鹑税伞!
戴天筹哦了一声,又对王滶道:“王世兄,听说你昨天刚刚拜了王五峰作干爹,我和你干爹一场宾主,不如你帮我垫一垫吧。等我有钱了,就还你。”
王滶没徐惟学那么油滑,直接就摇头,王清溪道:“戴先生,你这请求也太强人所难!要只是一笔小钱,大家看在老船主份上,也就帮你垫付了。可这么大的数目,谁拿得出手?”
戴天筹长叹了一声,环顾四周,终于落在东门庆身上,道:“庆官,你能帮我垫付么?”
东门庆二话不说,便道:“好。”
他这句话说得真是轻描淡写,但一出口,全场哗然!杨致忠于不辞吓得一个在左边扯他的袖子,一个在右边拉他的手,李成泰机灵,咳嗽了一声,叫道:“总舶主,你刚才说什么?我们听不清楚!”分明是要给东门庆一个下台阶让他改口。
东门庆啪的一声,轻轻掌了他一个嘴巴,便对达维希道:“那一船苏木,就算是我买的吧。”
达维希张大了嘴吧,满脸的不敢置信,叫道:“你要替他还钱?你真的要替他还钱?”
东门庆轻轻笑了笑,对于不辞道:“你这就下山去,把账目给结了吧。”
于不辞叫道:“总舶主!你是不是昨晚喝多了还没醒?咱们……”
还没说完,东门庆已经挥手打断了他道:“别多说了!去办!”
于不辞见他意态坚决,不敢再说什么,连连摇头,对达维希道:“跟我来吧。”
达维希也听说这个庆华祥的当家十分豪富,见他愿意做这个冤大头,当真是喜出望外,心想:“昨晚船上出了个骗子,今天上山遇见了个傻子,一来一回,不亏!不亏!”高高兴兴就要跟着去。
戴天筹忽然道:“等等!”对东门庆道:“我坐他的那艘船,坐了上万里海路,那船虽经多了风吹雨打,已成一堆朽木,但在我心中,却如同糟糠之妻,不忍下堂。庆官你能否再出一笔钱,连船一起买了吧。”
达维希的那艘船已经老得快报废了,他本想这次在双屿另买一艘六七成新的船回航的,听戴天筹这么说便大方地道:“你要那船?我送给你!只要你还我那批苏木的钱!”
王清溪心中一动,提醒道:“你船上可别是还有什么宝货你不知道的!”
徐惟学亦生同感,心想:“多半如此!”
戴天筹睨了王清溪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达维希却笑道:“我那艘船确实还有些杂货,不过不值什么钱。”
王清溪道:“你最好把杂货搬空了,说不定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呢!”
达维希哦了一声,看了戴天筹两眼,道:“有理!有理!”
戴天筹一笑,道:“市井升斗之智,也来测我范蠡湖海之谋!可笑!可笑!”来到东门庆身边,道:“庆官,我年纪大了,熬不得夜,昨晚与你通宵夜话,如今甚是疲倦,要找个沐浴更衣、吃饭睡觉的地方,你哪里可方便?”
东门庆挽了他的手道:“戴先生若暂时没有其它去处,就先到我哪里歇着吧。”
两人联袂下山,留下一群人在山上议论纷纷,或猜这姓戴的另有奇计,或笑庆华祥的当家这次是遇到了老骗子,东门庆还没回到别墅,这桩奇闻已经传遍了双屿,成了所有人闲聊必用的谈资。
东门庆这一觉睡到了傍晚,戴天筹则足足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梳洗罢才来见东门庆,宾主共进早膳,戴天筹见只有咸鱼白粥,不悦道:“庆官,你就这样待客啊?”
东门庆道:“我自己吃的也是这些。因不与先生见外,所以就没特别预备。你要是不乐意,我让人另外整治过就是。”
戴天筹道:“若你日常吃的也是这些,那我跟你吃也无所谓。不过我左看右看,都不觉得你是个会过苦日子的人。”
东门庆哈哈一笑,却是几分苦涩,道:“商号的生意好时,我铺张浪费些兄弟们也没意见。但现在情况不好,我便不敢大鱼大肉了,底下的人吃什么,我也就吃什么,这样他们就算口袋瘪了点,心里也好过些。”
戴天筹嘿嘿一笑,道:“我听说你在日本混得不错啊。要船有船,要钱有钱,手底下的人才尤其出众!怎么落得如斯田地?”
东门庆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想必是我之前运气好,所以这船、钱、下属便都一一有了。如今运气转坏了,有船,有钱,有好下属,也挡不住老天有意作弄!”
戴天筹道:“你之前运气怎么个好法?现在运气又怎么个坏法?”
东门庆便一边吃粥,一边和戴天筹说自己出海后的事情——这是他的发家史,其中不乏得意之处,若是遇到了合适的听众他本来就愿意诉说,而戴天筹恰恰就是一个最佳听众,昨晚他与戴天筹翠屏峰夜话,连一些情感上的事也聊开了,这时再讲事业上的事情更是无所顾忌!他是讲过古的人,口才便捷,这段古说起来条理清晰、主次分明,早膳用完时只说到他荒岛杀倭,一直说到下午才算大致讲完。这时两人已叫了信安、小三郎来服侍,两个小的捶腿,两个大的品茶,
东门庆讲完之后道:“戴先生你说,我之前是不是运气甚好,如今是不是运气甚糟?”
戴天筹一笑,道:“运气你是有的,可也不是一直都好。你能走到今天,主要是在一些重要关口上都选对了路!可是我听你方才的述说,似乎你在歧路上选对了之后,却还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选是对的!”
东门庆一愣,有些不解。
戴天筹笑道:“看来你到现在还有些懵懂呢!好,我来问你,当日龙造寺起兵围攻松浦,来势汹汹,你为何援手?真的为了义气么?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松浦沦陷,后果如何?”
东门庆笑了笑道:“那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一开始情势不妙,我也烦恼过,害怕过,不过在决定了要打之后我就觉得:我一定会赢的!后来果真赢了,你说,我的运气是不是很好?”
戴天筹听得一呆,随即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
东门庆问:“先生你笑什么?笑我靠运气么?”
戴天筹笑道:“靠运气有什么好笑的?自古能成大功业的人,有哪个是没几分好运气的?不过这些人除了运气之外,通常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常常能在一些朴素迷离的情况下,选中那一条正确的道路!而且他们的这种选择,有时候并非基于情报,甚至不是完全看清楚了局势,但后人若纵观他们的一生,又会觉得,他们的许多选择又不完全是靠蒙!其中实有一种非道理所能言的理路在!他们的这种本事,我们只能称之为天赋了。”
东门庆笑道:“先生是说我有这种天赋?”
戴天筹笑道:“应该有。不过人也不能总是靠天赋!特别是在经验与智慧能解决的情况下,就不必靠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就拿你当下遇到的困境来说,若你能将眼界放得更高、更远一些,扫清迷雾,统观全局,那你就会发现,现在困扰着你的事情,根本就不算什么!”
东门庆本来是半躺着和戴天筹闲话,听到这里悚直了身子,将侧耳聆听的信安、小三郎打发了出去,才道:“请先生赐教!”
第一八四章 陆海策之二
戴天筹见东门庆来问,却道:“庆官,如今你在东海将与谁为友,与谁为敌?”这句话,是问东门庆将自己放在哪个层次上。死
东门庆默然不语。
戴天筹又问:“可是与徐元亮林碧川之流为友,与王滶王清溪之徒为敌?”
东门庆哼了一声,道:“我如今虽然微弱,但还不屑如此!”
戴天筹道:“可是眼下满东海的人,都以此许君呢!”
东门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跟着又转无奈,因为众人的这种评价,实际上也正是东门庆的现状,过了好一会,才道:“我志不止此!只是被时局困住了手脚,施展不开!”
戴天筹呵呵笑道:“我也知你志不止此!看你的手下,如吴平、秀吉之辈,才干均不在王滶之下,你若志止于此,将自己摆在和王滶同等的层次上,他们会跟随你才怪呢!不过,你说你困于时局,嘿嘿,这句话却是在替自己开脱了——你哪里是困于时局,你根本就不知时局!”
东门庆道:“我怎么不知时局了?”
戴天筹道:“你想想你出海之后的种种经历,虽然聪明才智处处可见,但是就整个布局来说,却显得十分凌乱!可以说你出海闹了这么久,全都是在乱闯乱撞!虽然凭着一点天赋直觉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难关,积累了一点实力和不小的野心,但其实你到现在为止都是空有实力,徒有野心——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干!临事全凭直觉,而乏深谋远虑。死在日本你能侥幸成功,在于所作所为暗合天下大势,而如今双屿受困,则在于你的作为已与天下大势相离!”
东门庆忙问:“天下是何大势?”
戴天筹道:“天下大势,无它,在陆海二字而已。大明虽然据有华夏大地,环宇第一,但当今圣上尸位素餐,朝堂诸公抱残守缺,各部各省贪腐横行,其间破绽甚多,大有可取之道!东海许王之辈、倭岛各路大名、泰西新兴诸国都甚有活力,生机勃勃。然而,许、王之辈为中华出海之孽种,根在中华,其必须依附大陆正如藤蔓必须依附乔木,一旦陆海隔绝,失去依靠,则必萎顿不振;倭岛诸大名势力尚弱,十年之内不足为患,且倭岛之益害,不在倭岛本身,而系于中华之兴衰,中华兴,则倭岛为从属,中华衰,则倭岛为恶瘤,朝鲜、交趾亦然,对付这些小邻,当以务本为要;泰西新兴诸国虽然野蛮凶狠,但隔得太远,就算为祸,百年之内也只是癣疥之疾。死就利害而言,许、王与吾等最近,群倭次之,泰西最远,然三者皆可为用。”
东门庆问:“如何用?”
戴天筹道:“八个字:顺其所求,用其所长!倭岛泰西均渴望中华货物,许王能顺其所求,故能勃兴。但走私渠道终究太小,如纤管细流,只能稍解渴意而已。时至今日,单靠走私已难满足海外诸国对中华货物的巨大需求,故诸国均渴望货物通路能够扩大,而许王身为华夷中介,更是渴盼着能开禁通商!谁能顺应他们的这种需求——哪怕只是给他们一个万分之一的希冀,他们都会报以重利!”说到这里戴天筹微微一笑,道:“庆官,你知道你之前在日本为何能够履险如夷了吧?”
东门庆沉吟道:“那是因为各方面都期盼着我能在这件事情上有所作为。”
“对了!”戴天筹抚掌笑道:“正是因为各方面对你有长远的期待,所以才容许你短期的胡作非为!可是你回到闽浙之后的作为却让他们大失所望,他们看不到你有进入大陆、谋求开海的动作,只看到你游弋于大明体制之外,在双屿澎湖诸岛蝇营狗苟——这样一来,你与许王之辈有何区别?海商也好,海盗也好,东海大有人在,多王庆一人不多,少王庆一人不少!你不做秀才,不做林希夷的外孙,不做陆上东门,却做海上王庆,那便失去了你在东海最大的优势。东海商会诸大佬席位早定,这里头没王庆的份!你若是自己想做王庆,那么就只能沦为王滶徐元亮王清溪之流,供人驱役了。”
东门庆道:“我不是不想进入大陆,只是债务缠身,一时无法顾及而已。而且这开海之事,任重道远,也非一时半会所能成功。”
戴天筹责道:“庆官,你怎么还不醒悟!行事须‘知所先后,’本为先,末为后!本乱而末治者,非常道所有!此为《大学》宗义,你小时候读的书都扔哪去了?日本之债,不过是细枝末节,入陆开海才是你的立身之本!而且开海一事,谁又期待你能朝作夕成了?但你必须有个动作!让大家对你有个盼头,那样你才能从中取利!至于能不能成,那反而是后话了。”
这几句话才算是将意思挑明了:开海其实也不是目的,争取开海的过程才是重点!东门庆听到这里真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赶紧站了起来,恭恭敬敬执弟子礼,道:“先生,天下大势我明白了!还请先生再为我们的大业定一总纲!”
戴天筹听见“我们的大业”五字,忍不住抚须微笑,甚是欣赏,颔首道:“你与王直,同为中华与海外之中介,立足点在此,策略亦在此!不过王五峰出海比你早,在海上根基比你深,其领袖东海群伦之势已成,你争不过他的!但你的条件与他不同,所以定位也当与他错开:他是以海窥陆,你便靠陆收海!”
东门庆问:“如何靠陆收海?”
戴天筹道:“挟七海之财货,以干朝廷,谋其威权;挟大陆之威权,以临七海,取其财货!”
东门庆听到这里,忍不住手舞足蹈,失态良久,才想起戴天筹在旁,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戴天筹却不以为意,仿佛见惯了一般。
第一八五章 开璞
东门庆自得戴天筹一席话,对第九寨能否得手也好,买生丝困难重重也好,全都不放在心上了,行事大见潇洒,气象为之一变,明眼人见了无不暗中称奇。
陆海策之议的第二日,于不辞才来汇报苏木买卖之事。原来他做事谨慎,虽然是事后赎买,但仍然想方设法把价钱砍到最低,所以才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当他把买苏木的账目交给东门庆时,再一次看见那么大的一个数字,脸上的神色显得极为痛心,便如被割了一块肉一般。东门庆却眉头也不皱一下,心想这笔钱虽然不小,但与陆海策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这陆海策非同小可,他虽心里有底,却也不能随便与人说,杨致忠、于不辞等不知因由,只道当家被这“老骗子”蛊惑了,对没来由花这么大一笔钱来养这么个闲人都很有意见,眼神中的鄙夷,嘴角边的冷讽,竟是毫不掩饰!
戴天筹是何等人?自然不可能感受不到。他心知庆华祥的这些重臣是将他看作一个佞幸了,这样下去就算有东门庆撑腰,他在庆华祥内部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戴天筹也不慌,等于不辞汇报完赎买苏木之事后,才问他那艘船接手了没有。
于不辞冷笑道:“船是接手了,可人家已经把所有能搬走的东西全搬走了!什么也没留下!”这意思很明显,就是说船上就算藏着什么宝货,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