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六以前压着于不辞,主要是因为张益兴兄弟跟他说这家伙不可信,不过张益兴兄弟毕竟是陈五的人,陈六和陈五有心病,对张益兴兄弟的话也就信得不坚,这时笑道:“放心!你要真帮我扭败为功,以后就跟六爷我吃香的喝辣的,保证你比张益兴他们还有面子!”
于不辞大喜,便说道:“小的别的本事不会,但因以前是做生意的,对这买卖的事情总有留心。现下我们石坛寨什么都好,就是生意路不顺!海上抢到了货物,卖出去的钱却低得可怜!听说寨主也在为这事烦,是不是真的?”
陈六道:“这是全寨都知道的事情,那还有假的?”
于不辞道:“这次五爷出去,听说也是去想法子拓拓商路?”
陈六道:“是这样,不过我看他也未必能有什么大成果。四哥对他也没抱很大的希望。”
于不辞道:“若六爷你能把五爷——甚至四爷办不成的这件事情给办了呢?”
陈六呀的一声,颇感惊讶,将于不辞拉近了两分,将声音也压得更小,问:“怎么办?”
于不辞道:“我们之所以出不了货,主要是陆上被昌国卫的官军掐住,去不得,加上王直的作梗,日本到不了,南洋下不去!但如果有人能帮我们通日本、下南洋,那这件事不就成了么?还何必去双屿看许二、王直的脸色?我们自己建远洋船队去日本、去南洋!”
陈六叹了一口气道:“这个我自然也知道,四哥也不知有多想!不过要去日本,要下南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于不辞道:“可眼下就有一个人,是大员海峡南部水道的主儿,又正要去日本,很明显他在日本也有门路——若能攀上这个人,这东洋南洋的航路不就都通了么?到时候用陶瓷去满剌加换火炮,用生丝去日本换白银,以我们石坛寨眼下的底子,只需几个来回这财力势力都可以翻上几翻,到时候还怕什么许二、王直?直接把双屿占了,咱们来做东海王!”
被这几句话一点,陈六的脑袋就像打开了天窗直接让太阳照进来,整个儿都亮堂亮堂的!想到这件事对石坛寨的作用,兴奋地声音也发抖了:“你是说……小尾老?”
于不辞道:“除了他,还有谁!”
第一零一章 南澳来客之二
第二天,东门庆果然将那艘三桅帆船还给了陈六,船上食水口粮无一不备,陈六更无怀疑,便再次求见“林寨主”,希望能邀林国显到石坛寨做客。出于情面,“林国显”又接见了陈六一次,不过对陈六的邀请却显得颇为淡漠,只道:“海上风云难测,眼下季风正顺,我等不想错过了平安到达日本的良机。”
陈六再三相邀,东门庆在旁道:“陈当家,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陈六不解,东门庆道:“你们石坛寨和我们南澳、澎湖一北一南,各据一方,彼此之间素无瓜葛,何况昨日我们又刚刚起过冲突,虽然彼此都希望和好收场,但在这等情境下陈当家忽然邀我们前往石坛寨,我等岂能没有疑心?”
假装林国显的杨致忠将桌子一拍,喝道:“你这没大没小的孽畜!贵客面前,说话怎么如此无礼!”
东门庆将嘴一努道:“我实话实说罢了。”
陈六哪里听得出他们在使以退为进的伎俩?心中更无怀疑,觉得自己若和对方易地而处多半也要有疑心,没疑心反而不正常了。这时他已被于不辞的话勾起了心中的野望,不肯轻易放弃,忙道:“王兄弟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陈六这次请几位到石坛寨一行,确实是出自真心!如果林寨主信不过的话……”一咬牙道:“那我就一直留在林寨主身边直到贵舶扬帆离开!若陈六真是心怀不轨,那寨主也随时可以将我斩于刀下!”
杨致忠习惯性地要抚胡须,手伸出来才记起自己的胡须已经刮了,便改为用拇指食指端了端下巴,道:“三当家的诚意,小尾老也十分相信。不过海上往来,不像陆路挑担那样需要中途不断歇脚,沿途只要顺风,旬月便可到达——若是半途停留,风向有变,那时反而不好。所以三当家的美意小尾老心领了,等我们到了日本后,定然再派人前来答谢三当家于令兄的盛情。”
陈六见他终究不肯答应,心里大是失望,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说辞来打动对方,那边杨致忠已让东门庆送他回三桅帆船,忽然吴平闯了进来道:“不好了!三号底舱似乎漏水!”
杨致忠和东门庆都吃了一家,齐道:“严重么?”
吴平道:“已经暂时堵上,不过最好找个地方停泊几日,修补一番再走!咱们这艘船虽然硬朗,但这次是硬生生把人家的船给撞坏了,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只怕我们自己的船也撞出了些隐疾。”
杨致忠沉吟不语,东门庆道:“一点小破损,应该没什么吧。”杨致忠一听斥道:“你懂什么!远洋航行岂比江河近海?深海浪涛的力量岂是你能想象?别说有个船舱漏了,就算只是一条小小的裂痕也可能会导致翻船……”说到这里呸了一声,海上行走的人最讲忌讳,杨致忠一个快嘴讲出了“翻船”二字乃是大忌,所以吐了一口吐沫道:“不算!”然后才道:“总而言之,为万全计,先寻个小岛停泊两日,把船检查一遍再说!往日本吹的季风还长着呢,停留两天,不会误事。”
陈六一听,暗道:“机会来了!”抢着说:“这片海域的岛屿,近的不安全,安全的太远。林寨主要停泊修船,只有一个地方最合适!”
杨致忠听了喜道:“请陈当家指教!”
陈六道:“那便是石坛寨了!”杨致忠和东门庆吴平三人听了面面相觑,杨致忠道:“这……”似乎一时还抉择不下,陈六又道:“林寨主,贵舶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就这时候出事!这岂不是妈祖娘娘的旨意,要我们两家亲热亲热么?”
吴平听了动容道:“说来还真有些道理,要真是妈祖娘娘的旨意,那我们可万万不可违拗!”
东门庆却道:“别说的那么邪乎……”还没说完就被杨致忠喝道:“年纪轻轻,懂得什么!”东门庆便不敢再说,杨致忠看看吴平,又看看陈六,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三当家盛意拳拳,我们再推三阻四,那反而显得我们潮州人不近人情了。也罢,吴平,你这就去传令转舵,咱们到石坛寨叨扰两日。”
陈六大喜,道:“不扰,不扰。”
杨致忠又道:“不过话说在前头,我们的船只停留在寨外,找处可以停泊的地方避避风就是。一来是为了避免对贵寨骚扰过多,二来我们出门在外还是得存两分小心。若三当家肯答应我们这一条,我们便跟三当家回去,若三当家不肯答应,那我们还是另寻个小岛停泊,不敢打扰了。”
陈六心想:“先把他们带到岛上再说,等到了家门口,还怕请不得你们进门么?”便答应了。
庆华祥这才转向,陈六自己留在船上,却派了手下驾驶三桅帆船前去报信,他这时已将出了这个好主意的于不辞当作心腹,本想派他当回去报信的首脑,于不辞却道:“三当家,蒙你看得起,不辞感激不尽,不过在寨主眼中我分量太轻,若由我去,恐怕寨主会不当疑而疑。这次派去的人,最好是寨主比较信任的。”陈六想想也是,便派了他原本的管哨驾驶三桅帆船先回去报信。
三桅帆船走到半途,便遇上陈四派来支援的船队,领头的是石坛寨的第四把交易雷眼雕,他听说打败陈六的是小尾老林国显已吃了一惊,心想小尾老这次北上可别是要联合许栋王直前后夹攻石坛寨的吧?再听双方此次冲突只是误会,而陈六也已说得小尾老愿意化敌为友,心中一宽之余又带着几分不信,只是他的座次毕竟在陈六之下,在陈四、陈六面前自己又只是一个外人,不好以武力去干涉陈六的决定,何况那日逃回去的双桅帆船一众水手都将这伙南来之客的能耐说得神乎其神,雷眼雕自忖未必是小尾老的对手,便不敢贸然行事。当下他且放那艘三桅帆船回寨报信,自己却分遣船只四处侦查,要看小尾老后面有没有跟着许栋、王直的大援。
消息传到石坛寨,陈四召来还在寨中的两个大头目五当家令狐喜、六当家周雄,令狐喜是石坛寨的军师,听说事情的始末后将陈六派回来的人一个个仔细盘问,对陈四道:“寨主,属下这两年对南澳的事也颇为关注,知道南澳上寨确实多了一个厉害的人物叫吴平。听说自李大用死后,林国显接掌南澳上寨,这个吴平更成为了林国显的左膀右臂——若打败了三当家那人真是吴平,那三当家这次带来的,也许就真的是小尾老了。”
周雄道:“那你的意思,是想赞同三当家的主张了?”
令狐喜道:“三当家的主张,当然是很有见地的。眼下我们往日本的路子被王忤疯堵得死死的!南洋的商路又不熟。若能通过小尾老的关系北通日本,南通吕宋,还怕什么许蛇头、王忤疯?”
北通日本、难通吕宋——这对陈四来说真是莫大的诱惑!哪怕仅仅是可能性也不由得他不心动!不过心动归心动,他毕竟是一方水寨的开寨之主,遇事比乃弟沉着得多,沉吟片刻,道:“不过我听说小尾老和双屿那帮人很熟,双屿四庭柱之首的徐惟学,听说还是小尾老的干儿子!这里面可别有诈!”
周雄道:“四当家也担心这个,眼下已经派遣船只四出侦查,看看那艘船背后有没有跟着大援。”
“依我看,这事多半和王忤疯有关。”令狐喜道:“双屿那帮人,势力比我们大,根基也比我们深,真要吞并我们,直接杀上门就是。不过这两年他们也只是打压我们而没有吞并我们,还不是因为害怕扩张得太快招引其它水寨的反感!去年他灭了金老八独霸双屿时,大家就都很紧张了,卢七马上就跑来和我们联盟,陈东、麻叶一年里来石坛寨做了三回客,洪迪珍也暗地里帮我们出了不少货,甚至连远在南直隶(注1)的林碧川也派人来给寨主祝寿——大家这样做,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要是许老二他们再敢乱来,只怕整个东海就要联手来对付他们了!所以属下觉得这次的事情,多半和许老二王忤峰他们无关。”
陈四道:“那依你看,这次的事情该怎么对付?”
令狐喜道:“属下以为,如果他们真的只来了一艘船,那最好还是见见他们。属下认为,对他们要有三看。”
陈四问:“哪三看?”
令狐喜道:“第一看,是要看看来的究竟是真的小尾老,还是假的小尾老;第二看,是要看看他们这次北上究竟是要干什么,如果是来图谋石坛寨那我们就不用客气,如果他们确实只是路过,那三当家提议的这件事就有几分想头了;第三看,则是要看看他们南澳上寨在李大用死后还剩下多少斤两,小尾老太强或太弱,对我们都不好——若是太强了他会直接去和许老二王忤疯联手,若是太弱了又不配与我们合作!”
陈四点了点头道:“这次小尾老没两个回合就打败了老三,从这件事看,他手下还是有些能人的。”
令狐喜道:“烂船也有三斤钉啊!南澳那帮人,发迹得比许老二、王忤疯还要早。当初许、王下南洋时是求着小尾老办事,所以徐惟学不比小尾老小多少却认他做干爹。不过现在他们双屿帮发达得快,南澳那边却折堕了,海上讲究的是力量,要是没有钱没有船,谁还去管那些辈分啊!要是徐惟学他们见小尾老穷了就不想认这头亲戚,那我们正好趁虚而入!咱们石坛寨如今要人有人,要船有船,眼下缺的,就是商路!”
注1:明代时称直接隶属于南京的地区为南直隶,相当于今江苏、安徽、上海两省一市。
第一零二章 南澳来客之三
庆华祥到达石坛寨之后并不入港,只是岛旁停泊,不久雷眼雕又传来消息说附近并无埋伏船只,陈四这才派令狐喜为使者到船上见杨致忠,令狐喜消息灵通,见闻又广,上船后还没见到杨致忠,便对来接他的东门庆大赞庆华祥,东门庆也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道:“那当然!这是我舅舅花了重金在牛家浦购置的!是我的座舰!”
令狐喜奇道:“你的?”
“是啊。”东门庆道:“这次北上前往日本,本来就是由我挂帅,只是后来我舅舅又不放心,这才跟了来。但他也不怎么管事,这艘船上,平时还是我说了算!”
令狐喜哦了一声,拱手为礼说:“失敬失敬,没想到王兄年纪轻轻,居然就去过日本了。”
“我没去过日本啊。”东门庆道:“不过那边接头的人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去到就能见着九州的大名,船上又有熟悉日本航路的舵工……”说到这里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硬生生顿住,干笑道:“说这些做什么,耽误了令狐兄去见我舅舅。”
令狐喜一笑,和陈六对望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在东门庆的接引下见到了杨致忠,他暗中打量这老头,见他面相中隐有愁苦之色,似乎是遭遇过大难、死过翻生一般,但神态沉着,气度不凡,心想这些可都不是假冒得来的,便有六七分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小尾老了。
杨致忠命东门庆掌炉火,自己亲自泡功夫茶,令狐喜能说十二种东南方言,开口就讲潮州话,本来客随主便,吴平、东门庆说的都是官话,这时令狐喜讲潮州话,他们也就以潮州话搭腔,陈六在旁听得瞠目结舌。令狐喜听杨致忠说话夹着一两句客家言语,心想小尾老出身于潮客民系杂处之地,这样的口音倒也对路,当下代陈四致意,一来表示愿意捐弃海上遭遇战之嫌、两家和好,二来是顺便要向小尾老求一领水道航标。
杨致忠哦了一声,问:“贵寨也准备下南洋么?”
令狐喜道:“是。寨里缺些东西,需到满剌加购置。”
杨致忠便回顾东门庆道:“那些东西,有带着没?”
东门庆道:“原备着遇到朋友会被问取,带着三五领。”
杨致忠便命取来,东门庆便去取了两道水道航标来,上面没填船只大小、货物种类,杨致忠道:“给一千料吧,见此标便不须盘查。”东门庆背过身去,就在航标上加上,然后才递给令狐喜。令狐喜熟知各路标示,看了一眼便知是南澳上寨的格式不假!要知道各寨签发水道航标,船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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