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个地方敞亮簇新,采光极好,比他之前借的老教室强多了。原本慕容灰还嫌不够好,是他要求再三,才不情不愿地下了订。
当下见雁游过来,刚同位老朋友寒喧完毕的陈博彝笑眯眯地迎上来,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才我那朋友还问你来着,可巧你就过来了。本来该介绍介绍,但你这几天白天上课,晚上弄那宣德炉的补件也挺累的。依我看,与其一个个介绍过去,倒不如你先去里间休息休息,等两点过后,人到得差不多再出来。到时连修复带介绍一次解决了,省得麻烦。”
长辈的好意,雁游自然不会拒绝。试了试修复台的高瓦数工作灯,满意之后,他却并未去里间,而是先去楼下的小店吃午饭。
“二两宽面,一盘牛肉,还有——”
菜刚点了一半,雁游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放下菜单抬头一看,才发现记菜牌的服务员是位熟人,不禁又惊又喜:“秀姐,你怎么在这里?”
这位女工赫然是上次被卷入暗香门之事的何秀镇。但雁游记得在广州时,慕容灰米国之前就替安排好了回程事宜。而且她家在四九城郊县,并未住在城中,此前也没听说她在城里做工。
见雁游认出自己,秀姐露齿一笑,虽然依旧漂亮,但却隐隐有几分憔悴:“我本想等你完菜后再叫你,没想到你先认出我来了。小雁,我现在在这儿做临时工。”
现在还基本没有农民放着土地不耕出来打工的,庄稼人的观念依旧本份老实,不肯轻易离开故土,整年辛辛苦苦在地里刨食。所以雁游不免有些奇怪:“秀姐,你怎么离家了?”
被他一问,秀姐的笑容越发勉强,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道:“还不是我以前的婆家……齐凤下落不明,紧接着齐家两老也搬离了村子,这事儿可不常见。偏偏我被齐凤叫去广州的事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他们不知原因,猜来猜去就信口瞎编,说啥的都有,我实在听不下去,只好出来避一避。”
雁游顿时恍然大悟。
之前慕容家清理了家中老四借暗香门之手在米国做的龌龊勾当。在国内,则是借了莫家的名义报警,又让秦家老大自首、并将齐凤交给司法机关。官方的程序走完之后,慕容家又派人去警告了表面上并未参与女儿之事的齐凤父母。
慕容家虽已离开了华夏,但对于老一辈的九流中人来讲,余威仍在。雁游听慕容灰说,齐家夫妇当场诚惶诚恐地为自己教女不严说了许多后悔的话。又说他们并非有心,只是觉得祖祖辈辈流传的手段断绝了太可惜,才教了女儿一部分,没想到齐凤竟胆大妄为,做出这种事来。
大概是听说连慕容家的四少爷都被卷进来,惊恐之下,他们甚至没敢为女儿求情,只再三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犯。
不过,若非今天遇到秀姐,雁游还不知道,齐家竟然害怕到慌张搬离了村子。
只是,他们抬腿一走倒是简单,却给秀姐惹来了麻烦。小地方流言传播之快、杀伤力之大,城市里的人根本难以想像。秀姐虽然没有多说,但能将她再次逼出家门,不问即知,那些流言该有多么难听。
虽然当初妄图将秀姐拉下水的是齐凤,但就原委而论,此事首恶还属慕容棋。既然与慕容家有关,以雁游对慕容灰的了解,笃定他肯定会帮秀姐。他们俩现在可以算是好友,既然如此,不妨自己现在就开了这个口。
打定主意,雁游止住准备去厨房报菜的秀姐,说道:“秀姐,在这里做零工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你先跟我回去,咱们从长计议。”
秀姐这些天来受够了人情冷暖,被亲戚村人恶意揣测,偏偏又因为禀性善良,想给齐家留最后一分体面,不肯说出真相。虽然苦苦压抑,却早已委屈到了极点。当下听到这体贴的话语,眼眶顿时红了,但还是坚持道:“不用了,我自己能解决。”
“秀姐……”
雁游正准备劝说,却听她又说道:“等事情平息了我就回去,何苦再去打扰你。我知道你白天要上课,晚上还要做活计,也不容易。”
秀姐在雁家住过两天,只知道雁游学业之余有做兼职,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便以为是糊洋火盒一类的工作。而且她听奶奶念叨过盖房子的钱是慕容灰支援的,便想当然地认为雁家不宽裕,不忍心给他添负担。
雁游哪里知道秀姐想得这么远,看她如此要强,心里不免更加尊敬。
还要再劝,却见小吃店外风风火火走进一个人来,一眼盯在雁游身上,笑容满面地过来打招呼:“小雁兄弟,听陈教授说你今天要当众施展绝技,嘿嘿,幸亏我来了,正好也能跟着一饱眼福。可惜我外甥小林还在通州山上,不然他肯定要来看。”
这突然冒出来的人是施林的舅舅、幻门仅存不多的传人之一,徐大财。
见雁游面露惑色,似乎对自己出现在这里非常奇怪,他连忙解释道:“多亏小兄弟介绍了陈教授,我们从老宅子里起出来的那箱宝贝,教授一直在帮我们联系买家,前几天已经成交了一笔,如今家里可是宽裕多了。我听小林说你提前离开通市去了广州,估摸着这几天该回来,本说明天登门道谢,没想到今天过来给陈教授捧场时,听说你也在这里,就赶紧找出来。嘿嘿,缘份啊。”
徐大财卖的古玩都是当年祖辈弄来的,算是无本生意,赚的钱自然都是纯利润。大概是经济条件好转的缘故,他现在的穿着打扮明显比以前上了档次,但气质还是没变,还是那么油滑。
同雁游打完招呼,徐大财这才转头看被忽视了半天的服务员。本说是要付账,结果在看清秀姐的容貌后,顿时把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不尴不尬地憋了片刻,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却是真情实感又不伦不类地感叹道:“嘿,缘份啊!”
☆、第76章
徐大财本来已经吃过饭了,但看见秀姐后,愣是挪不动脚,厚着脸皮拉过把椅子坐到雁游对面,又点了一堆东西。
见雁游似乎还认识这美女,他心里更着意了。趁秀姐去厨房的功夫,悄声问道:“小兄弟,你知道这位女同志的情况不?她、她结婚没有?”
打量他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雁游猜到了几分。以前徐家负担重,徐大财一直没讨上老婆,三十出头了还是光棍一条。现在脱了贫,自然要把婚姻大事放在第一位来考虑。
但雁游不怎么看好他的“见色起意”,加上秀姐还未必会同意,不想给她再招烦心事,便模棱两可地说道:“嗯,是最近认识的一位大姐,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那我自己打听。”徐大财捋了捋头发,又正了正衣领:“雁老弟,你看我今天这一身还成吧?”
“……马马虎虎。”其实他运动外套配衬衣的穿法,让雁游觉得怪怪的。
“嘿嘿,那我去啦!”不理会目光复杂的雁游,徐大财兴冲冲地直接往后厨走去。
几次接触下来,雁游觉得徐大财这人虽然油滑了些,心底却是不错,而且现在也算发了笔小财,不说大富大贵,但至少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秀姐如果愿意嫁给他,倒也不错。只是,秀姐外柔内刚,自有主意,还未必看得上他。
反正雁游不打算掺合这事儿。取过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还未送到唇边,徐大财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一看就知道是吃了闭门羹,怏怏不乐地坐下发呆。
雁游本以为这事到此为止,没想到坐了片刻,徐大财又自己回转过来:“她理都不理我,那小脸绷的。说明是位正经的女同志,宜家宜室,看来我还得再接再励。对了,我悄悄问了掌勺的,人告诉我她结过婚又离了,嘿嘿,这不正好吗。”
自己傻乐了一会儿,徐大财又重新为难起来:“可我现在虽然手头有俩钱了,却没个正经工作。你说她会不会为这瞧不起我?但凭我的条件,也找不到啥像样的工作。雁老弟,你说该怎么办啊?”
见他居然颇为上心,雁游不禁也认真起来。想了想,记得徐大财会几招幻术,但一时间却想不出什么工作能用到幻术,便说道:“学校里偶尔会招水电工人什么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去打听一下。”
这年头大伙儿动手能力都很强,从打家具到改造旧房都是必备技能,维修水电更是不在话下。徐大财一听,十分乐意:“那敢情好。雁老弟,这事儿就拜托你了。你帮了我几次大忙,我不是那种只拿个谢字来虚应的人。今后但凡你有什么事用得上我老徐的,尽管开口!”
“举手之劳罢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雁游谦让了一句,却不知道,不久之后他还真请徐大财协助,搞定了一桩大事。
等回到展厅,人气比之前旺了不少。打量新到的客人都围在陈博彝身边交谈,雁游估摸人该到得差不多了。
果然,还不等雁游走近,陈博彝便大声喊他:“小雁,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诸位,这就是仿制出燕耳尊的雁游,同时也是英生教授的关门弟子、我校的学生,稍后他将当众修复这尊宣德炉。”
对古玩圈的人而言,雁游这个名字还十分陌生。哪怕之前曾有听闻,也只是留下一些零星的印象。
知道他手艺高妙的人,不知道他是英教授的徒弟;知道他师承的人,不知道他的底蕴如此深厚。今天听了个全乎,早有耳闻的人再度刷新了对这位少年的认知;首次听闻的人,则免不了感叹圈子里又多了位前途无量的后生。但无论哪一种,都免不了为他的能力感到惊讶甚至怀疑,陈博彝是否有些夸大其辞。
将十几位前辈一一介绍过,陈博彝低声询问了几句,见雁游点头,便示意自己的员工小张,将东西取出来放在操作台上。
正如雁游此前所说,相比同代铜器,宣德炉的价值不是很高。而在场的人也都不是普通的古玩爱好者,身份决定视野,他们的要求与眼光比一般的爱好者高出几层台阶不止。
若换作普通人,大概能近距离看到宣德炉便已觉得十分幸运。但对这些人来讲,这也不过是件稍微难得的古物罢了。端详传看一番,虽然也少不了称赞,但放回去时可没有半分留恋,神色更是不见激动。
然而,场内的淡然也不过持续了片刻。当雁游取出这几天赶制出的补件时,一位光头白眉、看上去约摸六十来岁的男子突然“噫”了一声,对他说道:“让我先看看。”
将小小的补件迎着光亮细看片刻,他忽然取下眼镜呵气擦拭一通,又急不可耐地继续验看。
这认真的态度落在旁人眼里,自然而然招来了好奇心:“郑光头,怎么了?”
郑光头并不回答,而是又凝神半晌,才轻吁一口气,推了推眼镜:“难得,难得!你们看这色泽、这质地,再看本物露出的这片原色,有区别吗?这手磨色功夫,真是绝了!”
刚才被接住视线的人伸头一看,果然如此,惊讶之余,不免又重新将雁游打量了一番。他们大多没见过燕耳尊的本来模样,有些人便以为这件仿制品与博物馆里收藏的那只差异很少,所以雁游模仿炮制起来轻而易举。现在见他竟能做出宣德炉最难仿制的色泽,心中对雁游评价顿时更上一层楼。
如果说之前心里或多或少还对雁游的手艺水准存有疑惑,现在已完全烟消云散。
不过,修复修复,最终还是要落到修字上。雁游虽然做补件的手艺了得,却不知修复水准配不配得上这份手艺?
这疑问不但郑光头有,在场之人,除了对雁游知之甚深的陈博彝,与对古玩一窍不通只是来看热闹的徐大财之外,疑惑之余,无不抱以期待。
“现在可以开始了吗?”急于看看结果,郑光头也顾不得客套,直接问道。
“当然可以。”
被一堆人眼神灼灼地盯着看,雁游也不怯场。落落大方地接过补件,从容不迫地将早已备好的药水涂遍宣德炉周身。
趁起效的功夫,又用细巾、小刷等物重新将补件与断口处分别擦拭一遍。将二者粘贴好后,另取出一些细小铜屑,手指轻拂过处,接口处原本的些微细纹,瞬间填充平整,竟找不出半分破绽。
天下诸艺,入道皆雅。雁游这番动作可谓行云流水,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浪费半分力气。虽然只有短短十几分钟,却让人回味无穷。
郑光头手艺不乍的,但平时也会兴致勃勃地动手修复些小物件。当下手指微动,将雁游刚才的动作又模仿了一遍,却怎么也把握不住旁观时感受到的那份至臻至雅之感。
最终,他只得放弃,真心实意地赞赏道:“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小雁同学,你人如其名,已到了游于艺的境地。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功力,真是后生可畏啊!我空长年岁,论造诣却是远远不如你。如果你不嫌我人老话多,今后我还要多多向你请教。”
无论社会地位还是出身财富,郑光头在这个圈子里都属佼佼者。加上他慷慨大方,做事公允,一帮老朋友里,隐隐有唯他马首是瞻的味道。他说出这番话,等于代表这圈子里的人认可了雁游。
得到他们的接纳,也正是雁游今天的目的。这些前辈在圈子里虽然不是顶级人物,但影响力亦不容小窥。
见郑光头说得认真,雁游连忙谦逊了几句。他并非恃才傲物之人,加上谈吐谦虚有礼,上点年纪的文化人们最中意这类的后辈。交谈片刻的功夫,无需陈博彝再多说什么,大家已自动将雁游这晚辈划进了小圈子。
这时,有人指着宣德炉询问价格。把东西带来之前,陈博彝已问过常家兄弟的意见,知道他们愿意出售,陈老便将刚打听来的价格报了出来:“是位圈外朋友的,按现在的行情,实价九千。”
宣德炉亦有大小之分,除开品相之外,不同直径、不同份量的宣德炉,价格都不尽相同。常家兄弟无意淘来的这只个头是最小的,重量差不多半公斤左右,比较“迷你”,所以价格相对较低。
陈博彝是从某位玩金石的老朋友那儿打听来的价格,自认十分公道。没想到,那人听了之后,却是大摇其头:“老陈啊,这都是一个月前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