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玉真把门闭起,脱了男服,依旧女妆,及陈氏在内收拾饭出来,依然一个绝色女子,怪而问道:“你说是什么吴翰林,那里又变做女身?想你不是鬼怪,是何方人氏?来俺家何因?从头说来我知。”玉真即将前事自始至终说得明明白白。陈氏听了这些言语,与梦鹤所说句句相合,知今见得是真,不胜欢喜之至。自是母子相得,不消说了。
且说吴翰林果然访得漳州知县酷虐害民,次日即走马上任,差役拥护簇簇。洪袖中遂以为实,说:“吴布政亲许我去见他,他要看顾我。”遂慌忙持着手本,突然直入,被衙役拿到台前,说;“你这汉子好大胆,敢来冲撞大老爷!”那吴翰林亦不待分析,着差役拿下,发打二十板,赶出辕门。洪袖中心内暗想道:“这个翰林好薄情,既许我亲见他,为什么又打我?”及后日闻梦鹤中了,要来迎请夫人,乃知前日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夫人。又思前日被毛狮王打,今日又被他骗,皆是我之自痴,满面羞惭不题。
去说康梦鹤会试中了第六名,殿试中了探花,圣上观其二三场对策,明亮典雅,堪以理烦治剧,查广东缺了一员察院,遂除授为广东察院。圣上特旨着康梦鹤即日起程到任。梦鹤领旨,遂到广东上任。
各属下文武官员当来拜参,那时审解康梦鹤回籍的太爷认得是前日康梦鹤,有藏羞虑罪之意。康梦鹤对那太爷说道:“你可认得本院否?”那太爷惶恐俯伏,说道:“荆山璞玉,肉眼何知?但卑职当时勘其才猷,亦识掀揭恢廓,是以要大老爷归籍潜修,可以早得成名,不必流落他乡。今大慰鄙望,伏乞恕罪。”康梦鹤道:“那里话,本院不怪你。但高仁、姚安海,这两奸险小人,你做本府将何以教我也?”那太爷连连打恭道:“卑职回去,自当效力。”正是:
男儿失意世多欺,得志无人不奉持。
奎壁光辉扬艺海,公门桃李向春滋。
及文武拜贺已毕,阅看手本,有写蔡斌彦的名宇,康梦鹤道:“我的岳父尚在此任,不免写一名帖,请他夫妻齐来相见,看他说什么话?”不一时,长班报:“蔡老爷与奶奶齐到外堂。”康梦鹤道:“请蔡奶奶先入内相见。”那许氏入见,逡巡畏缩,不敢举头,梦鹤道:“岳母,你认不得梦鹤了?”许氏仰首一看,乃是女婿,泣道:“恨我女儿福薄,不得共享天禄。”康梦鹤道:“你女儿活了。”即与之告其回生之由,“如今现在潮州城内,前日即差人去迎接,过几日想必就到。但我被岳父告得忒害,几乎丧了性命。”许氏道:“我亦常常劝他,奈他执意,说吾儿不报他知。如今可喜可贺,望吾儿将前事赦落千顷波流万幸。”康梦鹤道:“待儿出外见他,看他如何?”乃出外堂相见。康梦鹤尊他上坐,蔡斌彦推逊不已。康梦鹤道:“敬你是客,不妨就坐。”蔡斌彦将眼角把察院一看,恍如女婿一样,但他沉船死了,恐是人貌相似。康梦鹤问道:“本院阅观前任旧案,有一件究偿女命事都是年翁尊名,未知曾得究偿命否?若是未完案,本院即为年翁亲提偿命,未知尊意若何?”蔡斌彦怆惶不安,禀道:“那同大老爷尊讳的就是卑职女婿,今不幸沉船身故了。”康梦鹤道:“既是年翁女婿,女儿虽死,不过命数该终,岂有夫妇相得而下毒手打死乎?你该写一书封去骂他,说缘何不报你知便罢了,因何告偿命,害他致之死地?是年翁失德之甚也。若然,则康梦鹤之死是你害之也,你能为女儿告偿自终之命,我今要为康梦鹤告偿迫死之命。上表奏过圣上,说你陷害无辜书生,把你禁劾天牢,活活饿死,你信乎不信?”吓行蔡斌彦面无红色,揖了又揖,说道:“求大老爷恕卑职性命,愿乞骨骸归本乡。”康梦鹤笑了一笑,叫左右领蔡斌彦退入后堂,与许氏相见。许氏见丈夫来,笑容满而,起来迎接。正是:
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
一声雷震霹雳天,燕雀魂飞栖不住。
那斌彦看见许氏欢乐异常,问道:“我这等忧愁,你因何这等欢喜?”许氏道:“乐人之乐,忧人之忧,不相同也。”蔡斌彦道:“我观此大老爷恍似我女婿。”许氏道:“若是女婿,你还敢见他?”蔡斌彦道:“你不晓得,倘是女婿,居此地位,福大量必大,安肯责备此小事乎?”许氏道:“害人性命,还是小事?亏你敢说!”许氏乃与之实告其由,蔡斌彦羞惭满面,按下不题。
再说那时广东文宗到任,要往潮州岁考,康梦鹤即荐查必明进泮。及科考,陈天英错落第三等,不得乡试,适许文泰除授山西泌县知县,路经广东省,入拜梦鹤,陈说天英三等之事,梦鹤即荐天英。斯时总裁官与康梦鹤乃系同门,即青眼陈天英,选中了第十五名。
去说许文泰到泌县到任后,出来城隍庙拈香,路遇一簇人追赶一个汉子,声声唱打。看见县尊来,众人拘到轿前,跪禀说:“老爷敕命,小的这三四人被这光棍骗害得凄惨。旰日白昼,乘其不虞,攻其无备,入内偷小人衣被银两。今他穿的衣服被小的认着,乃呼众人捉捕。幸遇青天,伏乞追究,以儆将来。”文泰诘问,件件皆真,究其人,乃当日在潮州府骗康梦鹤银两包袱之邵福也。文泰登时打了四十板,追赃还后,即解到广东康梦鹤台前待罪。斯时梦鹤本要处死他,以杜民害,奈邵福磕头,声声说道:“老爷救蚁残命!小的自今以后悔去前日之非,愿削发出家。”梦鹤怜其有回头之念,即赦他逐出。邵福自是悔悟,就在广省庵堂修行。
又过了数日,肇庆府百姓来呈告知县贪酷虐民,梦鹤勘其三十四款,赃证皆实。原来就是数年前乱棍打梦鹤卖放人夫的赵知县,如今已除授在此。康梦鹤知其暗昧贪酷,又兼款证确实,即特上本题参,钦奉圣旨,御批“削职为民,归家免究,钦此钦遵”等事姑勿题。
却说康梦鹤上任之时,即差一班家丁去漳州,搬请母亲并胞弟,赴任又差一班往潮州,迎请玉真家眷。未知玉真迎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17回 接回雁惆怅凶信
诗曰:
一段姻缘一段磨,岂能容易便谐和。
好花究竟开时少,明月终须缺处多。
且喜日中照日色,谁知塞外报风波。
死离三载千肠断,天意如斯无奈何。
却说康梦鹤差了三巡大轿,二十匹马、凉伞、旌旗,到潮州府迎请夫人,及到府城,知府庞端及满城大小官员办灯结彩,修盖公馆,迎接烂然,令人可爱。及到了卜世杰之站,人马簇簇,知府以下官员皆差人持手本叩候,吓得卜世杰不魂不附体,暗想道:“莫非是高仁、姚安海弄什么祸来?”忽见二位女婢、一个标致的官家,手持一封书,跪在世杰面前说:“太爷叩头。”世杰忙扶三人起来道:“你们众人认差了老夫并无儿女,太爷从哪里来?”那管家道:“小的是察院康大老爷差来的,现有书在此,那里是认差。”世杰展开一看:
霞漳康梦鹤百拜奉启
卜玉真即蔡平娘贤卿妆次:
时光易近,离恨难穷。想我别卿晓,太行山稳稳,谅卿思我时,天堑水悠悠。今幸上赖祖宗之灵,不负芳卿之德,一仙独登,五荣俱至,擢拔探花,飞下木凤,除授广东察院。敬遣差役迎请赴任,千祈夙驰星驾,无烦悬结为慰。
卜世杰看完,乃知是他无缘的女婿,不觉流涕道:“吾女儿不幸被火烧死了,今埋葬许久,敢烦大叔回覆大老爷。”那管家道:“可怜,可怜!但大老爷吩咐极是严切,今既被火烧死,太爷可同小的齐去,亦好和大老爷说个缘由。”卜世杰道:“老夫不便去,你若不敢空回,待我写一封书付你持去。”那管家遂待世杰写书,持了回去。正是:
苍烟迷惘遇风开,衰草连天幸雨栽。
迎接载途设赫赫,谁知好事多磨猜。
却说满路文武官员迎接甚多,见未有夫人,皆散而归。梦鹤尚未知,至将到之日,大开东阁,挂起红彩,张乐设饮,喜得新婚宴尔。思前日做了踏鳌折桂子,今夜得了跨凤乘驾客,坐在交椅里寻思。不一时,见一管家跪下道:“禀大老爷,卜太爷有书回覆。”梦鹤忙忙问道:“夫人到否?”管家禀道:“小的奉命去请夫人,见卜太爷,卜太爷说夫人不好了。”梦鹤吃了一惊,疑是高仁占去,问道:“什么不好?”管家道:“卜太爷有书在此。”梦鹤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追维别后,女儿每日废寝〔忘〕食。不幸命薄福浅,是夜万籁俱寂之时,天降火灾,将女儿玉真烧死。今蒙念旧,益添泪流,临笔依依,欲言难尽。谨此拜复。
梦鹤看毕,泣流两行,仰天叹息,说道:“梦鹤,何一个佳人尚居不得!”遂颠倒在椅上,昏昏如失。须臾,叫:“管家在那里?”管家道:“小的在。”梦鹤道:“卜大爷你何不请他来?”管家道:“小的强他同来,他说‘女儿福薄,我有何面目去?你速速去报你大老爷得知,免得大老爷翘望’。”梦鹤叹道:“罢!罢!”
且说康梦鹤差人去漳州请老夫人,一路灿然,闾里生色,自不消说。其母陈氏屡请玉真上轿,玉真泣道:“母亲你同叔叔去,儿不去。”陈氏道:“吾儿何出此言?一生所望,夫主金榜题名。今幸侥倖,正是吾儿同享君禄之时,说什么不去,得无薄却夫君觅封侯之意乎?”玉真道:“儿为他受尽艰辛劳苦,只望他成名,显儿坚贞之志,光荣我父母。今儿被奸陷害,乘夜偷走到此地父母不知,儿若去享富贵,弃父母于受苦之地,心何忍乎?”陈氏道:“吾儿同我去见你夫主,着他差人去请亲家亲母来,也未为迟。”玉真道:“也非此之谓。儿闻‘君子不矜细行而弃大节’,今儿与他全未相熟,忽然同母亲去,是贪他富贵也。贪富贵即矜细行也;未待新迎,是弃大节也。若然,则儿乘夜偷走而来,今复不待迎请而去,究与淫奔者何异乎?儿断然不去。”陈氏道:“吾儿既有此坚贞之志,不免我先往,着你叔叔伴吾儿暂在这里。”于是陈氏即先往。正是:
关睢淑女待君逑,郑重合浦名节休。
不比游荡轻薄子,忽逢富贵喜心悠。
陈氏在路数日,一日到了广省城外,长班先报与梦鹤知,梦鹤忙忙出郭跪接。见了母亲,不胜砍喜,见兄弟不在左右,因问道:“兄弟缘何未到?”陈氏道:“你弟要慢几天来。”陈氏道:“我问你,你何不去请媳妇?”梦鹤叹息流涕道:“儿命孤缘薄,玉真被火烧死了。”陈氏道:“你从何得知?”梦鹤道:“儿前日去请,他家回书来报。”陈氏道:“玉真既然烧死,只得罢了。我为娘的替你娶了一房在俺本里,生得极是丑陋,但他一日病死,后来回生起来,说他名玉真,声声道去潮州府寻卜世杰,说是他父亲,又说吾儿是他夫主,名做兰竹。”梦鹤听得“兰竹”二字为“难得”,知母之话有哑迹,一时怎猜得破?只说道:“即有媳妇,母亲何不带他同来?”陈氏道:“他有名节之此,要吾儿亲差女婢去迎请他。他到潮州府认了爹娘,然后同爹娘一齐至此。”梦鹤听了愕然道:“天下事那里有这等奇怪,把人生为南柯之戏?”陈氏变色道:“吾儿说蔡平娘回生,你母即信,今我说玉真回生而你不信。岂我之言尽不若你之言,而你之心遂不符我之心乎?”梦鹤道:“儿安敢以他人之心疑母心,但母亲说名做‘难得’,若有可异。”陈氏道:“难得是实,难得谁敢说易得乎?”梦鹤不敢再问,遂请母亲入察院行内,即奉母命,差数个女婢并管家再去漳州,迎请兰竹夫人。但心中叹奇,自想道:“若以为梦,则母亲之言是真;若以为真,则恍然犹是梦。”沉吟不悟。
且说康梦鹤差役起身,只限三十日到,及过了限期未到,心下愈生犹豫不决,乃再差数匹马去请。不知玉真请来未曾,且听下回分解。
第18回 能知足衣锦还乡
诗曰:
知足优游绿野堂,功成身退简遍彰。
归来松菊加生色,兴起弦壶倍有香。
御草增光秋水薄,金莲华美浮云凉。
挂冠解组世风远,才子佳人喜色扬。
却说康梦鹤又差人去迎请夫人,原来夫人到了潮州,即入门见爹娘,正逢世杰、林氏在家愁痛。林氏忽见玉真入来,吃了一惊,大叫道:“毛儿出现了!”举步欲退。正在踌躇间,惟世杰放些胆为,指着玉真道:“吾儿阴灵不泯,自恨命薄,当早升天界,不可自日现形,以示怪异。”正是:
只道阴灵显圣,谁料真身复还。
岂比鹤归华表,宛如凤还丹山。
玉真道:“父亲母亲休怕,儿是生人,未曾被火烧死,是儿设计。”乃与这告其无死之由。世杰大喜,自不必言。
且说潮州知府去拜贺梦鹤,梦鹤说起姚安海、高仁之事。及回来,即差班关封锁去拿来治罪,押解广省。奈姚安海闻知,自缢身死,高仁即将数万家资尽付太爷赂贶买命。那太爷自思道:“他又非贪利之官,教我如何区处?”幸闻大老爷夫人到,太爷即张乐设筵,着奶奶亲自去迎接,又自己亲到卜世杰家,殷勤拜请。玉真脆然说道:“妾本一介寒门女流,未曾荷蒙圣恩,何劳奶奶玉驾屈舍?况妾那里有此厚颜到奶奶衙门,能无贻笑士君子之口乎?”奶奶知其必不肯去,乃结彩设宴,就在世杰家中。
那奶奶善于奉承曲意,及酒至二巡,说道:“妾闻夫人才德佳誉,但必事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天欲夫人显其名节,是以生这两个小人以磨挫夫人。如今姚安海虑罪自缢,高仁拘禁在监,候解发落。奴家想,夫人宪度汪洋,胸涵万汇,岂耿耿见忌这一蚁物乎?谨奉白金五千两,伏乞纳入,幸幸。”玉真屡辞不受。那奶奶又添五千送与卜大爷,玉真道:“论高仁奸险,情实可恶,罪不容赦;若论前日送轿之惠,情又可恕,念奶奶面上,不究他罢,银再不受。”那奶奶道:“这礼若不收,夫人之情虽领,奴家之心何安?虽薄礼不敢渎献,特以为花粉之资而已。”玉真知其难却,没奈何,乃收了。
却说玉真被奶奶深爱姿雅幽闲,不忍分别,留恋数日,是以过限。及数匹催马赶到,奶奶即亲送卜氏起身。
不数日,到了广省,梦鹤与母亲陈氏出接。玉真下轿时,梦鹤属目观其形貌,与玉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