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有余。
……邻里皆知,因为雁游成绩出色,高中毕业时有了一笔奖学金,但也只有两百元,虽然按目前的物价足够祖孙俩省吃俭用地过一年,要用来修房子却是杯水车薪。
……祖孙俩目前流落街头,夜里只能睡在旁人的屋檐下。少年白天去工地做苦力挣钱,早晚去清理废墟,不指望能把房子修复如初,只想搭个能容身的窝棚。没想到这天早上收拾断墙时,砖头不慎砸到了头上,当场昏迷,被好心的邻居送进医院。
雁游估摸是那孩子被砸到紧害断了气,让自己这抹游魂有了容身之处。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死而复生,但既成事实也唯有接受。好在他当年光棍一条没有牵挂,除了痛恨仇人之外,死亡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至于眼下,最好将前仇旧恨暂且放到一边,努力去适应新的生活。
正在消化这些信息,忽然木门吱呀一声,一位白衣护士走了进来。
床上的少年已经醒了,却是面带迷茫。护士心疼这清秀瘦削的少年,热心地说道:“你刚送进来时呼吸微弱,过了会儿却又好了,应该是暂时闭住了气。你没有受外伤,只是因为贫血加惊吓才昏倒。送你过来的人已经去交钱买葡萄糖吊针了,等下你输完就可以出院。”
尽管对这世道还是懵懵懂懂,有许多搞不明白的地方,但雁游还是知道一件亘古不变的事:“打针……得要多少钱?”
买得起古玩的都是达官贵人,与他们来往,雁游也能知道不少新奇事物。当时曾听某位太太说起,她染了风寒,去教会医院打了两次针,花了十块袁大头。那会儿民国政府还没发行金券,物价尚未开始疯涨,十块大洋,足够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生活一个季度。
这还只是七十年前的价格。雁游不知道,过了这么些年,西医又涨了多少。新得的记忆里,雁家奶奶每天不停地糊火柴盒,一天下来也只能挣几毛钱。他在工地做最苦最累的活儿,报酬仅有一元。
护士见他衣着寒酸,袖肘膝盖处还补了好几块补丁,知道他担心什么,连忙说道:“你的所有费用加起来,一共是三元钱。”
闻言,雁游心头微松:“谢谢。”
只有身体健康,才能赚来更多的钱。他还有两百块的老本,自然不再担心。而且从医药费低廉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目前的华夏国比较太平。在这里生活下去,应该比在民国容易得多。
这时,一名脑门锃光瓦亮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将一张单子递给护士:“药开了,钱也交了,麻烦你快帮小雁打针吧。”
“行。”护士接过单子,马上去配针水。
男子擦了擦汗,往房里一看,顿时咧嘴笑了:“小雁,你醒了,头还晕乎不?”
“好多了,谢谢常叔。”雁游知道他是多年的邻居,为人热心,感激地冲他笑了笑。
“你这孩子,客气啥。”常建坐到床尾,“我让我家那小子帮你到工地上请假了,不过还没让人去找你奶奶。要不要告诉她?”
雁游记得雁家奶奶身体不太好,不想让老人家操无谓的心,便说道:“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家那俩小子,要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常建咂了咂嘴,有些唏嘘地说道:“恢复高考才十年不到,这年头大学生说是千里挑一都不为过。难得你考上了,却又……你上了大学可以住宿舍,但总不能丢下你奶奶孤零零地在外头飘吧。我上次问你那事儿,你想好没有?如果你愿意过去工作,我马上去找那远亲说一说。”
略略一想,雁游马上记起是怎么回事:之前常建见他处境窘迫,便劝他暂时不要念书,先工作赚钱要紧。反正现在的人大多数都只有初中文凭,他能高中毕业,已经算是文化人了。
但之前的雁游很有点书生气,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听不出常叔是在为他打算,反而怪人家见不得自己好。也多亏得常叔天生一副热心肠,被不懂事的小辈呛了声也不在意,见他受伤还肯帮他。
以前的大学开始引进西方课程,不过好多学生最爱听的还是外来的各种进步思想,纷纷建派立社,追随活跃分子□□演说。雁游初来乍到,不知现在的大学是个什么情况,犹豫了一下,问道:“常叔,上回我没细听,您能不能给说说,那是份什么工作?”
问个明白,他才好比较做决定。
见雁游态度比以前大有缓和,常叔还以为是这孩子被砸了一下,终于彻底体会到生活不易,反而更心疼他,连忙说道:“是在炼铁厂,分捡外头收来的废铁。因为有些铁货不易融炼,碴子往往把炉眼儿给堵了,疏通一次就得两三天。这种事发生过几次后,厂里决定再招两个人,专门负责把那些难烧的铁货分捡出来。目前已经定了一个,还剩下一个名额,这两天就要定下来。你要愿意,我去帮你说。”
“炼铁厂?”
雁游记得当年也有这一行,还挺有名的,但却不是因为好事才出的名。是霓虹人在华夏最嚣张的时候,城里拆了几座年代久远的铁铸老地标送到厂子里炼化,当局声称这是献铁支持大东亚战争,百姓们敢怒不敢言。
常叔不知他想到了当年听大人们痛骂当局卖国汉奸的旧事,还以为他不了解,又解释道:“反正就是到处收来的废铁,厂里炼化提滤之后再用。”
“要工作多几年?”
雁游这话问得外行,常叔以为是因为他家没人在工厂上班的缘故,不知道这些也不奇怪,解释道:“进去后是学徒的身份,每个月三十块,等三年后再升正式工加工资。好在他们厂人少,一进去就有宿舍住。”
雁游又问道:“要是中间想离开……”
常叔说道:“你起码做上个一两年再走,要是时间太短了,档案里会记你一笔心浮气燥不踏实,以后不好找工作。小雁,我知道你还惦记着学校的事儿。你要真想念书,攒上两三年钱再去也不迟。”
“常叔,您容我再想想。”
虽然自己的学识都是父亲教授的,没有上过官学,但雁游知道,当年混得开的年轻人,除了背景显赫之外,差不多都有一纸光鲜文凭。而且我朝自有科举取士以来,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说法深入人心。想要有大出息,还是得念书。原本那个雁游,不也一心想要上大学?
雁游不会短视到仅仅为了一个饭碗放弃上学的机会。他决定再想想办法,如果实在没辙,就如常叔所说,先去做两年工,攒够了钱再去上学。
常叔也知道他的想法,便点了点头:“反正最迟后天,你给我句准话儿就成。”
正好这时,护士提了吊瓶进来。雁游这才想起另一件事,连忙说道:“常叔,这笔钱我回头还你。”
“都是邻居,说这些干啥,你先打针。”常建摆了摆手。虽然家里也清贫,但好歹他家是双职工,比起雁家还是强了不少。
雁游的奖学金在奶奶那儿收着,决定回头给常叔送到家里去,当下也不争执,由着护士给自己消毒打针。
片刻之后,他靠在枕头上,望着吊在架子上的玻璃瓶。上面贴的处方笺字迹潦草,看得出是一种专用字体,他只认得1989年7月27日几个字。
1989年7月27日……他本是已死之人,没想到竟能在70年后捡回一条命。得来不易,得好好盘算盘算,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雁游闭上眼睛,一点点回想琢磨着新得记忆里的种种细节,不肯浪费哪怕一秒的时间。
☆、第3章 鬼市
常叔只请了半天假,见雁游没有大碍,便回单位上班去了。等输完液出了院,雁游按记忆里的路线找到了他现在的家。
棚屋孤零零矗在一条死巷的尽头,旁边有两幢旧时中等人家的宅子,现在分隔开来共住了十几户人家。
看那格局,棚屋当初应该是建来堆杂物的棚子。后来分给了雁家的爷爷,变故之后,雁家奶奶就带着原本的雁游一直住了下来。
现在,那里已是一片废墟。虽然经过收拾,勉强有了个下脚地儿,却还是根本没法住人。
半榻的墙根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只麻布口袋,雁游轻轻一翻,认出是雁家奶奶收拾出的一些东西,都是补丁叠补丁的床单衣服什么的,同乞丐装几乎没什么差异。哪怕是雁游当年最穷的时候,也没穿过这种衣服。
他本来想先看看古玩这行如今发展得如何,寻个门路。盛世收藏热,如今太平年月,总该有他这手艺人一碗饭吃吧?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干一票就能赚足学费生活费。
但亲眼看到狼籍不堪的居处,他马上打消了这主意,决定还是先到工厂上班。
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古玩这行不是上街卖大饼,轻易就能开张。他要先摸清现在的行情,还要找货源。不如先做份稳定的工作,至少谋个住处,挣点像样的衣食,不要让雁家奶奶一大把年纪还在外头遭罪。读书什么的,只有将来再说了。
雁□□事利落,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主意一定,马上就去火柴厂找雁家奶奶,准备告诉她自己今后的打算。
巷子离厂里不远,雁游一边按记忆里的道路走着,一边四下打量。
时间过去七十年,变化极大,旧建筑里夹杂着不少新盖的小楼,街道也都铺上了水泥,拓宽不少,两侧种着稀疏绿树。他虽然在这四九城土生土长,却也认不出这是哪片街道,心说回头得买份地图好好看看。
火柴厂正对着大街,以前雁游来过几次,门卫认识他,问也没问就放他进去了。东张西望地找了一阵,最后他在一间门窗全开的大厂房里头找到了雁家奶奶。
奶奶叫罗淑芬,很旧式的一个名字。中年时守了寡,不过三个儿子都已成家,没有负担,日子还算过得去。因大儿子比较孝顺,就商定以后由老大养活,百年后仨儿子合力为她送终。
谁也没想到,长子夫妇某天傍晚外出散步时,丈夫为了救个掉进护城河的孩子下水,却被水草缠住。妻子见丈夫有难,忘了自己不会水连忙跳下去帮忙,结果谁也没能活命。
出事之后,这对英年早逝的夫妇并未被认定为见义勇为的烈士,单位上象征性给了点补偿,又收回了当初分配的房子。老二老三翻了脸不肯养活母亲,更不愿照看雁游,罗淑芬只好带着孙子搬回当年的棚户,靠做零工勉强度日。
以前她都是把火柴盒拿到家里糊,顺便可以做做家务。现在家没了,只好到厂子里做。
她从上午坐下来就没挪过窝,一口气糊到中午,数了数能挣四毛钱,刚准备歇口气儿继续忙,忽然有人推了推她:“罗奶奶,你孙子找你来了。”
“阿雁?”罗奶奶知道最近孙子又忙搬砖又忙修房,恨不得将一个身子劈成两半使,连睡觉都嫌浪费时间,怎么有空来找自己?他既过来,说不准是又出了什么事!
罗奶奶趄趔着旧社会传下来的一双小脚,碎步走到孙子面前,焦急地问道:“怎么啦?是不是有事?”
看着头发雪白,脸上堆满皱纹,沧桑衰老的罗奶奶,雁游突然心里一酸。虽然早知道雁家日子艰难,虽然之前就决定要好好替原主孝敬她,但直到亲眼看见的这一刻,他才体会到自己确确实实成为了年仅十六岁的雁游,唯与六十二岁的奶奶相依为命。
当年他也是家中贫寒,父母早逝,全靠寡嫂抚养成人。但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一点,寡嫂又撒手人寰,从此再无亲人。
一时间,往事与现实紧紧纠缠一处,寡嫂憔悴的面孔与罗奶奶沧桑的面容交错交融,让雁游鼻子发酸。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说道:“奶奶,我找到工作了。”
“不行,你还要念大学。”别看罗奶奶不识字,但对念书却有种打从骨子里的执着,“你别管人家说什么,到了八月底,马上到学校去报到。听说大学里也有奖学金的,家里无能帮不了你,你就好好念书,咬牙捱几年苦。等念完了书,也就熬出头了。”
雁游没想到奶奶会这么说,这下不单鼻子发酸,连眼眶也在发热:“奶奶,我不能只顾自己。我——”
罗奶奶摇了摇头:“我不用你操心。我跟火柴厂的人说了,以后我每个月给他们交十块钱,他们就让我住厂里的宿舍,还包水电。”
“奶奶!”雁游道,“您一个月才挣二十多块,交了房租怎么吃饭?我都打听好了,一开工就有宿舍住。到时攒下工资,修好了房子我再去念书也不迟。”
“怎么能耽误……”
“把你丢在外头,我念不下书。”
听到这话,罗奶奶嘴唇哆嗦几下,这才发现孙子秀气稚嫩的面庞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分成年人才有的沉稳。她不禁老泪纵横:“阿雁,你长大了……”
这一阵子,除了常叔之外,也有其他好心人给雁游介绍过工作,但都被雁游一口回绝。他说,我就算饿死也要死在学校里。罗奶奶不忍心耽误了孙子的前程,加上也觉得读书是好事,便决定自己咬牙忍耐困境,彻底打消了让雁游去工作的念头。
现在见他态度坚决,罗奶奶还以为孙子终于体会到了自己的不容易。哪儿知道真正的孙子已经不幸走了,现在的雁游,外表稚嫩,内里却是成年人的灵魂,自然要务实得多。
擦了把眼泪,罗奶奶问道:“是去哪儿上班?”
“炼铁厂。”雁游搀住奶奶的胳膊:“我们先去食堂吃午饭,边吃边说。”
罗奶奶犹豫道:“太贵了吧?我带了昨晚煮的稀饭,还有咸菜疙瘩。要不……”
“咱们苦了这几天,也该吃顿好的。我的奖学金还没动呢,放心吧奶奶,用不了几个钱。”
雁游放软声气哄了几句,从没见过孙子这样同自己说话的罗奶奶心里一暖,身不由己就随他走了。
陪奶奶吃过饭,雁游先找到常叔的单位,请对方代为斡旋工作的事儿,再到工地结算了工钱,到手五块钱。
他好奇地将印着拖拉机的纸币看了又看,才揣进兜里。
回去收拾了废墟里的行李,估计离正式上班至少也得一两天的功夫,又到附近的招待所开了个房间。他不忍心再带着罗奶奶睡马路牙子,自己一个大小伙儿扛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