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面一排营房是苏翎与赵毅成曾住过的,往年换防轮戍的间隙,苏翎带着兄弟们会在这里修整一段时间,那排营房外墙的一根柱子上,还有一个兄弟在上面刻的一只飞鸟,可惜,那个兄弟在白沙沟外战死,再也看不到这些旧迹,也看不到昔日的兄弟再次回到这里的情景。
苏翎按耐住下马上去抚摸那只飞鸟的冲动,只勒马停下,久久凝视。身后只有赵毅成与余彦泽能够隐约感受到苏翎内心的波动,他们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余彦泽甚至会想,若是当初十几个兄弟现在都还在,说不定会一起
冲进房里,看看当初睡的地方。另外,当初为了一份双粮的差事,豁出性命做一名夜不收的兄弟们,如今几乎每人都管带上千骑兵,这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荣耀?可惜。。。。。。
冯伯灵默不作声地看着三人,虽然察觉到苏翎等人都流露出一种相同的情绪,却不知就里,只得静立一旁,耐心等候。
良久,苏翎才一拉马缰,说了声:“走吧。”众人这才随苏翎奔向校场。
校场上成排的新兵正在教官的呵斥下列队出操,五百多左右千山堡骑兵在这里被分为两人一组,管带十人左右的新兵。在千山堡骑兵队伍中,是多数老兵帮带少数补充进来的新兵,难度较小。而这里,则是少数教授多数。那些作为教官的骑兵们虽在事先便被反复叮嘱,但仍然被这些空有一身气力却毫无章法的新兵们弄得心头起火,但职责在身,这些火气不过在呵斥中得到一定的缓解。
苏翎在校场边看了一阵,冲余彦泽点点头,待其上前两步,便问道:“有多少人?”
余彦泽答道:“共计二千六百七十五名。”
“都是怎么跟他们说地?”苏翎轻声问。
“当兵吃粮。”余彦泽地声音可毫不减弱。
“嗯?”苏翎转过头。看着余彦泽。眼中疑虑重重。
按最初地估计。这招募人手是在暗地里进行。既不能声张。也不能明说是千山堡地队伍。至少目前还要留在这军营里整训。当然。辽东地招牌更是不能打。为此。赵毅成等人专门商议了三天。弄出无数种藉口。连看家护院都算在其中。本打算是一旦入了军营。在经过筛选之后。选择一部分人进入千山堡各营补充缺额。这样算起来。这振武营便是一个新兵地集训地。尽管这为谁当兵地说法始终会展现出来。但赵毅成等人已经为此制定了一个详尽地方案。连降兵都能对付。何况这些普通百姓?
但。当兵吃粮这四个字便解决了?
余彦泽说道:“大哥,如今是荒年,有口饭吃你就是给刀子让他们去砍人,也会有大把的人来前来领刀子。”
果真如此?
说实话,对于苏翎,明知荒年对百姓来说无异于悬在头上的一把刀,这与朝廷上那些号称“心存天下苍生”的文官类似,但实际上到底坏到何种程度,却是很少亲眼见到,更不用说这普遍的粮荒下,那些成群的壮年汉子们望着全家老小嗷嗷待哺的焦急心情。当然,更没想到的是,就算是这些老实的汉子们想拿刀子抢劫,家里却连把刀子都没有。苏翎自来辽东,便在军中服役,虽然也有粮饷不济的时候,但以其一身的本事,却也没饿到他的时候,况且做夜不收本身便是双粮,遇到朝廷赏赐,也是比一般卫所旗军为高。
苏翎转头看向赵毅成,见其也微微点头,便不再问,继续观看新兵演练。
不消片刻,苏翎便眉头紧皱,一旁的赵毅成也是直瘪嘴,大约是心疼那些粮食,就连校场便列队侯立的护卫骑兵们,也都是满脸的不以为然,若不是军纪严明,说不定几个火气大的便要上前一阵喝骂。
这哪里是在练兵,分明是一帮子挑夫打架。那些手执长枪的新兵只管用力,尽管教官一直挨个纠正示范,却仍旧是只会向前直刺,或是横扫。而那些手执腰刀的,更是令人啼笑皆非,毫无招式可言,只顾挥刀猛砍,像是拿的是一根木棍,向对面那队手执圆木挨牌的不停地敲击。即便对训练新兵有一定的估计,但面对此种情形,让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们如何看得上眼?
余彦泽倒没有那般表情,或许即便有,这提前来的日子,也该习惯了。
“大哥,这已经算是不错了,长进很多。刚来的时候,连队都站不齐。”
苏翎微微点头,表示理解。这些新兵可不是千山堡那边可以比的,苏翎所部最初的扩展,都是来源于战场,还有宽甸一带逃亡的旗军,本身便接受过几年的基本武训。没点伸手的,光是越过边墙,再穿越数百里的山林便活不下来。这要说起来,苏翎也开始理解熊廷弼的难处,这样的兵,除了浪费粮食,也就只能在城墙上拿杆长枪站队凑个人数,其它的指望,还是别想的好。再想想大明朝每年花费数百万两银子弄出来的兵,有多少是凑数的,又有多少是与眼前这样的人一样的?这样的兵能与努尔哈赤对阵么?
“大哥,这就开始么?”赵毅成问道。
此时校场上的新兵们因一旁列队站立的骑兵护卫那隐隐透出的气势所吸引,不顾教官的呵斥,不少人都扭头张望。
“开始吧。”苏翎说完,便纵马向前,一直走到校场前的高台处。
余彦泽也拍马上前,连作手势,迅速召集人马。那些教官在呼唤与手势的召集下,喝令自己属下新兵们列队,走向高台前。这个队形是训练最多的,此时走得还算看得过去。很快,高台前便满满登登地集中了所有新兵。那些千山堡派来的教官则在整队之后,另列一队,排在高台侧翼。祝浩将骑兵护卫们集中在另一侧列队,与教官队伍相向而对,整齐的军姿与新兵们截然不同。
赵毅成带着几人将几个木箱抬上高台,然后一齐打开,顿时满箱的白银散发出耀眼的银光,下面新兵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低低的嗡嗡声。但显然新兵们不知道这是何意,来军营之前,可是被告知只有粮食吃,没有饷银,难道这是给他们的?这么想的,可不止是少数。
“领饷!”几名站在银箱后面的骑兵齐声高呼。
余彦泽挥手指了指,站在一侧的教官队伍开始依次走上高台,在新兵们的注视之下,领取一锭白银,然后从另一侧走下,依旧列着整齐的队列。新兵们中间的声音稍稍大了些,那锭银子,熟悉的人一估计,便猜到大约二两左右,按现在的市价,也能买到几十斤米,足够一家老小支撑一个月的了。
很快,饷银发放完毕,但高台上还剩下两箱银子没动,这两箱就算发给新兵,也不够分的,但这仍然没有让那些心存希望的人放弃目光的指向。新兵们反倒安静下来,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但接下来,却没人再说有关银子的事。
苏翎走上高台,静静站立了片刻,注视这下面的新兵们。就在新兵们等着听这位突然出现的武官说什么的时候,苏翎却什么都没说,而是举起右手。
一旁的骑兵护卫中立即有一百人下马,奔向高台前,很快便列队而立。
苏翎将手向军营外一挥,一百名骑兵护卫立即转向,向苏翎指示的方向飞奔而去,在奔跑的过程中依旧保持队形不变。很快,队伍便奔出营门,这时,苏翎身后的一名骑兵举起喇叭吹响三声,一长两短,营门外的一百人听了,立即在一名队长的指挥下变成横队,待队列一齐,便继续向前奔跑。前方便是一片菜地,中间还有一汪黑乎乎的水塘,只见横队一直向前推去,竭力保持队列阵型,即便是中途遇到水塘,也毫不犹豫地踏进去,但丝毫没有躲避、退让的动作,那几名踏进水塘的护卫,被弄得一身黑臭的稀泥,但仍然保持前进的姿态。
随着几声号角,前进的横队这才停下,又变换队形,成一列纵队跑回高台前。
这一幕,都让新兵们看在眼里,但,没有人说什么。
紧接着,苏翎再次举起右手,用力向一侧摆了三下。这次新兵们似乎有了准备,一齐向剩余的护卫们看去。
只见五十名骑兵纵马奔出,稍稍整队,就听着一人高喊:“弓!”
五十名骑兵立即张弓搭箭,指向前方。
“射!”
一片弦响之后,新兵们向箭落处看去,见营门口处的栅栏上,整齐的插着一排羽箭,高矮相差不多,远远看去,便就是一行直线。
五十名骑兵放箭之后便迅速退回本队。这时,还未反应过来的新兵们又看见祝浩带人拿出一摞陶碗,有十名骑兵走过来一人一个,然后就在高台前每隔十步站立一人,两手横伸,每手将一个陶碗竖立。紧接着,一声呼喝声之后,奔出两名骑兵,沿着左右向站立的骑兵们冲去,似乎一眨眼的功夫便拔出腰刀,一路向悬在半空的陶碗砍去,一阵轻微的碎响之后,两名骑兵再次返回本队。这时再看站立的骑兵,纷纷拍拍两手,再看地上破碎的陶片,显然是毫发无损。
不论新兵们是否看明白这眼花缭乱的动作,苏翎在高台上又站了片刻,仍就什么都不说,下台上马,一声呼喝,带着二百骑兵飞奔而去。
余彦泽望着苏翎骑队远去的烟尘,稍稍停顿片刻,才走上高台,提高声音吼道:“想拿银子的,就照着适才看见的练,谁先做到,就先拿银子。”说完,飞起一脚,将一旁的银箱箱盖踢起,将那满登登的银光瞬间遮盖得严严实实。
奔近镇江堡时,苏翎的骑队才缓缓慢了下来。
“大哥,这些有用么?”赵毅成明显对这实现计划好的试演有些信心不足。就凭这几下,能让那些拿惯锄头的莽汉习惯刀枪?
苏翎回头望了望军营方向,心里设想着余彦泽那一反平时的吼叫,慢慢地说道:“用处肯定是用的,这有多大,还得看余彦泽的。不过。。。。。。”
“什么?”赵毅成追问一句。
“这新兵的练法,怕是要另想办法才是。”苏翎说道。
“什么办法?”冯伯灵在一旁问道,“这新兵入营不都是这么练的么?”
新兵出操站队,整个辽东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冯伯灵与苏翎等人受的都是同样的训练,但这效果、高下,似乎完全是个凭运气的结果。真如苏翎这样的好手,怕是很难见到。
“办法么?”苏翎抬头望了望渐渐清晰的镇江堡城门,说道:“得从敌人那里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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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八章 无主之城
更新时间:2009…9…14 17:16:21 本章字数:4239
临近镇江堡北门,冯伯灵在马上抽了一鞭,越过苏翎,走在最前面。
北门上有十名镇江水师的士兵在值守,见主官带着一队威风凛凛的骑兵到来,虽略感惊奇,却不敢怠慢,忙着列队侯立。冯伯灵对他们点点头,便领着苏翎等人鱼贯而入。
镇江堡自从萨尔浒大战之后,城内官吏便一直呈现稀缺状态,最初设立的参将府因无人入住而闲置,而游击将军府原本是镇江游击将军乔一奇的府邸,却也因其随东路军的消失而渺无踪迹,这两府算是镇江堡内最大的官邸,府内人员均因无人眷顾而做鸟兽散,而仅有的几名扫地看门的仆从,也因春荒而不得不另投它处谋生。
镇江堡的防卫原本由辽东卫所旗军抽调而戍守,此时也因粮饷缺乏,且管事官员调离而自行离去,返回各自卫所家中。不仅如此,自清河以下直至鸭绿江沿岸的堡寨均出现因大战失利而守军逃亡的现象,这一逃,原有的辽东建制便成了空中楼阁,除非辽东重新派驻人马,否则便形同散沙。
镇江堡是一座大城,仅余的几位守堡官吏靠着官仓的存储勉强维持着二百多人的旗军戍守职责,镇江水师则在冯伯灵的管带下仍维持原状。但这这种维持在熊廷弼派驻四千新兵后被完全打破,这头一件事,冯伯灵便手执辽东经略熊廷弼的手令接管整个镇江堡的防务。当然,那时冯伯灵看到几个守堡官吏如获重释般的神情还未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独自掌管一座城堡,对于年纪偏大却始终升迁无望的冯伯灵可算是军伍生涯上的一个顶峰,冯伯灵当即将自己那形同虚设的水师下属调入城中,正式接管镇江堡,而那四千新兵,则留在城外军营,冯伯灵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思,未调集新兵入城。
当然,冯伯灵不久便感受到这担负一个城堡的职责所带来的麻烦。不说镇江城里那些琐碎之事,单说那些整日叫苦索要粮饷的旗军便让冯伯灵头痛,紧接着新兵们的逃亡以及很快也要来临的缺粮缺饷更是不堪应对。镇江城内还有几座仓储存有军需,可那几位认死理的文官愣是挡在门前不准冯伯灵的人入内,说是除非辽东经略亲自下文,否则便修养东仓内的一草一物。冯伯灵知道这几人与他们这些出身卫所的人不同,未敢造次,只得返回自己的家中琢磨办法。这饥兵的后果只有两种,一是逃亡,二是兵变。若是后者,仅凭水师那点从未打过仗的兵,连想都不敢想。再说,这不论是新兵逃尽,还是被兵变洗劫了镇江城,冯伯灵都是首当其冲,第一个惩罚便要落在他的头上。这再加上其余集中情形,使得冯伯灵意识到这升职,可也不是看着那般威风。
前往宽甸面见苏翎,是冯伯灵想到的最后一种办法。面对自己的困境,冯伯灵思前想后,也唯有对其威胁最大,却也最能得到帮助的苏翎,可以给他一个定心丸。当然,这结果是冯伯灵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但苏翎的力量,也随即让冯伯灵的麻烦迅速减少,新兵的麻烦仅仅是其一而已。至于这涉及到造反,冯伯灵如今只考虑的是如何在目前解决麻烦,况且,对于苏翎这位小兄弟,他从未失去将其纳入到明朝轨道上的想法。在辽东,拥兵而得以授封世职的,并不罕见。
此时冯伯灵带着苏翎等一干骑兵进入城内,在大街上缓步前行。镇江堡内的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位不久前成为镇江堡主官的冯伯灵,而身后的那些骑兵,更是带着明军没有的一股杀气,让人不由自主地底下头,不敢对视。
冯伯灵本想将苏翎带往自己的府中,平常办事,冯伯灵都是在自己家中处理,但苏翎却没有停步,一直走到原镇江参将府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