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那女的(又鸟)窝一样的头发没有?”止安笑着说,纪廷想起,自己也抑制不了地笑了起来。笑过后,他顺手摘下止安头发上的一片枯叶,道:“原来你跑这里来了,顾伯伯他们还说找不到你呢。“
止安顺势躺回草上,“你连撒谎都不会。他们是不会找我的,除了止怡。他们只会说,‘这一带谁有她熟,玩累了就回来了’。”她把一根草叼在嘴里,在昏黄的夕照下,她脸上有美丽的阴影。
纪廷没有办法反驳,因为她说得一点也没错,于是他说道:“其实顾伯伯他们也是很爱你的,你为什么老是惹他们生气,难道就不能听话一点?”
止安嗤笑了一声,将嘴上的草扔了出去,“爱我?他们眼里永远看不到我。从小他们就会说‘止怡喜欢这个,那也顺便给止安一个吧’所以止怡有的东西我都有,可是这些从来就不是我想要的,你的汪阿姨,她从小到大没有抱过我,也没有骂过我,她眼里只有止怡。小的时候,我以为我不够乖,所以我处处都一定要比止怡做得好,我比她成绩好,比她运动好,我希望爸爸妈妈说一声‘止安真棒!’,可是他们只会说‘止怡,没事的,成绩不好不要紧,身体不好就慢慢养着,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们的宝贝’,我兴高采烈地捧回来的小红花,他们看了一眼就放到一边,止怡没有小红花,他们却把她抱在怀里。后来我才知道,当他们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好也是错,不好也是错,如果听话并不能让我快乐一点,那我为什么还要讨他们开心?我的爸爸,也只有骂我的时候才会多看我两眼。”
“怎么会呢,你也是他们的女儿,天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纪廷安慰她,但他自己也觉得这些话很苍白。
止安诡秘地一笑,“你不会知道的,可是有些事情我知道为什么。”但是她没有往下说,反而嘲笑着问道:“你说要我听话一点,那你这个听话的好榜样躲到这个角落里跟那盒破磁带较什么劲?”
纪廷脸色顿时黯然:“有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发酒疯吧,你还真丢脸,就一杯酒就喝成那样。”止安小小的一张脸上尽是鄙夷的神情。
说到这个,纪廷脸又红了,“我想我真的是不能喝酒的人。”
“谁灌你了,是你自己急得像什么一样一口喝干。”止安用一只手撑起头,另一只手推了身边的他一把,问道:“说说,酒是什么滋味。”
纪廷不好意思地说:“你不是也喝了一点嘛。”
“我就舔了舔。别废话,快说,到底什么味道?”
“嗯,辣辣的,很苦……不过也有点甜。”
两人躺在草上,看着夜幕一点点地吞噬残阳。
“天就要黑了。”纪廷心念一动,对止安说道:“止安,你小时候不是特别怕黑?”
止安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于是他又问了一遍,这才听见她“哼”了一声,说道:“我才不像你,胆小鬼,我最喜欢晚上,天黑下来,什么都看不见才好,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无所谓。”说完她忽然倒吸了口气,小小的一张脸皱成一团。
纪廷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止安咬牙坐起来,“见鬼了,我肚子越来越疼。”
“那怎么办?很疼吗?我们还是回家吧。”纪廷用力把她扶了起来,却借着最后一点光线看到止安为了今天毕业典礼特意穿的浅蓝色校服裙后面,有一团褐色的痕迹。
他没有多想,用手在上面拭了一把,有点湿,他把手指放到鼻子下面,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不由大惊失色:“糟糕,止安,你流了好多血。”
止安也吓了一跳,将裙子揪过来一看,先是愣住,“这是什么?”然后,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再次倒吸了口气哀嚎道:“不会吧!”
“到底怎么了?”纪廷还是不明所以,担心得不行,扶着她的肩膀问:“到底是哪里流血了?”
话刚说完,他就被止安大力地一把推开,他没有防备,当下站立不稳,跌坐在草上。昏暗中他看不清止安的表情,只听见她恨恨地说了声:“纪廷,你是猪!”然后一溜烟地跑远。
正文 第六章
女孩子的初潮总是伴随着潜伏在心里某种意识的觉醒,然后身体和心思一样,都开始疯长。
止安那晚回到家中,遮遮掩掩的裙子上的血迹仍然没有逃过汪帆的眼睛。汪帆微微有些吃惊,但还是从自己的房间里拿了一包东西,放到了止安的床头。她一直沉默着,止安也没有开口,也许她们都明白这样的沉默不该发生在一对母女身上,但没有人打算要打破这样的僵局。
汪帆准备走出止安的房门,想了想,又回过头来看着似乎在写作业的止安,说道:“你已经开始长大了,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应该想清楚,别再像以前一样不懂事。”
止安没有答话,她用橡皮擦狠狠地涂改着作业本上的字迹,直到作业本上多出了一个擦破的小洞,她想,她长大得还是太慢,都已经急不可待,只有长大了,她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晚上,止怡躺在和止安相邻的另一张小床上,好奇地问起了止安的感觉,止安随口说了句:没感觉。这个年龄的女孩,对于初潮,总是又恐惧,又好奇,或许更多的是期待,班上有早熟的女孩,五年级的时候已经经历了这种“女孩的成人礼”,从她们欲说还休的神色里,总能找到一丝隐秘的喜悦。止怡想,自己虽然是姐姐,可是什么都不如止安,就连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孩,也落在了她的后面,当然,她并不会跟自己的妹妹计较这个,她只是在心里微微地感到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成为一个成熟的女孩。可是成为一个成熟的女孩又怎样呢,然后成为一个女人?一个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女人?她忽然想起了白天在台上的那个身影,那张眉目清秀疏朗的面容……像是被自己的心事蜇了一下,止怡双手将被子盖住了头。在黑暗中她莫名的恐惧,要是“那个东西”一直不来会怎么样,她会不会一直成为不了一个真正的女孩?
……
止怡藏在心里的担心持续了一年多,终于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某一天,她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抹红,独自呆在自家的卫生间里,她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如释重负。出来之后,她将妈妈偷偷拉到了房间里,告诉了她这个秘密。汪帆摸着止怡柔软的发丝,感叹,“你们都长大了。”
是呀,女孩开始长大了。止怡觉得自己的身体每天都在变化着,生长着,虽然这变化是缓慢的,但是她感觉得到。她就像藏在温室的泥里一个冬天的种子,努力地抽芽。她长高了一些,但更让她尴尬的是胸口也在萌芽,带着微微的疼痛,难道这就是成长的痕迹?止怡对于这样的变化感到无所适从,有时候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仿佛跟以前不一样了,仔细看好像什么也没改变,依旧是淡淡的眉目,如隔着水雾般朦胧。她求着妈妈给她买了大一号的校服,想要遮住慢慢凸显的曲线;她开始爱上了那些缠绵悱恻的小说和文字,专挑着哀婉的诗词去记诵,然后凭白地感伤。纪廷的妈妈徐淑云是中文系的副教授,专攻中国古典汉语言文学,家里有整墙的藏书,止怡喜欢到纪廷家的书房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越长大,看到纪廷的时候,就越有一种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的窘迫――她明明是为了他而期待长大。这时的纪廷已经是高三毕业班的学生,是个大男生了,他虽然还像小时候那么照顾止怡,却也不会跟以前那样日日上学放学在一起,所以即使察觉到了小女孩的变化,也无心去深究里面的原因,他只知道现在止怡在他面前,有时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也说没有,他也就笑笑由得她去了。
每一次看着纪廷的背影,止怡都暗自责怪自己没有用,很多次,独自看着在水里游来游去的金鱼,她都在问它们:为什么她就不能像止安那样,像一颗野生的小树,无比舒展,恣意生长。止安十五岁的时候身高已经超过了1米(被禁止),她虽然不是班上个子最高的女生,但是不管男生还是女生,看着她的时候都仿佛仰着头,她长得跟止怡越来越不像,凤眼狭长,颧骨微高,鼻梁尖挺,双唇俏薄,五官分开来看都不算特别出众,可组合在一起,却是一种惊人的光采四射。止安的美是生动的、凌厉的,带有一种不可逼视的凛冽,她这个时候已经剪掉了从小留的长发,顶着一头短而微乱的头发,不仅不像个假小子,反而让她小小的一张脸上五官更为鲜明立体。她身材高挑瘦削,并不具备传统审美的丰满胸臀,可她无论走在什么地方,都是挺直了腰,微微抬着下颌,因为这个时候的她已经知道了美丽本身就是一个女孩与生俱来的资本,而她当之无愧地拥有这样骄傲的资本。
止安看人的时候,总喜欢微眯着那双漂亮狭长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脸上永远是懒懒的,无所畏惧的神情,所以即使她从小成绩优异,也不是个在大人那里讨喜的孩子,尤其是教工宿舍区那些年老的街坊阿姨,她们喜欢在茶余饭后用嫌恶而惋惜的口气谈论顾教授家的小女儿,在她们看来,小小年纪长得如此耀眼,一双眼睛像要把人的魂魄勾了去,这本身就是种原罪,何况性子更是张扬放肆,完全就是个不安定的因素。
当然,这样的话背后说说也就罢了,止安的脾气周围一带的人都是见识过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得罪了她是要睚眦必报的,她谁都不怕。这几年,顾维桢夫妇对止安的管束越来越感到无力,她软硬不吃,谁的帐都不买,只做自己想干的事。好在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个头脑清醒的孩子,知道什么是对自己好,所以虽然不好约束,但一路成长过来,倒也没有行差步错,抛开任性妄为不谈,止安从小都是学习优异,不用操心的孩子。
当然,让街坊的妇女同志们那么憎恶她的原因,除了她的容貌和脾气,更多的是因为她们家里半大不小的儿子、孙子,偏偏就吃“小妖精”那一套。小时候跟止安泥里水里玩闹的男孩们,现在大多都成了在她面前红着张脸的傻小子,就连曾经被她骑在身上狠狠揍哭过无数回的小胖子,搜罗到什么好东西,也整天思量着怎么样才能让止安收下。
没有人比止安更清楚自己在男孩子眼里的吸引力,可她并不觉得这是种应该隐藏和压抑的东西,她乐意看到男生眼里渴望的光,吝啬而又善用着她的吸引力,她谁都不靠近,可是谁都以为止安对他的疏远是特别的。偶尔她也会有特别感兴趣的男生,或是高傲的、或是沉默的、或是甜蜜有主的,总之越是难以靠近的她越喜欢靠近,而且非得到不可。15岁的顾止安已经像一种毒,明明知道沾不得,可偏偏有人饮鸠止渴。
正文 第七章
“纪廷,你看是谁来了,不会是找你的吧。”纪廷被身边的人用力拍打着手臂,不得不抬起用手支着的头。
说来也是种缘分,从小学五年级他转学过来开始,初中、高中,一路他跟刘季林同班。很多人,包括他的父母都很难理解,斯文安静的好学生纪廷怎么会一直跟刘季林保持良好的交情。刘季林的父亲原本是G大附近郊区的农民,年轻时靠着做包工头发了家,后来一举承包下G大的学生教工食堂,家境殷实。刘季林天生活泼外向,从小有点小捣蛋,成绩不好,话多,一说起来生冷不忌,初中的时候他到过纪廷家里做客,书房里、饭桌上都属他嗓门最大,话语间不经意蹦出的带脏字的“语气助词”和不好笑的笑话让纪培文和徐淑云暗里皱眉,两人当时倒没有说什么,但是看到高中以后纪廷和刘季林居然还是同班,并且时常放学后还在一起,交情比一般同学都好,不禁有些担忧。为此纪培文还特意找过纪廷谈心,无非是旁敲侧击地跟他谈些孔子的“益者三友”、“损者三友”之类的话题,见儿子良久不语,也不争辩,他便说到:“‘不如吾者吾不与处,累我者也’,这些你妈妈从小就教过你背诵,你是个好孩子,应该知道爸妈的良苦用心,年轻人,方向一定要正确,择友也是关键。”纪廷则低头玩着手里的笔--这是他从小的习惯,等到纪培文说完了之后,他才接口:“爸爸,您说的很对,我明白您的意思。”纪培文满意地拍拍儿子的肩膀站了起来,却听到纪廷继续说道:“可是,我也记得妈妈还教过我‘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欤,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欤,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您觉得呢?”当时纪培文并没有料到儿子会这样反将了他一军,他是理工科出身,毕竟不如妻子在这方面的浸淫,一时无语。纪廷抬头看着他,又说了一句:“爸,难道您不觉得孔子很悲哀,他没有朋友。”纪培文不由重新看了看儿子,纪廷长高了,站起来已经跟父亲平肩,他面容像母亲,白皙俊秀,说话语调柔和。纪培文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长大了的儿子,还是他从来就没有懂过?
总之,纪廷还是很少像青春期的男孩一样,拼命地用忤逆大人的意思来证明自己,大多数时候他都耐心倾听大人的教诲,只是少部分他认定的东西,会一直坚持下去。所以尽管父母有微词,可他跟刘季林的友谊一直在继续,虽称不上知己,倒也是说得上话的人。其实他也搞不清为什么会跟刘季林这样性格的人结交,但是跟刘季林相处,他觉得轻松。
在教室里的大多数时候,纪廷都喜欢保持一手支着头,一手玩笔的姿势,眼睛看着书本,有时的确是在看书,有时则神游,高中快毕业了,跟许多同学截然不同,他对高考不紧张,但也没有期待。除了不担心自己成绩的原因外,更多是因为他觉得考成怎么样都没有区别。G大的物理系是学校的优势学科,在国内处于领先水平,而纪培文是系里面的博士生导师,在凝聚态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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