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钧如却是不想违背父亲唯一的心愿,尽管相处未久,但记忆中那满溢的温情和慈爱仍旧让他有如身受,能够在这一世得到真正意味上的父母亲情,他已经暂时满足了。一家三人享受了难得的欢聚时光后,门外便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阵叩门声,随之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正是伍形易。练钧如看着对方脸上挂着的虚伪笑意,只能竭力控制心中恼恨。
昨日的交锋中,双方最终达成了妥协。练钧如答应尽力了解天下大局,根据以后的实际情况对华王姜离施加影响。而伍形易等人则会在练钧如全力襄助中州王室的同时,护佑他和家人的安全,另外尽一切可能提供协助。至于练钧如,可以每隔十日见一次父母作为回报。当然,只要在人前,所有使令都会奉练钧如为主,不会再出现之前形同监视态势,这一点让练钧如分外满意。不管如何,为了自己和父母的生命着想,他都不能让外人怀疑半分。
练钧如满心不情愿地走出了倚幽宫,看着宫室的大门合上,他仿佛感到自己心扉上仅有的一条缝隙也紧紧闭合了起来。面对伍形易时,他已是完全端着一张冷静自持的脸。“伍形易,当日我父母离开时,曾经将一个珍贵的匣子留在了家中,希望你能将它取来。如今我父母只能居住在倚幽宫中,我希望你能够完成他们唯一的心愿。”
伍形易心中冷笑,却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去:“殿下放心,些许小事,属下定会办妥。另外,陛下已经委派了太傅和三名中州贤达前来为殿下讲授天下大势以及其他一些必要的东西,至于您曾经和陛下提过的典籍,如果需要,也可随时至王宫阅览。”
由于彼此身侧都随侍着不少姜离委派的侍从,他的神态愈发恭敬,见练钧如并无异议后,他又趋前一步,指着身后一个侍女打扮的年轻少女,聚拢声线道,“殿下的起居需要人伺候,寻常侍女无法胜任。这是使令孔懿,不仅武功不凡,而且忠诚可靠,决计不会让殿下陷于危难。有她在殿下身边伺候,属下就不必日日担忧了。”
练钧如闻言身躯微微一震,他没有想到,伍形易竟会出此下策,让一个堂堂使令操此贱役。不过,他早就知道伍形易不会全然放心他行事,因此只是漠然地点点头,随后便打量了那个侍女几眼。和之前的面笼黑纱不同,此时的孔懿显得格外俏丽,只是面上寒霜密布,显然对这个安排不甚满意。
“唔,既然你没什么大事,我就先回钦尊殿了,莫要让陛下派来的人等候太久。”练钧如回头招呼了孔懿一声,便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离去。伍形易已经敏锐地发现了那一群侍从中的几个可疑人影,不由露出了一个讥诮的微笑,想不到华王姜离口口声声地信任练钧如,却仍旧把宫中伺候已久的心腹调拨了过来,实在是可笑至极。
不过,练钧如目前的表现仍旧是可圈可点,前次来讲授时,中州太傅张谦对练钧如的悟性赞不绝口,回朝之后便大大宣扬了一番,对于伍形易的计划也有了很大帮助。中州群臣之中,为四国诸侯权贵收买的不在少数,只要消息一经传开,说不定之前毫无动静的列国诸侯便会云集于华都。伍形易想着想着便握紧了拳头,浪费了数十年的大好光阴,他终于可以放手一搏了。
练钧如闲庭信步般回到了钦尊殿,在里头等候已久的太傅张谦和三名精挑细选的贤士连忙躬身行礼。张谦已是第二次见到这位使尊殿下,因此面上的拘谨之色早已收拢,而其他三人却是几乎不敢抬头仰视。历代使尊中,出身贫贱的占了多数,但这却丝毫无损于他们尊贵的身份。相比寻常人,这些天赋重责的人往往会进益极快,在使役王军之外,便是华王当仁不让的辅佐,可以让四国钦服的存在。三人早已从太傅张谦处得知了练钧如的情况,一个山野草民的进境能够让张谦称赞叹服,他们不由对风雨飘摇的中州第一次生出了希望。
“四位无需多礼。”练钧如颔首为礼后,便示意他们坐下。尽管算是讲课,但宫中并不止他们这几人,每一根雕花廊柱下都立着一个侍从,仿佛是为了昭显使尊的突出地位。“昨日太傅曾经说过,四国分封,共尊天子,本是朝廷律例,先前五百年来未曾有过战事,此话可是当真?”待众人全都坐定之后,他便忍不住出口问道。
第十章 大局
太傅张谦点了点头,面色突然变得沉痛无比:“四国虽吞并了其他诸侯国,鼎立数百年,始终奉中州之地为正朔,不敢有违。至第二十七世炎侯,对此主弱臣强之势心怀不满,欲取而代之。炎侯暗中励精图治二十年,国力大盛,百姓宾服王道,皆称炎侯可为天子。其后,炎侯号令部属全力攻天子京都,眼看一夕可下。然当时使尊翩然而至,以赋魂之术召王军八师迎战,并役使神鸟为辅,大败炎侯。其余三国诸侯为一己之私,战前皆作壁上观,战后畏使尊威势,遣使卑词以谢,并为炎侯求情。至此,二百年无战事。”
他用低沉的语气诵了这一段话之后,便黯然摇了摇头:“恕臣僭越,这主弱臣强之势,自初代天子时就种下了因果。当时天子为了永保天下安定,裂土分封,将普天之地分成许多块,其中炎、夏、商、周四国最大,分封给了当初功劳最大的四位功臣,自己却位居中州富饶之地。之后初代天子又定下规矩,四方诸侯每次朝觐,天子必先赏赐封地,长久下来,列国之势日大,四国又吞并了其他各国的疆土。再以后,即便是诸侯有心维持现状,国中自有小人撺掇,一旦使其主心动,则战事不可避免。中州地处神州之中,须得靠四国诸侯抵御四夷,方能安然无恙,久而久之,军备武事便再也难及得上各国。”
练钧如听得嗤笑不已,他听多了开国天子诛杀功臣的故事,却从未想到还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大肆裂土分封,这分明是亡国之道。只不过,就他来此地的经历来看,无论是天子还是诸侯,首重宗法之道,因此论起权贵的姻亲和其他亲属关系来,往往可以追溯数代。这种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法制度固然可以保一时平安,但一代代血缘淡薄之后,却未必能使得诸侯安心为天子屏障。
然而,还不待他提问,太傅张谦身旁的一个老者便勃然大怒,高声驳斥道:“太傅所言不啻大谬,我初代天子宅心仁厚,裂土分封之举也是为子孙后代能永享太平。四国诸侯既为臣子,则应当谨守君臣之道,怎可因君父积弱而行杀伐之举?实在是狼子野心作祟,以怨报德之举!”他越说越激动,竟是离座而起,径直走到了练钧如跟前,双膝跪地道,“殿下,您既为陛下辅佐,便应当惩治这等不遵王道的逆举!”
这等迂腐之人居然能称为贤达?练钧如几乎难掩面上讶色,望向太傅张谦的目光中也多了几许疑惑。成王败寇本是天下至理,又哪里来什么真正意味上的狼子野心,君臣之道?他的前世虽然不问世事,但至少还懂得这种道理,所谓君臣,重在制衡,倘若有朝一日为君者再无法驾驭臣下,制衡朝中的各种势力,那几乎就是亡国的前兆了。如若中州真的已经积弱数百年,那能够存留至今就是四国诸侯彼此制衡的结果,否则,凭借四国联手之力,将中州连根拔起也不困难。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便浮现出了一丝冷笑,对于所谓的贤达也就失去了那种理所当然的尊敬。
太傅张谦见跪在地上的闻辛犹自喋喋不休,不由感到大失面子。身为太傅,他不仅有辅佐天子之职,更是中州士子文人的领袖,三位贤达都是他提名的,又哪里会想到此人会如此不智?起先闻辛当面斥责他的不是时,他虽感大怒,却还想借机掩饰过去,但之后又见练钧如的目光有异,立时心中一凛,连忙出口喝道:“闻辛,孰是孰非自有殿下自己判断,你怎可在驾前咆哮?来人,将他带下去仔细反省!”
练钧如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站在张谦等四人身后的两个侍从匆匆出列,深深施礼后便一左一右地将闻辛挟住。闻辛本来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天子王道,万万没有想到会遭到如此待遇,还想继续叫嚣些什么,却被其中一个侍从点住了哑穴,只能死死地瞪着眼睛被带了下去。
张谦见大门再度紧闭,这才吁了一口气,随即起身谢罪道:“殿下,闻辛本就有些迂腐,臣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不明大势。”他又用警告的目光扫视了其他两人一眼,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担忧。中州虽然不乏有德有才之士,却往往被四国诸侯招揽,忘了自己的根本,他此次算是遴选甚严,却忘了现在留在中州的这些人,大多都是腐朽不堪任用。
练钧如自失地摇了摇头,“太傅不必在意,自古以来,不识天下大局的人多了,我只是未曾想到此人竟是贤达。”他徐徐离座而起,若有所思地道,“我虽然长自山野,却也听师傅说过所谓‘势’的道理。陛下虽为天下共主,居中州正朔,倘使真能名正言顺地号令四国诸侯,则根本不用我现世。四国挟数千里之地,自然不会甘居人下,哪怕陛下王道再佳,没有足够的‘势’来压服诸侯,就只是一句空谈而已。”
他一边说着自己的思索,一边却用目光打量着其他人。当他不经意瞥见侍立在另一侧的孔懿时,心中不由一动。只见孔懿怔怔地立在那里,眼中闪着复杂的光芒,脸上的表情奇异至极,待到发现练钧如在看着自己时,方才立刻垂下头去。练钧如虽感有些疑惑,却也不想在此时思虑过多,因此又有些自嘲地面向太傅等人道:“我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你们听过也就算了。我自幼长于山野,教授文字学问的师傅乃是一位有些偏激的世外之人,对于大局难免有些偏差。太傅还请继续,我洗耳恭听。”
太傅张谦再难遮掩面上惊容,起身长长一揖道:“殿下此言切中时弊,足可见那位世外之人的高明。”他有些尴尬地瞧着另两位中州贤达,一瞬间便下定了决心。这种时候,出丑不如藏拙,与其让这两人也在练钧如面前丢尽脸面,还不如干脆让这位使尊殿下去藏书楼自己参详的好。
“殿下自幼得高人教导,兼且天赋不凡,让臣这等鄙陋之人教授,实在不甚妥当。陛下先前便有吩咐,若是臣等无法胜任教授之职,只可由太宗安大人教习殿下进退之道和相应礼制,至于其他则由殿下自行至藏书楼领会。如今看来,臣等才学粗浅,要为人师还差火候。”他言罢便目示同座的另两人,显然是令他们起身请辞。
那两位“贤士”见先前闻辛因言得罪,又怎会不领风色,连忙起身拜道:“太傅大人所言极是,殿下乃是非常人,吾等萤火之光,岂可与日月争辉?再者,吾等已经老朽,殿下在藏书楼自行领悟之后,可胜吾等百倍。”
练钧如情知对方是心怀畏惧,然而,此话由太傅张谦率先说出,他却不好拒绝。昨日和今日的这番试探,他已是知晓中州之内所谓贤达的真正面目,因此心底愈发失望,只是敷衍了一阵便点头答应了。不过,对于他来说,学识也许只是凑合,但所谓的礼仪之道却是从小被人教授的重中之重,其中不同的只有些许而已。不过磨蹭了两日功夫,他便触类旁通,大致的礼数进退已是丝毫不乱,让负责教导的太宗安铭惊叹不已。
伍形易也确是信守承诺,三日后便派人取来了练氏夫妇最为珍重的匣子。身在如今的处境,练钧如也不想查看其中之物,更是不想提到自己那所谓的指腹为婚一事,因此只差人将东西交给自己的父母。尽管来到王宫不过十日,他的心境却已经逐渐调整了过来。如今之势,哪怕他真的能够离开此地,也逃不过四国的猎杀和追踪。那么,与其对伍形易虚与委蛇,误了自己性命,还不若找出一条真正的存身之道。须知,距离四国发函通知的朝觐之日,只有区区一个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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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危局
慈海不过闭关入定了七日,醒转之后就本能地感到一阵心悸。他这个看似慈眉善目的佛门高人其实只是一个半路出家的角色,前半生曾为炎国勇将,杀人无数,只是为了得罪权贵方才隐姓埋名,最后得遇一位高僧指点后,便开始专心研习典籍经义,硬生生地从一个武人变成了一个有识之士。饶是如此,他却深知乱世之中唯有自保才是正道,因此从未放松过习武练气,因此每月总要至少闭关七日。
相比之前每次醒来时的心神安泰不同,一股深深的血腥和死气让许久没有动过杀念的他心神恍惚。仅仅是犹豫了片刻,他便飞身朝山下掠去,果然,远远地看见赵庄的轮廓时,他的心便沉了下去。原本还算兴旺的村子如今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四处是烈火焚烧的痕迹,地上的骸骨更是触目惊心。慈海自忖见过多少修罗杀场,此时也禁不住怒气勃发,仰天发出一阵悲愤的长啸。村中不少人都和他打过交道,其中练钧如更是不时前往紫云寺请教经义,慈海甚至曾有收一个弟子的想法,只是一直在等待时机,想不到七日之隔便是天人永诀。
他默默地伫立在村子边缘,许久才开始动手收敛尸骨,口中佛号不止。足足大半日的功夫,他才将这些村民唯一的留存埋入了深坑,并堆起了一处高冢。冢前的木碑上,只是书写了“慈海敬立”四个字。尽管已经丢弃了许多世人的感情,但慈海仍旧自责不已,在高冢前默念了三日的心经后便飘然而去。他必须要弄清楚,一个世外小村突然遭此大劫究竟是所为何事,一向被压抑在心底的杀念,已经无可抑制地爆发了出来。
中州华都内,可以称作宫城的共有两处,一处是天子华王所居的王宫,另一处便是使尊的居所——由钦尊殿为主体的御城。两座宫城各据南北,遥相呼应,本应是中州的权力集中之地,只是御城中无主已是多年,向来只有几位使令占据,久而久之也就荒废了下来。谁都没有想到,到第四十四世天子华王姜离在位时,使尊殿下竟然会再度降世。
练钧如站在御城内最高的天台之上,神情一片怔忡。到了这个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