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他那宽厚的肩背,看到他往地上一蹲,说:来,丫头。
到个新区,老百姓不了解抗联,见到队伍就想跑。我们就摘下帽子,让他们看我们是女的。女人当兵,看着稀奇,拿着枪也不像对男人那样害怕。我们就乘机进行宣传。一些男队员就说:这帮丫头片子真厉害,一个个“嘴茬子”(口才)“吧吧的”(类似呱呱叫)。
东北人管姑娘叫“丫头”,大姑娘叫“大丫头”,小姑娘叫“小丫头”,还有叫“丫头片子”、“丫头蛋子”。因为我年纪最小,前面又给加个“小”字。打李敏参军上队后,这个“小”字就送给她了。
李敏老人说:
我的母亲是农历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去世的,那年我九岁。母亲下地干活,叫大雨淋了,回家一病不起,几天后就不行了。料理完后事,人们都走了,我说:爸,从明天起,我做饭了。爸爸瞅着我,眼珠一动不动,好长时间,转过身去,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父亲落泪。
父亲叫李石远,1920年前后从朝鲜来到东北。我记事时,就听他唱首歌,头两句是“两千万同胞联合起来,墓地下的灵魂也要抗战”。他是安邦河区第三任区委书记,1938年秋为抗联筹粮时牺牲的。那时我参军快两年了,参军后再没见过爸爸,梦里经常见到。爸爸抱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在大草甸子上跑啊跑啊,又像在云彩里飞。先是领导知道了,后来同志们也知道了,只瞒着我一个人,对我更关心了。
母亲去世不久,我哥就上山了。游击队经常在山里活动,我们那地方管参军、上队叫“上山”。哥哥叫李云峰,比我大六岁,在6军当过团政治部主任,1942年被派到哈尔滨做地下工作,被捕后牺牲。是冯仲云告诉我的。最后一个亲人也没了。我什么也没说,光淌眼泪。有人说我挺坚强,有人说不对,得让她哭出声来,不然会作病。我脑子木木的,就哭出一声又没声了,只是泪水哗哗淌,跟听说父亲牺牲后一样。
哥哥参军了,父亲顾不上家,经常晚上也不回来,家里家外就我一个人。种地回来,累得不想动弹,有剩饭扒拉几口,没有就上炕睡了。黄鼠狼叼小鸡,我也学大人的样儿做了夹子,一张皮子能换40斤小米呢。结果黄鼠狼没夹着,把自己夹得满手血。夏季大烟采浆熬膏,跟着大人出去割大烟挣钱。那时的庄稼院,花钱的地方不多,可盐呀什么的,总得买吧。父亲有时在家里开会,也得给那些叔叔弄点儿“好嚼裹儿”呀。
大烟长得高了,我得踮着脚,才能够着那烟桃。累不怕,关键是担心自己不在家,错过了哥哥来接我上山的时间。
哥哥临走前就说好了,让他过两年回来接我。总不见影儿,我就害怕是不是牺牲了。父亲知道,说好好的呢。可我是等不得了,父亲摸着我的脑袋,长叹一声,说要上山就上山吧,我也顾不上你。
我是1936年11月参军的,老交通员李升(人称“抗联之父”——编者注)给送去6军4师的。
李升老人中上个头,留着山羊胡子,快七十岁的人了,身板硬实得难以想象,北满山林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1939年冬,还一个人去长白山,与1军接通关系。同行的还有个交通员王仁,还有和我一样上山的李桂兰。她不到二十岁,又白又胖,哥哥是洼丹岗区委书记李凤林,后来上队当连长、团长。他们全家抗日,李桂兰做妇女工作,因身份暴露上队。
一行4人扮作一家人,给我当爷爷绰绰有余的李升是父亲,王仁是儿子,李桂兰是儿媳妇,有人问就说是送儿媳妇回娘家。
沿着汤旺河谷走了两天,没人家了,晚上点堆篝火,在雪地上露营。头一回,哪受得了呀,身子哆嗦成刺猬了。那也高兴呀,上山了。至于脚上打泡了,腿走肿了,就更不算什么了。
铁力县东岔河张把头木营附近,有个省委交通站,在那儿见到北满临时省委书记冯仲云。李升向他介绍我们俩是上山的,冯仲云说欢迎、欢迎,一打量我,第二个“欢迎”就少了个字。李升老人连忙给我讲好话,说这个小丫头能吃苦,这一路上没一句“屁话”(“屁”是认输、服软的意思)。我也赶紧说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干。冯仲云像我爸那样摸着我的头,说欢迎你,小同志。
高兴之余,还是觉得没底。晚饭后问李升:冯省委说了算吗?
李升山羊胡子一撅,说:冯省委是“大先生”(有大学问的人),北满最大的官,他说欢迎了,谁还敢不欢迎?
到了4师,政治部主任吴玉光,见了我就皱眉头,我的心一下子又悬起来。十二岁,没杆枪高,心虚呀。可一想到冯省委都欢迎了,又觉得底气挺足。也不知李升老人怎么跟他说的,反正是没撵我下山,让我留在师部当炊事员。
马司务长带队,下山背粮。粮食是地方党筹集的,送到山边,再由这些摆弄烧火棍的人背回山里。
马司务长留几个人在那儿观察敌情,敌人真就来了,一个排的伪军,都是骑兵。正好回来背粮的人到了,十几支枪就在雪地里支上了。老套筒、别拉旦、韩林春、连珠枪,少有重样的,关键是老旧,伙头军能有什么好枪呀,连人大都是淘汰下来的老弱病残,却也大都是老兵。待敌人进至50多米时,十几杆老枪齐放,前面的敌人落马了,后边的就掉头跑了。
敌人首先开火,白桦林树枝上的积雪纷纷落下,落进李敏的脖子里。她伸手去掏,边掏边东张西望左右的队员和前面的敌人,有种过年时看大人放鞭炮的感觉。马司务长喊了声什么,她没听清,脑袋就被一只大手按进雪窝子里,喘不过气儿。她觉得快要憋死了,那只手松开了,随即是炸耳根子的排子枪声,眼前是渐远的模糊的雪烟。
这就是李敏上队后参加的第一次战斗。
第23章 抗联“闺秀”
“大姑娘队”
饶河县位于吉林省(今属黑龙江省)东北部,南邻虎林,西接宝清、富锦,北靠同江、抚远,西南为完达山脉,东与苏联隔条乌苏里江,多属未开发的山林地带。居民种地、渔猎,农闲时节许多人越界背私货卖,前面说了叫“背背”。冬天乌苏里江封冻,往来如履平地,通晓俄语的人很多,重量单位也不是斤,而是普特,1普特为30斤。抗联7军就是在这一带发展起来的。
1935年11月21日,《中共饶河县委书记关于饶河工作情况的谈话记录》中说:
饶河是山林地带,人口是非常散漫的。共分四区,一、二区是日本统治区,三、四区是山林队与游击队的活动区,人口总共大约有三万以上。目前在一区的人最多,占总人口三分之一,二区占四分之一,三、四区人最少,大约只有两千多人。因日本强迫人民搬入二、一区,如不撤,就屠杀和烧房子,所以在去年七、八月间从三、四区撤走了很多,大多数搬往一、二区,有一部分搬往山外,如富锦、依兰等地。全饶韩人要占十分之二,其余是中国人,韩人大多数是从苏联这方面跑过去(似应为“来”——笔者)的,大多数种稻,每家种的地并不多,平均不过两垧多地,其中没有大地主和商人,他们除种地外,有部分人还做私商的勾当,当雇农的也极少。中国人大多数是山东人,都是跑腿的,住家的很少。
像东满及磐石、珠河、汤原等地一样,领导饶河、虎林、宝清、富锦、绥滨、同江、抚远等县党组织的饶河中心县委和游击队,最初也几乎都是朝鲜(族)人。
离休前为辽宁省轻工厅副厅长的单立志老人,1911年生于奉天省安东县单家堡子,1929年逃荒到虎林县四方林子相好窝棚,1935年参加反日会,1936年入党,1937年参加7军。1997年在沈阳采访时,中等个头、一头白发的老人,除腿脚不像常人那样利索外,头不昏,眼不花,思维敏捷。
老人说:
1935年刚开春,四方林子来了几个朝鲜族人,还有个女的,磕磕巴巴地说着汉话,听着那个费劲呀,宣传反日救国。那时朝鲜族人“打腰”(吃得开),是二等公民,人家都能拎着脑袋打日本,咱还有什么说的?
我们家刚到四方林子时,受人欺负,警察也来“勒大脖子”——“勒大脖子”就是卡油、索贿。和我们同样遭遇的一些人,都是“般当般儿”(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就拜把子成了生死弟兄,共是8个,我排行老六。后来听说入了“在家礼”,走遍天下没人敢欺负,又都成了“家礼”人。这回反日,我先想到这些人。那时常去我家的是徐凤山和毕玉民,徐凤山是中心县委书记兼反日会长,毕玉民是虎林区委委员。毕玉民说行,徐凤山还磕磕巴巴讲些道理,说只要反日就行。
那时虎林乡下,几十里地难见人家,两三户叫个屯子。我们家住在山边子,山里山外,就成县委的联络点和物资、情报转送站。我们的工作,主要是给游击队筹粮送粮送情报。情报大都是敌人出来“讨伐”了,城里地下党派人送到我们那儿,不管刮风下雨,连宿大夜再往山里送。往北送最难,200多里沼泽地,老百姓叫“水洼子”,进出有固定路线,黑灯瞎火走偏了,陷进去就完了。一片汪洋中有些高地场,像小岛似的,长满树林,叫“疙瘩林子”,有几户人家,打鱼种地。后来规定暗号,用火把晃几圈,有手电明灭几下,对面的疙瘩林子回敬几下,一个个疙瘩林子就接力似的传过去了。
1937年初“挑国兵”,“国兵”就是伪军。四方林子一带10多个反日会员,被保长通知去县城检查身体。这可怎么办呀?正巧徐凤山来了,一商量,决定上队。上队让敌人知道了,家里就遭殃了。就约定个日子,7军来队伍,假装胡子绑票,把人带走。我串联了10个人,有个人父母死活不让走,“抓”走9个,其中包括我和我的弟弟单有志。
饶河游击队最初叫“特务队”,是1932年10月成立的,只有6个人和1支手枪。像其他地区的游击队一样,特务队的首要任务也是夺枪,也一样侵犯地主大户利益,一样受挫,受挫后一样奋起。
这时,能够左右虎林、饶河地区局势的,是高玉山为总司令的“东北国民救国军”。其1旅参谋长王卿,原是山东省泰安县大汶口特别支部书记,大革命失败后被通缉,闯关东逃到虎林,与高玉山相识。此人才学出众,颇受高玉山器重,旅长孙宝鼎对他言听计从。1933年5月,救国军占领饶河,王卿见到街头反日会贴的标语,意识到这里有共产党活动,便建议将狱中党员和反日群众释放,允许反日会公开活动。
抓住这个契机,饶河党活跃起来,游击队改编为救国军1旅特务营。
救国军鱼目混珠,一些头目被吃过大户,与共产党有仇,捕杀党员和反日会员。而绕河游击队自成立之日起,就被诬为“高丽胡子”、“日本走狗”,处境艰难,依附救国军自然有利于生存、发展。高玉山是个深明大义的爱国者,又有王卿从中斡旋,完全可以通过他们解决这个问题。可是,曾坚决主张与救国军联合抗战的中心县委,决定以血还血。几次武装冲突,许多队员和反日群众被杀害。反动分子乘机煽动,要缴特务营的械,幸被高玉山制止。他说:高丽人反日有什么错?咱们是国民救国军,无论哪个民族,只要反日就是朋友。
1934年初,日军大举进攻虎饶地区,救国军溃败,高玉山过界去苏联,投降派准备将特务营缴械,作投敌的见面礼。王卿赶紧通知特务营转移,使这支队伍再次脱离险境。
之后,改称“饶河民众反日游击队大队”的游击队,避敌锋芒,利用人熟地利,伏击日伪军,攻袭民团、警察署。6月3日,大队长张文偕和参谋长崔石泉率队分头攻打暴马顶子、大别拉坑,将其占领。暴马顶子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游击队即在此建立根据地,在虎饶地区一枝独秀。
1935年9月18日,饶河民众反日游击大队编入4军,为4团,半年后改编为2师。1936年11月,根据中共代表团驻海参崴交通局负责人指示,2师脱离4军,编为7军。全军700余人,其中基干队400多人。
饶河游击队成立后,不但不抢不夺,还帮老百姓挑水、推碾拉磨、铲地拔草。老百姓送来只猪,一定得收钱,不收钱就要给赶回去。1936年春北进同江、富锦开辟新区,所到之处,群众称之为“大姑娘队”。
文明守纪的“大姑娘队”骁勇善战,比较典型的是新兴洞战斗。
1935年9月,已编为4军4团的“大姑娘队”挺进抚远途中,行踪被敌人探知,即调集日伪军准备围歼4团。26日上午,部队在乌苏里江边的新兴洞休息,30多伪军来攻。刚把敌人打退,驻饶河日本守备队80多人,又乘汽船赶到了。
新兴洞40多户人家分为前后屯,前屯靠江,后屯依山。不大的山上长满杂树,除东南坡下有片坟地外,接着都是平坦的草甸子。副团长朴振宇将部队部署妥当后,下令:俺的枪不响,谁也不许开火。
双方兵力相当,敌人火力优势。3挺重机枪和几挺轻机枪,打得林子里枝叶纷飞。官兵们趴伏在树后,或是地势坑里,待敌人进至百来米时一阵急射,将敌人打了下去。草甸子里除了塔头墩子,没有任何隐蔽物,稍一露头就有子弹飞来,而且专打鬼子。敌人受不了,向东南方向迂回攻击。4连官兵早已等在那里,先将敌人击退,再以神枪手将赖在坟地里的鬼子打死几个后,其余的也就逃命去了。
“板子队”
东北抗联有两首《四季游击歌》,其中一首的《雪地游击》歌词是这样的:
雪地游击,
我们有特长。
穿踏板,扶长杆,
不用喂草粮。
登高岭,走洼甸,
步履比马快。
赶走日本强盗者,
功垂霄壤。
无论词作者是谁,这支歌唱的都只能是7军。
东北抗联的第一支滑雪队,是饶河游击队1934年冬创建的,时称“板子队”。
据说,这是受到一些反日山林队的启发。像后面将要写到的7军3师8团团长王贵祥,当初报号“君子人”时,许多人就会滑雪。而山林队又是跟猎人学的。据笔者所知,虎饶地区的一些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