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风已不像楚留香那样神勇干练,矫若游龙,翩若飞仙,许多事他都需要朋友帮忙,如《幽灵山庄》,《风舞九天》、《剑神一笑》等等,陆小凤所破获的江湖大案,本上都已属于朋友间的“集体创作”了。:
而且,西门吹雪、花满楼他们也不像胡铁花,完全沦为楚留香的跟班:
陆小凤就是陆小风,西门吹雪就是西门吹雪,花满楼就是花满楼。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各自兆示着古龙所心仪的三种人生境界。
他们既是旧朋友,也是永远的朋友。他们之间的友谊,让人想起了一曲旋律优美的欧洲民歌: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我们曾经终日逍遥,荡桨在碧波上,
但如今却劳燕分飞,远隔大海重洋。
我们往日情意相投,让我们紧握手,
让我们举杯畅饮,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剑道
陆的尽头是天涯,
话的尽头是剑。
有人曾比较过梁羽生:金庸、古龙三剑侠的武功。他说:
梁羽生武侠小说中的“武功”,虚幻中写实性很强,一招一式,清清楚楚,细腻而又逼真,紧张激烈,张弛有致。梁羽生的“武功”也具备道德倾向性,有正派武功,也有邪派武功。正派武功力道柔和、象征着善良,仁慈,既利于攻敌防卫,又有益于修心养性;而邪派武功则非常霸道,歹毒残忍,意味着邪恶,如修罗阳煞功、雷神掌、毒砂掌等。正派武功循序渐进,发展缓慢,但根基扎实;邪派武功进展神速,却容易走火入魔,贻害终身。凡此种种,造成了梁羽生“武功”的既精彩又单调。
比起梁羽生来,金庸的“武功”更令人神往。
金庸将武功描写与中华民族的文学艺术和传统文化精神融合在一起,琴棋书画,九宫八卦,医道,用毒,皆可化为绝世神功,并将中国传统的儒、释、道精神作为“武功”的最高境界。金庸还着力描写人物练功的艰难过程和坚韧性格,并有声有色,恰如其分地描述着主人公因祸得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必然寓于偶然之中的哲理意境,使金庸的“武功”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金庸的“武功”还有一个特,人,就是诙谐有趣,在激烈的打斗中插入笑料,令人捧腹。
古龙的“武功”风格与众不同,他是以“怪招”取胜的。他的“武功”重精神不重招式。如《边城刀声》中写叶飞的“飞刀绝技”,“天上地下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飞刀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刀是怎么发出来的,刀未出手前,谁也想不到它的速度和力量…·刀一定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天上地下,你绝对找不到任何人能代替它。若不能了解他那种伟大的精神,就绝不能发出那种足以惊天动地的刀!飞刀!飞刀还未在手,可是刀的精神已在!那并不是杀气,但却比杀气更令人胆怯。“
(罗立群语)
这种比较很有意思,也确实说出了三剑侠各自不同的特点。
古龙的“武功”就是这样的,很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他作品中几乎所有的成名人物。没有一个曾经有过苦练的过程,但他们都有一手过硬的武功。谁能说出李寻欢的飞刀是如何练就的、西门吹雪的剑道又是什么时候悟出的,陆小风的“二指禅”又是谁教他的?
不知道。这一切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出手的。我们只知道这些武功的威力:
李寻欢的飞刀谁也接不住。
西门吹雪的剑上鲜血一吹就干。
陆小凤的手指什么都敢挟什么都能挟。
这样的武功已流于神怪,由“武”而“神”。
有人批评这是新派武狭小说的开倒车、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条歪路;但也有人认为古龙在这里所写的已不是纯粹的武功,而是一种精神,一种境界,一种道。
大约古龙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一般不写武功的来龙去脉。他已不看重这一些“很琐碎”的东西,他当然也不希望喜爱他的作品的读者去关注这些“鸡零狗碎”。
他更多的是企望他的读者能明鉴他这一番苦心:他所写的武功是以明心见性为宗旨的,对敌手的体察靠得是忘我和物我合一的境界。因为只有“我”才能消除认识的局限性,才能迅速准确地体察敌手武功的弱点。
高手过招,应心如静水,一旦心动,必败无疑。
他的哲学中是没有浅斟细品这四个字的。
他要的并不是拖泥带水,而是一亮剑,便见了真章。
他有时连武器都不要,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刀,他的剑。
他最击节高歌的“侠”,就是身剑合一,心有灵犀。
如果说,在武功方面,梁羽生与金庸已带有很大的童话色彩,那么,古龙的就更是童话的童话。
没有根源的童话。
这有什么不好?岭南禅宗六祖惠能的那首悟道诗,不也是没有根源的?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而且,童活与理想,真的是那么径渭分明?
当然,也有过于匪夷所思的时候,那不能不说是古龙的失误,也是古龙小说的广大缺失。他很容易走极端。
所以,有些作品也不是他一笔贯穿到底的,别人代笔,总不能很好地贯彻自己的意思。于是,真假参半,优劣并存,风格有异,应是意料中事了。
两百多年前,高鄂续《红楼梦》,也有许多人说他歪曲了曹雪芹的愿意。笔杆子为此讨伐了两个多世纪了。
世上的事,很少是无偶有独的,大多是无独有偶。
不过,无招无式,简短有力,重在精神,一击见效,确实是古龙的“武功”风格。即使多少人代笔,“这种风格还是保存了下来。
《陆小凤传奇》中,古龙最喜欢写剑。阐述得最多的,也是剑道。
关于剑,他曾有过详细的考证尸除了翻古文资料外,还跟金庸在信中认真的讨论过。
具体的根源究竟还是查不出,因为年代本久远了,各家有各家之说,如今大部已不可考证了。
但他却认定:
剑,是一种武器,也是十八般兵器之一。可是,它和其他任何一种武器都不一样,甚至可以知道,它的地位和其他任何一种武器都有一段很大的距离。
武器最大的功用只不过是杀人攻敌而已。剑却是一种身份和尊荣的象征,帝王将相贵族名士们,都常常把剑当作一种华丽的装饰。
这一点已经可以说明剑在人们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更特殊的一点是,剑和诗和文学也都有极密切的关系。
李白自然是佩剑的。
他是诗仙,也是剑侠。他的剑显然不如诗,所以他仅以诗传,而不以剑名。
在中国古代,以剑传名的人也姓李。大李将军的剑术,不但令和他同一时代的人目眩神迷,叹为观止,也令后代人对他的剑法产生出无穷的幻想。
而把“剑”和“神”这两个字连在一起说的,却是大书法家一草圣张旭。
张旭也是唐朝人,在李肇的《国史补》中有一段记载:
旭言:“我始闻公主与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
原来草书的飞扬洒脱是从观一女子舞剑而来的。
但是,“剑”跟“剑器”是不是一回事?古龙也还没有确定,因为有人说剑器并不是一种剑,而是可种舞,也有人说剑器是一种系彩带的短剑,是晋唐时,女子用来作舞器的。可是也有人说它是一种武器。
不管如何说,古龙反正不是一个拘泥于史实的人,他的想象力丰富得很,干脆把几种说法糅合在一起,搬进了他的作品中。
这样,在《陆小凤传寄)之二《绣花大盗》中,就有了一个很精彩的人物:公孙大娘和她精彩的剑术。
在跟陆小凤比剑前,公孙大娘请求给他一个空隙,她要换,套衣服。
因为“喝酒要穿喝酒的衣服,比剑也得穿比剑的衣服。”
而且,“衣服也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心情。”
结果,她换了一套七彩霓裳出来,无风也会自动,就像是有几百条彩带飞舞。
她的剑还未出手,陆小凤的眼睛已经花了。
这就暗合了剑器是一种舞的看法。“
一只不过公孙大娘手中那一欢锋长一尺七寸,剑柄上系着红绸的短剑不是吃素的,剑光闪动间,是真正可以刺敌伤人的武技。不过她的剑法既然脱胎于舞,当然和别的剑法不同、因为这种剑法真正的威力,是需要“美”来发挥的,所以才专门制作了这件彩衣。
想想看,剑光飞起的时候,她霓裳上的七色彩带也开始飞舞不停;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片灿烂辉焊的朝霞,照得人连眼睛都张不开;哪里还能分辨她的人在哪里?她的剑在哪里?若是连她的人影都分辨不清,又怎么能向她出手?
陆小凤在这种“剑舞”中当然也眼花缭乱,他最后只能凭一个快字,以快刀斩乱麻的,以不变应万变的手法,一要超越一个极限,到达一种境界。
由是,古龙说,在他的作品中,只有西门吹雪一个人,堪堪可以算得上剑神。
为此,在《陆小凤传奇》中,他稍稍有点打破了自楚留香以来过分强调主角一个人的写法,分出了许多笔墨去写西门吹雪。
写西门吹雪的由“神”变成“人”,又由“人”变回“神”。
他最终要把这个人变得令人无法揣度、也无法思议。让他的人和他的剑溶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
因为他要保持这个人身上的傲气,他绝不容许这个人混同于芸芸众生。
但一个人不可能一生下来就是一个神。要练成不败的剑法,当然要经过别人所无法想象的艰苦锻炼;要养成孤高的品格,当然也要经过一段别人无法想象的苦难历程。
往事的辛酸血泪困苦艰难,这个人虽然从未向人提起过,别人也不会知道。但古龙一定要把他生命的最重要的转变写出来,这样才会更令人信服:
可见,古龙倾注在这个人物身上的心血,甚至比“一号人物”陆小凤还要多。
谁会想到西门吹雪会爱上一个人,会和她结婚生子,但他必得经过这一段生命历程,才能真正成为“剑神”因为从求实到求虚,经由超越再回到执有,脱胎换骨,自我犹存,才是艺术。
只会在云端不闻凡俗之气的“剑神”,又怎能高出大多数人很多?
正如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一样,经过世俗生活的锤炼,他手中的剑术才会真正的不同凡响。
古龙作如是观,我们当然也作如是观。
剑神追求的当然是剑道。
所以,古龙从来没有费心去写西门吹雪手中的剑闪动出来的招式。
我们所看到的,经常是这样一些过于灵动的描写:
剑已刺出。
刺出的剑,剑势并不快……已开始不停地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招未使出,就已随心而变…他的剑与人合一,这已是心剑……
这已是最后的一剑,已是决定胜负的一剑。
剑锋是冰冷的。
冰冷的剑锋,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触及他的心。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痛,就仿佛看见他初恋的情人死在病榻上时那种刺痛一样。
而且,这样的描写已是最详细的了,在其他的故事中,我们往往只看到剑光一一闪已经有人倒下一——西门吹雪则对着夕阳吹他剑上的血。
这或许源于古龙有时候也喜欢打打机锋。会打机锋的古龙很明白“佛云:不可说,不可说”的意蕴。
在《决战前后》中,有两番对话很能体现他兆示在武功中的禅意。
头一番对话是皇帝和叶孤城说的:
叶孤城道:“我的剑已在手。”
皇帝道:“只可惜你手中虽有剑,心中却无剑。”
叶孤城道:“心中无剑?”
皇帝道:“剑直。剑刚,心邪之人,胸中岂能藏剑?”
叶孤城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此时此刻,我手中的剑已经够了……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只能伤得自己。……拔你的剑。”
皇帝道:“我手中无剑。”
叶孤城道:“你不敢应战?”
皇帝微笑道:“我练的是天下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惟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后一番对话是西门吹雪与叶孤城说的: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学剑?”
叶孤城道:“我就是剑。”
西门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说:“你说。”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唯有诚心正义,才能到达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配论剑。”
叶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缩。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你不诚。”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西门吹雪道:“学无止境,剑更无止境。”
叶孤城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在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西门吹雪不再说话,话已说尽。
陆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是剑。
其实,谁看到这里,都已明白,叶孤城必败无疑,剑出不出鞘都是一回事。
果然如此。
这其中是不是就有庄、老的味道了?庄子和老子一向看重自然机趣,虚静游心,“物物而不物于物”。尤其是庄子哲学,则更是在“无为”,“法天贵真”的授意下,上天入地,化人为蝶,汪洋恣肆而不可控捉。
古龙的剑道就是如此。
那潇洒脱俗而又淡泊宁静的韵致,那迷离扑朔而又梦在醒中的了然,常常在我们面前展示出一个巨大的精神礼仪,它的噶矢之指向竟是神而非神。“魔说”有时便为“佛说”。
也就是说,古龙所示的禅意,不是禅,更非禅宗,只是越出了宗教界限的中国文化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