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令蒙辅和常元不安地跟在那一驾马车之后,右手已是不约而同地扶上了腰间的剑柄。只是区区一刻钟路程,他们就已经发现了隐在人群中的几帮可疑人物。尽管对方的杀机内敛,但他们俩谁都不敢掉以轻心,今次伍形易突然离开了华都,他们拗不过姜离和练钧如,只能勉强同意了这一次造势,心中却是极为忐忑。可以想见,万一出了一点纰漏,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无穷无尽的悔恨和更加凶险的危局。
马车在一处转角的地方稍稍放慢了一点速度,然而,只是那一刻间,角落中便窜出了一个人影。那人影身形相当灵活,恰恰避过了前头的二百甲士,竟是直冲着马车而来。外头观望的百姓中已是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却没有任何人看好这种鲁莽的举动。毕竟,要以孤身一人行这种大逆之事,成功的几率实在太小了。此时,侍立在练钧如身后的孔懿已是寒光满面,一只手已是握紧了袖中的短匕,她已是打定主意,一旦发现对方有行刺之意,便立刻下手格杀。她的眼力颇佳,早就发觉来人并不高明,因此只是稍稍向前挪动了一步。
正当甲士发现有变,急停之后打算拿下来人时,那个瘦小干枯的人影突然扑倒在马车之前,双膝跪地大声嚷嚷道:“使尊殿下,请你救救小民一家老小吧!小民读过几年书,后来因为没钱托人推荐入仕,只能作了城外凤头村的农户,想不到如今这地全都让人家占了,日子没法过了!官府说,小民是上告无门,那些地都是各国权贵在中州占下,里头的主人都和王室有亲!可怜我们凤头村一共三十户人家,连夜被人赶出了家园!”他仿佛没发现即将及体的利刃,仰天悲呼道,“现在华都城外已经没有多少农户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所有的百姓都被这凄厉至极的喊冤声刺激得毛骨悚然,一个个都露出了兔死狐悲的表情。中州之中世家权贵甚多,所谓的大权也都掌握在少数几人手中,然而,各国派驻在中州的虽有不少人,但多数都是质子一类的人物。若是此人言语当真,那么,背后的黑幕便不知有多深厚,毕竟,中州自己的权贵占地尚且情有可原,但任由四国所属在华都之外占地,这后果如何,内情如何,又岂是一言两语能够分辨得清楚的?
驾车的司徒姬毓泰已是完全变了脸色,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大肆为练钧如造势的时候,竟会在街头公然揭出这样一件公案。由于四国实力日强,本应是处于质子身份的各国贵胄都是颇不安分,时时希望得以立功返国。而这些人都是出手阔绰的贵公子,结交起中州官员自然是轻松易行,久而久之,就连华都附近的土地也染起指来。
那些甲士可不管这拦驾的人是何等来历,他们行前就得了华王姜离严命,不能让练钧如受到一星半点损伤,因此将瘦小的中年人团团围住之后,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便冲上前来,一人拽住他的一个胳膊就往下头拖。
那中年人却仍旧不肯放弃,口中的求告之声愈加凄厉悲惨:“殿下既然出世,就该为我中州民众作主,又岂能让这些小人胡作非为?小人既然读过书,便不能继续忍气吞声,只能趁着殿下巡视之际冒死求告,请殿下为死难的百姓伸冤啊!凤头村上上下下三百二十七人,如今只剩下了二百五十二人,那些稍有姿色的女人都被人留住了!老天爷,你为什么不开开眼!……”他的声音猛地嘎然而止,原来,竟是那两个大汉粗暴地在其口中塞了一团破棉絮,只有咿咿呀呀的声音不住传来。
“通通住手!”练钧如再也无法抑制心头的愤怒,突然大喝一声道,“此人虽然行迹鲁莽,却是情有可原,先放了他!”尽管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插手,但是,当他刚才不经意地瞥见人群中的反应时,却知道自己绝不能在这个时候保持沉默。他竭力回想自己当日的遭遇,面庞上已是浮现出了阴寒的杀气。没错,这是乱世,人命如草芥的乱世,然而,当着众多百姓的面,倘若他一味装聋作哑,那他这个泥菩萨就只是一尊泥菩萨,上不得台面!
他不顾身后孔懿的劝阻,示意身前的姬毓泰先行让开,便起身快步走下了车驾。孔懿见阻拦不住,连忙加紧步子上前跟着,唯恐路边有人行刺。姬毓泰本能地觉得不妥,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觉得哑了词,只得目视马车旁的几个护卫好生扈从。练钧如竟是亲自走到那个中年男子身前,排开两名左右挟持的甲士,缓缓伸出了手。他并不认为对方怀着歹意,不是亲生经历,绝不可能发出那样绝望的悲号,更何况对方始终声称是一个读书人。
魏方已是完全惊呆了,他自打看了榜文后就是存了死志,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将事情上达天听。当他看到甲士的斧钺时就已经闭上了眼睛,谁料最终会听到了那个喝止的声音。他茫然地抬头看着那个向自己伸出手的少年,心底顿时五味杂陈。
第十四章 悦服
魏方突然省起对方的身份,不敢握住练钧如的手,直接翻身俯伏在地。“小民冒犯殿下车驾,罪该万死,但是,华都城外流离失所的民众已经有成百上千人,请殿下慈悲为怀,替他们讨回公道,小民死而无怨!”他重重地碰头不止,额角已是血迹模糊。旁观的百姓从练钧如下马车的那一刻起就止住了喧哗,谁都想知道,这位刚刚背上使尊重责的少年究竟会如何处置这一切。
“你放心,本君既然听说了这件事情,便决计不会袖手。”仿佛是为了使对方安心一般,练钧如的语气瞬间变得无比温和,“你抬起头来回话,也让华都民众看看,敢于公然拦截本君车驾,并直言是非的是什么样的硬汉子!”他的这一句话说得格外响亮,顿时,百姓的兴致高昂了起来,后头的人都纷纷踮起脚来,想要看看那位拦驾的汉子是何方神圣。
魏方心中激动,又重重叩首后方才挺直了身体。这一次,所有人都看清了此人的面目,只见他面色黝黑,如同刀刻般的皱纹密布在额首颌间,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户。然而,仅仅从适才他求告时条理分明的言语中,人们便能够确定,他确实是一个读过书的人。魏方没有左顾右盼地窥视周围众人的表情,只是朗声奏道:“殿下夸奖,小民不敢当。民不与官斗,小民本不欲挑动事端。无奈那些人竟是将吾等农户视若猪狗,只得大胆冒犯殿下车驾。”
“唔,本君且问你,你是中州人士么?”练钧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语气愈发平淡,但脸上却带着仿佛不合时宜的阴沉。侍立在他身后的孔懿心中微动,不由和同伴对视了一眼,目中的惊诧显露无疑。后方的姬毓泰也是脸色铁青,此时此刻,他就担心练钧如过于沉不住气,一旦手段言语过于激烈,怕是立刻就会挑起战端。
“是,小民自然是中州人士!”魏方尽管并不知道练钧如所问何意,但他仍旧是大声答道。
“很好,中州百姓的土地被外人所占,各位应该都听清楚了。”练钧如环视左右,面上露出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本君闻听四国诸侯朝觐在即,分外不愿意相信这样的奇事。想四国诸侯送宗族子弟至中州,都是为了交好王室,不料想其中竟有这等卑劣之徒!强抢百姓田地,这种行径无异于强盗!”
他没有理会孔懿在耳边的提醒,又换了一种莫测高深的语气,“四国共尊天子已久,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的传闻,今日在场的应该不止中州人士,还有各国的显贵使臣夹杂其中,不知各位可曾听说过这样的奇闻?说起来,本君深知周侯开明,商侯贤德,应该不会放任这等扰民乱民之举;而炎侯豪爽,夏侯多智,其属下也应当不会有这样目无法纪的小人!”他一口气为不在场的四国诸侯都奉送了一顶高帽子,这才冷笑道,“来人,传本君之命,速去华都城外凤头村,待事实分明后,将那些打着各国名义的奸徒全部押起来,等四国诸侯朝觐之日,由他们自行问罪!”
那些本来担当护卫的甲士见练钧如突然如此发号施令,不由面面相觑。一个领头的突然发觉这位少年使尊的犀利目光朝自己射来,早就被撩拨起来的心火顿时更加旺盛,一翻身跃下马背,答应了一声后便招呼起本部人马,呼啦啦地策马奔出城去。其他人都没想到有人动作如此之快,不由全都愣在了当场。
练钧如这才勉强定下心来,他刚才突然出口下令,其中风险极大,倘若无人遵从,那这威信不免就打了一个折扣。好在魏方先前的悲号感染极大,他又早就看到不少甲士的脸上都露出了忿忿不平之色,因此便有意望向其中一人,果然收到了一点奇效。
他见人群中一时议论纷纷,又上前扶起了魏方,这一举动更是引得百姓一阵喧哗。“诸位中州父老,本君涉世未深,骤担大任怕有不称职之处,因此还请诸位多多提点。今日之事,显然是有人假托四国诸侯的名义恣意妄为,不仅害了我中州百姓,还伤了列国诸侯的威名!中州立国以来,天子居中号令天下,诸侯持镇扼守四方,此为天道,亦为人道!本君早有听说各色谣言,涉及列国权贵诸侯等极多,几乎不堪入耳。本君虽然只是粗通天下大势,却不会忘记天赋之责,若真有来犯者,当年的前车之鉴犹在!”
尽管不少百姓并不太明白练钧如的言下之意,但其中的读书人纷纷高声附和了起来,甚至还破天荒地对身边人解释一二。仅仅是片刻,人群中便爆发出阵阵欢呼,毕竟,中州百姓只是在传闻中听说过使尊之威,如今听练钧如信誓旦旦,哪有能耐追究其中真假,满心以为这位少年使尊真有传说中的大能,心中性气顿时高昂无比。
夹杂在人群中的各国谍探和使臣却都是惊疑不定,使尊数百年未曾现世,他们早就断定练钧如乃是假货,然而,他们此时竟是越看越像。不仅是因为那贴身佑护的众多使令,还有其他中州官员大异于平日的神情。就是刚才那简简单单的一些话语,奉承列国诸侯是假,警告和敲打却是真,而且言辞之间隐约可以分辨出凛然怒气。相传历代使尊虽有大能,却从未动过四方诸侯的主意,只要列国秋毫不犯,按例朝觐,则中州列国各安疆土,鲜少爆发战事。而一旦真有哪一国动了歪心思,则王军对敌时也从不留情。
练钧如满意地看着人群中的反应,这才转头吩咐甲士们保护好魏方,将其带入钦尊殿。他适才故意将列国诸侯的干系撇清,其中颇有强词夺理之处,那些小民百姓和迂腐书生也许会受骗,其他人却是应该知道言外之意。而魏方即使曾经读过书,为农户多年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敏锐,可他分明看见对方的脸上有过一丝异色,而且未曾有半点的胡搅蛮缠。只凭这一点,他便想对其详细盘问一番,不管如何,他如今并不能轻易步出钦尊殿,与其相信别人,还不如从魏方的口中套话更加牢靠。
车驾又开始重新行进,练钧如的目光扫过挤得满满当当的大街,果然发觉众人的目光有所改变。仅凭这一次的处置,要让所有人心悦诚服确实不可能,但是,只要能在众人的心中种下一点悦服的种子,那么,他这个使尊才不至于永远是傀儡。
伍形易为人不可琢磨,尽管练钧如不知道对方究竟去了哪里,但应该也是为了应付四国朝觐之事,那么,自己目前的行为举止便没有逾越本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谎言何时会被揭穿,然而,他曾经在藏书楼中接触到诸多使尊先辈的语录,逐渐摸清了这些人言谈举止的精要。正如华王姜离所赐佩剑一样,用之则锋芒毕露,藏之则锋芒内敛,他也应该表现出同样特质才能够取信于人。当日谒见华王姜离时,中州三右齐聚,却无一人看穿他的伪装,足可见他的身份还经得起推敲。
“殿下,今日你做得很好!”一个清冷的女声传入了他的耳畔,“属下诚心诚意地希望您能够以这种状态面对四国君侯。”练钧如倏地转过头来,目光正好抓住了孔懿脸上一闪而逝的微笑。
第十五章 祭天
什么叫做民心,什么叫做天意,练钧如终于有了深切体会。他前世身处宫中,面对的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脸孔,而在这里也是形同软禁,对于外间民众的感受,就唯有那些已然丧命的村民而已。看着那一张张洋溢着微笑和企盼的脸,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畏惧,难道,他就真的必须像那伍形易所说,镇压住这天下之局?
车驾的终点是位于华都城中的灵枢之台,相传,这里曾是历代使尊和身具大能的巫者告祭天地之所。练钧如身穿黑色冠服,在众人的簇拥下一步步拾阶而上,步履却不知不觉地沉重了下来。那看似可以接天的高台,是否能真的听见天意?
灵枢之台高二十七丈,左右各八十一步,皆取极致之意。华王姜离事先便在附近设下了重重岗哨,灵枢之台上还另有宫中禁卫二十七人,以为使尊护佐。除了伍形易之外,其余七大使令尽皆随侍在练钧如身后,脸上一片肃穆。此时此刻,他们分外期待天公予以预示,相比而言,他们当初成为使令时尚且能够获得不可思议的能力,又何况练钧如?尽管曾经亲眼看见过倒在血泊中的虎头,但这些天以来,他们宁可相信练钧如才是真正的使尊,即使那也许是自欺欺人。
练钧如一振袍袖,缓缓在香案前的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地拈过一束线香。透过面前不远处的栏杆,他依稀可见下头的民众纷纷跪倒,口中都在呢喃着。这一刻的居高临下,他仿佛骤然成为了云端中的人物,俯视着尘世的芸芸众生,这突如其来的感受几乎令他动摇了起来。就在心神恍惚之际,他的心中倏地涌来一股怒意,随即便重重地咬住舌尖,这才回复了灵台清明。
情知自己刚才几乎迷失的练钧如立刻镇定心神,仰天祷祝道:“苍天在上,我练钧如在此谨诚祷祝,唯愿中州社稷永泽,百姓太平安泰。如今天下烽烟不断,祸殃朝野,望天公体察民心,还人间净土!”也不知是身后的几个使令使了什么花招,他的声线远远飘了出去,在场百姓无不听得清清楚楚,立时伏跪于地,一个个都诚心祈祷起来。这是巫蛊盛行的时代,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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