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庆铁青着脸不理他,过了一会,附近那个借给东门庆笔的中年人挪了过来,问东门庆:“这位公子,刚才怎么不应赎?”东门庆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也没写字作答。佐藤在旁冷笑道:“来赎人的是他的仇家!他哪里敢去?”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便大叫道:“这里有一个洪迪珍洪舶主的仇家啊!谁拿了他去见洪舶主,那不但赎身有望,而且还能得到大笔的赏金!”接连用大明官话、福建话、倭话、朝鲜话叫了几遍,把东门庆叫得慌了。
许多人听见那话都望了过来,那中年人也有些讶异地问东门庆:“真的?”
东门庆心里虽慌,脸上却不动声色,含笑摇了摇头,将木板上的字抹了,写道:“我等虾蟹,何能与蛟龙结仇?”又指了指佐藤秀吉道:“此人方是我仇家。”
那中年人一听便信了,又问:“若是如此,小兄弟为何不上去应赎?”
东门庆落笔反问:“兄台又为何不上前应赎?”
那中年人苦笑道:“我实为流求人氏,不是福建人,只是懂得几个字而已。本想冒充,不料他们查得这么严,就不敢出头应赎了,免得脱困不成反赔了性命。”
东门庆也是跟着苦笑,写道:“彼此彼此。”
那边佐藤秀吉不断呼喊,终于又引来了奴主,那奴主过来把他骂了两句,佐藤秀吉便鼓动簧舌,说东门庆在洪迪珍眼中如何重要,并说有“一万两赏金”。佐藤秀吉形象极差,所以他说出来的话也没多少人信,但因这一万两赏金实在太过诱人,所以那奴主便有些心动。这时那中年人插口道:“若真有这么大笔赏金,我们早该听说了,怎么大家都没得到消息,就你这个浪人听说了?”原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洪迪珍这些日子来并未在海上公开悬赏搜寻王庆。那奴主想想也是,便认为佐藤秀吉在撒谎,又打了他两鞭子,收紧了他手脚上的绳索,将他的嘴也塞了。
东门庆心中对那中年人颇为感激,但脸上却不敢流露出来,只是淡淡一笑,跟着与那中年人通了姓名,知道他叫陈百夫,东门庆仍自称王庆。陈百夫懂得手语,见东门庆哑了,便教他和李纯以手语沟通,东门庆知道笔谈过分依赖书写工具,不如手语来得方便,若遇上不识字的人如李纯者更是干脆没用,就认真学了起来,进步甚快。
又过数日,岛上来了一群佛郎机人,这群人有两条船,都是三桅帆船,一条是欧洲式样,一条是中国式样。这两艘船到达五岛时那艘中国式三桅帆船损毁颇重,似乎刚刚打过一场硬仗,而且两艘船都已面临粮尽水绝的境地。他们取出了剩余的货物,在五岛和别的船队交易,除了买粮买水之外,还需要招募水手补充缺额,佐藤秀吉、陈百夫和东门庆都被挑中。东门庆是个哑巴,他们也不计较,这时奴市已经接近尾声,奴主为求脱手,便将李纯也半卖半送,免得留着糟蹋粮食。一行人便上了这艘佛郎机船,在番鬼的驱役下干杂活。
东门庆没想到自己不但没法回中国,反而上了一群番鬼的船,不禁暗暗叫苦。佛郎机的情况他在泉州时也听一些海客说起过,知道那是九万里之外的一个国家,这时上了他们的船,万一他们是要回国,那自己再想回泉州就更渺茫了。
但看看这些佛郎机人手中远胜倭寇的武装,东门庆知道,自己一个人是没有反抗余地的。
第二十七章 假番鬼
买下东门庆等人的这支佛郎机船队一共有两艘船,所以也有两个船长,第一船长叫门多萨,第二船长叫加斯帕,是两个幸运而又倒霉的冒险家。
说他们幸运,那是在里斯本的时候,门多萨得到了一艘不错的三桅帆船,而加斯帕则刚好继承了一笔遗产,这时环球航海之路已经开辟,东方香料贸易之风正盛,中国和香料群岛对西欧人来说简直是遍地黄金的地方,于是这两个家伙便纠集了十几个地中海无业者,乘坐了被他们命名为金狗号的帆船,用加斯帕得到的那批遗产作为启动资金,办集了航海、劫掠所需的武器、粮食和一些欧洲的低廉商品,扬帆来到了中国南洋海面。他们袭击了南洋群岛上的一些村落,得到了一些黄金和肉桂、豆蔻,又奴役了三四十个南洋人,而他们的幸运的顶峰,是在潮州、吕宋之间的航道上,袭击了一支广东人的商船队。
在那次袭击之前,他们其实已经是这一片海面上臭名昭著的外来海盗了。不过他们袭击的一般都是抵抗力甚弱的南洋村落,这次袭击中国人的大商船,对他们来说却是一次颇为冒险的行动。不过,那次冒险行动出乎意料地顺利,而他们夺到这艘大商船后又被这艘大船上的货物惊呆了!
上帝啊!这艘五桅大商船,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宝藏!船舱里除了水银、硫磺和一些他们不认得的药材之外,还有在大量精美的瓷器,此外还有六百担的生丝,以及不少丝织成品。而另外一艘三桅商船上,则是大量的棉布。
“啊!门多萨,我的兄弟!我们发财了!”加斯帕说:“把这艘船开到里斯本去,我们便会成为一个神话!”
门多萨知道加斯帕没有夸张,别的不说,光是那几百担生丝和那些瓷器,运到欧洲去就足以让他们从此过上贵族的生活。“你看,你当初还担心亏本呢!现在怎么样!你从你姑妈那里继承来的那点遗产,在里斯本只能买下十个中国碟子!”
不过他们并没有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就回欧洲,而是在贪婪的驱使下继续向北游弋,企图再袭击一些中国商船。不过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们的运气似乎就用得差不多了,在漳州附近他们受到了中国海商的逆袭,死了两个葡萄牙人和二十几个南洋人,虽然他们在大员附近又俘虏了十几个渔民作为补充,不过由于在漳州一役中丧失了一个熟悉东海海面的导航水手,所以他们的船漂入大员以北的东海海面之后就迷路了。而且在漳州遭受的失败也让他们在一段时间内产生了心理阴影,不敢轻易靠近西边的大陆。
就在这片位于福建与日本之间的海面上,门多萨和加斯帕发生了分歧,门多萨建议不管一切向南,回到他们比较熟悉的南洋去,但加斯帕却认为应该向北,因为这时还吹着南风,向南的话是逆风,他估计如果掉头南下,可能没找到补给的地方他们就完了,东海虽然陌生,但如果能顺利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倭岛的话,一切都会有转机。
“倭岛?可我们船上谁知道那个地方啊!我们也只是听安东尼提过那个地方的大概位置而已。”
门多萨所说安东尼是他们在满剌加(后世又译为马六甲)招募的中国人,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小时候被卖到满剌加为奴,之后又被辗转卖到印度的卧亚(又译果阿),在那里受了洗礼,成为了一个可怜的基督徒,之后又被另一个传教士带到了满剌加。这个可怜的基督徒因为从一个老乡口中听说老母病危,急于搭船回福建,竟然误上贼船,上了金狗号,成为门多萨、加斯帕的翻译官兼会计长。安东尼的父亲是泉州府一个穷秀才,所以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写汉字,懂得官话,当然也懂得福建话,流落到满剌加后又学会了一些南洋话,去到卧亚受洗之后又从传教士那里学会了葡萄牙语和一些西学知识如算术、地理以及浅近的天文等等,所以对门多萨来说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帮手,尤其在翻译这一项上少不了他。
这时门多萨和加斯帕吵了一阵,最后决定掷银币,由于上帝来决定去向。
“上帝一定诅咒他们!”安东尼在旁边看见,心里想。这个既聪明又胆小的年轻人其实也很痛恨这群强盗,但却摆脱不了他们的控制。他害怕见血,当初门多萨斩下他的同胞——那位厚重而富有同情心的广东舶主的头颅时,他吓得连做了三个晚上的噩梦!
“上帝啊!请你宽恕我。他们……他们一开始不是那样和我说的!”安东尼祈祷着,因为在那次劫掠广东商船的事件上,他其实是作了帮凶。
银币从空中落到甲板上,上帝指示了他们继续往北走,为了节省粮食,他们决定将那些不听话的中国水手丢进海里喂鲨鱼。
安东尼听说后很害怕,把这个消息写在纸条上偷偷传递给了一个看起来识字的中国水手,由于纸条写得简略,所以这个消息在传播过程中产生了某种扭曲,不过这种扭曲无碍于中国水手起事,然而很可惜,中国水手的行动失败了,于是安东尼又看见了不少同胞被杀害。
“呜呜呜……上帝啊!为什么你还不降下天火来惩罚他们呢?”
失望中的安东尼几乎是在盼望着这艘船永远也找不到陆地,直接驶入地狱算了!但和他的希望相反,在粮食和水用光之前,他们就看见了船!
“哈哈……上帝在保佑我们!”门多萨非常得意,下令进击,可惜这次他们遇到的却是许栋的手下李光头,一场激战下来,李光头丢了两艘帆桨双用双桅船,而这群葡萄牙海盗则丢了他们俘虏的五桅商船。在死亡的威胁下,门多萨和加斯帕绝望地撤退。不过,他们所崇拜的上帝似乎还没有因为他们的罪恶而抛弃他们,在饿死之前,他们进入五岛一带水域,这时他们不敢再乱来了,强盗一定要被教训过,才开始懂得守规矩。他们在五岛交换了一点货物,买了粮食和水,又买了一些奴隶补充人手,可这样一来他们的积蓄也就差不多空了。若要去平户,因为没货物了,没法去交易,而且他们听说李光头现在也在那里便不敢去了。这时季风已转为由北而南,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先到南洋方面去,洗劫吕宋群岛上那些没用的土人,然后到中国沿海交换生丝,然后再到日本来换白银。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先修好船。
在这个时代,航海的生态链的分工有时候精细,有时候模糊,一支能进行远航的船队上,熟练水手中必然有人同时也是木工,船队的水手在这些木工的带领下不但能修船,甚至能造船。
佐藤秀吉木工活十分了得,只显了两手马上就受到了重用。东门庆读过书,理过事,杀过倭,包过女人,就是没像现在这样作为一个使唤干杂活,所以上船以后事事都不顺手,还不如李纯好用。那群佛郎机人见他如此没用,动不动便手打脚踢,此时人生船陌,孤立无援,东门庆也只好含愤忍了,不敢发作。佐藤秀吉在旁看见哈哈大笑,陈百夫看不过去,悄悄对他说:“王兄弟看来是读过书的人,为何不自荐己能,或许能在船上谋份不费力的差事。”
东门庆沉吟片刻,打手势兼虚划文字,表示自己精通的是中国学问,对这些番鬼来说未必有用,陈百夫道:“这两艘船除了那十几个真番鬼外,还有一个假番鬼,我看这人长得眉目良善,说话也有些文质彬彬的,或许也是个读过书的。而且我听一些老水手说他常常帮着底下的人说话,那些番鬼有时候也会听他的。要不我们找他试试?”
东门庆耸了耸肩膀,牵动得背部被鞭打的地方隐隐生疼,也不愿这样下去,觉得陈百夫说的或许也是一条出路,便托付他帮自己牵线。第二天修陈百夫觑一个空隙,找到那个假番鬼哈腰道:“安东尼大人。”
安东尼这个名字是陈百夫听船长门多萨叫的,但这个年轻人听到他这么说却摇手道:“我不是大人,你叫我安东尼好了。”
“安东尼先生真是平易近人啊。”陈百夫赞叹道。
安东尼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是个聪明人,见他来找自己就知道有事,因问他:“是有什么要我帮忙么?”
第二十八章 佛郎机书手
陈百夫去找安东尼的时候,东门庆就在不远处干活,但他的心思却是放在正交谈着的两人身上。
“喂!你干嘛!又偷懒!”不知什么时候,佐藤秀吉注意到了东门庆的举动便走过来呼喝着。
这支船队存在着佛郎机人与东方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级,那十几个佛郎机海盗自然是高高在上,并不怎么把其他的东方异教徒当人看。当然,已经皈依天主又懂得葡萄牙语的安东尼算是勉强可以得到他们的认同。佛郎机人万里远来,为了各种需要,沿途不断招收各地水手进行层级统治,众佛郎机之下,是一些像安东尼这样到南洋谋生的中国人,中国人以下,是另外一些印度、南洋土著,最新投降的那艘广东商船的水手虽多是中国人,但因为最晚被役,所以地位便最低。在佛郎机人与东方各族水手之间还存在着一个团体,那就是一群对这些佛郎机海盗比较忠心的中国人和南洋人,这些人的一个普遍特征就是掌握了一定程度的葡萄牙语,所以能和门多萨等人直接沟通。佛郎机海盗正是靠着这个二鬼子团体来维持他的统治。
佐藤秀吉十分聪明,加入这支船队没两天就搞明白了这层关系,他深知在这个环境下只有挤进二鬼子团体才能出头,而他很快就有了机会,那就是靠他出色的木工技巧赢得了主管木工活的那个佛郎机海盗拉索的赏识,虽然他还不懂葡萄牙语,所以还没能进那个二鬼子团体,但拉索的赏识已让他觉得自己的地位与东门庆等拉开了距离,这为他带来了一点自尊。但这日他忽然看见常和东门庆搅和在一起的那个琉球人陈百夫忽然去找在船队中地位最高的华人安东尼,心中隐隐感到不妙,再看东门庆正密切注意着安东尼与陈百夫的交谈,便赶忙过来喝骂。
东门庆横了他一眼,不理睬他,继续干他手中的活。佐藤秀吉在一旁连声指责,说他这里做得不好,那里做得不对,李纯走过来道:“王大哥做得好不好,轮得到你来管!”这几天有懂得些朝鲜话的陈百夫居中交流,东门庆已让李纯不要叫自己主人而改叫大哥了。
佐藤秀吉听了李纯的话之后大怒,就要打他,东门庆横过来拦在两人中间,举足刷刷刷在沙地上写了四个字:“狐假虎威”!佐藤秀吉怒蓄胸口,就要发作,忽然一个人道:“好漂亮的字啊。”他一转头见是安东尼,赶紧躬身退开了两步。
安东尼看看东门庆随脚写下的四个字,问他:“你读过书?”见东门庆点头答应,便道:“这边的活别干了,跟我来。”又对远处监工的佛郎机海盗说:“拉索,这个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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