,病人们应该出去晒太阳,杜仲他们一贯是这么要求的。他们总说,晒太阳对身体大有好处,能杀菌。当然,没一个病人相信,晒一天太阳,能杀死一个麻风杆菌。所以,晒太阳的时间实际上就是放羊的时间。有打牌的,有下棋的,有抠脚丫的,有捉虱子的,看上去倒是其乐融融。而杜仲他们也会打打牌、下下棋,笑声有时也能传到前院。而现在咱们正在谈论的这个阳光明媚的,由于顾婷娥(其实该叫小天鹅)的到来,有了新的内容。大家理所当然地先请她给大家亮一嗓子,然后再教大家唱。
小天鹅——咱们还是叫她小天鹅吧,她毕竟从小就开始走红了,一听大家让她唱,她眼睛里马上来神了,快步回到房间,再出来时便穿着秦香莲那身戏服,出了门,走向院子时,步态和先前都不一样了。
“我唱《铡美案》里的一段。”她说。
她站在院中央,正要唱,停下,过去把燕子拉了来。
母子三人出宫院不由得黑血往上翻恨强盗今日为官宦贪图富贵无心肝母子们好似失群的雁猛然想起事一端夕日里孤雁心瞀乱一心想想奔极了天整飞了七日并七晚两膀无力落沙滩落在沙滩遇恶犬弱肉强食树林间早知道命丧恶犬口悔不该远路把佛参我和孤雁一般样也不该上京找夫男谁料他无情无义把脸翻拳打脚踢撵外边娘儿们上了无底的船唱到此处,小天鹅哭着唱不下去了,而燕子早就扑进她怀里,哭得就更厉害,好像小天鹅是她失散多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