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心里是很郁闷,这个当口又不能公然与惟功对着干,但如果对方真的一步一步逼上来,说不得就要想方设法,一次过解决这个大难题!
他当然不会和朱岗一样蠢,暗杀失败又故意派人刁难,结果被人打进自己的府邸,闹到在勋贵圈里丢尽了脸,到现在朱侯爷成天呆在家里,有事也不出门,估计一时半会是没有脸在勋贵圈里出现了。
有这样的一个镜子照着,尽管已经有不少晋商急赤白脸的,但张四维在短期内还是决定以忍为主。他对权势和力量的把握是很精准的,现在可能张居正也在等着机会将自己一击搏杀,为了一个商行把自己的政治前途送上,他可没这么蠢!
“好了,此事不必多谈。”张四维换了话题,问道:“那个姓邹的怎么样?”
“邹元标和赵南星,还有南直隶这一科的解元顾宪成特别交好,这几天赵南星不在,但顾宪成就住在邹元标的家里,学生借机在今天去过一次,两人正在打底稿商量,虽然没有对学生透露太多,但决意上书是不可更改的事了。”
“甚好。”张四维打了个呵欠,笑道:“这件事你办得很好,邹元标和顾宪成是有才的,他们的上疏肯定更具威力,老夫就等着瞧了。”
“是,老师倦了,学生这就告辞,明日折稿一上,学生就抄了折底,到府上禀报。”
“嗯,是不早了。”张四维惜福养身,很少晚睡,这阵子事情太多,经常闹到三更之后才睡,逢大朝和常朝他这个阁老又得早到,刚过下半夜就得爬起来穿衣服上朝,两眼闹的乌黑,这会子也是真倦了。
当下由着李植辞了出去,想到明天可能会有的热闹,还有张居正的表情,当然还有内廷的反应,处断,还有那些站干岸看热闹的明面上和暗地里的大佬们……张四维感觉日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这一次的夺情之争,不管怎么说,张居正都是输家啊……
刚刚他没有和李植说明白,固然在短期内,也就是张居正重病和死亡之前,他的权势力量地位都会增长,朝野会看到他的实力,对皇太后和冯保于张居正的支持力度,但同时也是深种下大祸,不仅自己会倒霉,还会延及子孙!
张居正是硬生生的在重围之中,皇权之下,以毅然决然的态度和决心,强留下来的啊……
张四维就是搞不明白,张居正明明是第一等的聪明人,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退一步固然短时间内会失掉权力,但给皇帝的观感就不同了,三年之后,小皇帝也就十八不到,度过了青春逆反期,想念起一手带自己长大的恩师,招张居正还朝不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么?
非要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太愚,太傻了。
他想起海瑞最近写来的信,长于施政,短于谋身,这个评价,已经在朝野和士林之间流传,暗地里赞同的人,委实不少。
“不管怎么说,老夫等着看热闹便是了……”
黑暗之中,张四维心满意足的睡去,在梦里,自己下令抄了张居正的家,于世人面前侮辱张居正的遗族,同时写了一篇居高临下评判张居正生评的碑文,下令刻在张居正的墓前……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梦中的一切,实在是太舒服,太精彩了!
这位身负国家重任的阁老,就是没有从治国的角度去想想答案,是的,一次也没有过……
……
“就是这儿?”
“嗯,没错。姓顾的和姓邹的都住在这儿。”
“很好,你差事办的好,底下的事你不必管了,先行离开。”
“是。”
夜色之中,远远传来更夫敲击梆子的声响,忽远忽近,听不大真切,但也隐约能听得出来,现在已经是三更末刻,也就是后世凌晨一点左右的光景了。
这个时候,一般人都睡醒一觉了,农耕社会,没有事的人天黑就睡觉的都不少,大冬天的,这几年一年比一年冷的邪乎,天黑了吃罢了饭,还点着灯受冷干什么,不如早点梦周公。
在这个宣北坊靠近内城城墙,接近宣武门的小小胡同里头,刑部观政进士邹远标就住在一个小院里头,虽然是宣北坊这样的外城坊中,邹元标这个寒素官员也没有能力住大宅子,沿街单进的小院,只有正南三间瓦房,西侧两间草房,加一间门房,就算是一个小院了。
和那些一进套一进的正经的四合院是没法比了,但好歹也是单门别户,算是正经的住处。
半夜时分,邹家的上房里仍然是灯火通明,隔着窗纸,映出两个男子的剪影出来。
几个穿着全身纯黑衣服的人互相递了小话,然后一个瘦削的身影迅速从院里翻出去,动作之快,之娴熟老练,肯定也是做这样事的老手了。
看到自己的部下如大鸟一般从院子里翻出,王国峰也是毫无声息的笑了一笑。
盘问,分析,归纳,汇总,消息源千奇百怪,军情人员就得有这样最基本的素质。军情这一块现在分两组,行动和情报两块。
情报组只负责情报的收集和分析上报,行动组倒是第一次行动,训练的内容则是从暗杀到盯梢,再到暴力绑架等等,不一而足。
光是绑架这一块,学问就很深了,怎么绑人,怎么最低限度减少风险,杜绝惊吓人质或其家属,怎么从肉票嘴里套出真正有用的情报等等。
为了这一块技术的专精,行动组不得不雇请了几个真正的行家里手,专门负责这一块事务的教导……等掌握了入门技术之后,王国峰就是毫不犹豫地将那几个人渣给开了。
行动组可能以后也会干绑人的事情,但为了钱财绑票撕票的人,还是撵的远远的为好。
他们在邹家已经盯了好几天了,从前天开始,朝廷跟开了锅一样的热闹,奏疏连上,连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大娘大婶们都端着碗在胡同跟前议论,说是这张阁老到底是夺情啊还是不夺,这么样的大事,邹元标和顾宪成等人要是没有动静才是真奇了怪了。
“赵南星请病假了,已经五六天不曾露面,不过今天晚上,青衣小帽,偷偷溜过来呆了一小会儿,起更之前,又偷偷溜了。”
“这厮还真的是滑不溜手,今晚算是叫他跑了。”
“大人对这种滑头也不欢喜……算这两个家伙倒霉了。”
“奇怪啊,为什么大人不管吴中行他们,要说起来吴中行是元辅的弟子,以徒责师,弄的元辅十分伤感啊。这姓邹的和姓顾的就是两呆书生,他们的上书能有什么份量?”
“不知道,咱们行动组什么时候需要带脑子办事了?”
“这倒也是呢,干活干活。”
行动组的人都是王国峰和张惟功亲自挑的,胆大心细,但不算思维缜密善于思考的人,所以干这种湿活最合适了。
听到他们的话,王国峰咧嘴一笑,但见五六个身影全身纯黑,如鬼影一般,迅速逼近亮着灯火的窗下。
第194章 行动
屋里头,邹元标也正在奋笔疾书。
青年进士们的笔下都是十分来得的,不象那些大佬们,虽然人人都是用八股这块敲门砖进的仕途,但时间久了,久不用笔,写正经的文章就困难了。邹元标和顾宪成这种刚刚中举或中了进士的,大块头文章还很来得,用笔如飞,没有什么滞碍。
书写的内容,也是东林三君,也就是邹元标和赵南星,加一个顾宪成一起商量出来的,邹元标的文字虽然远不如顾宪成,但他是观政进士,由他出面最为合适,所以这一次商量定了,还是赵南星躲在幕后,邹元标出头,顾宪成参谋。
这个分配,邹元标肯定是要倒霉的,闹不好就是廷仗加流放的套餐,但邹元标并不在意,甚至有一种兴奋的狂热感觉。
“尔瞻兄……”顾宪成看到奋笔如龙蛇的邹元标,心里有强烈的不安感,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提醒他道:“元辅在一日,尔瞻兄你就算因此事得到士林夸赞,也是无法升迁,回任,转任,贬窜之处,就是安身之所。”
“很好啊。”邹元标笔并不停,微笑道:“求仁得仁,岂不快哉?再者,追随王师,也是我心是夙愿啊。”
邹元标的师傅是王门弟子,所以他也是王阳明的再传学生,当年王阳明被流放的事迹,王门学生可是耳熟能详了,流放这种事,还真的是吓不倒他。
“可能是白白为一群小人做嫁衣裳呢……”顾宪成咬了咬唇,又道:“我等是因国事而攻江陵,幕后的一些人,却是为的权力之争。”
“唉……”
邹元标并没有恼,搁下了笔,叹道:“叔时你说的对,我并不蠢,这个事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阵子,有一些人,拼命鼓励我等上书,自己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落于纸上,私下说话,将江陵贬的一无是处,却根本无一字涉及国事,此等人是何心思,吾洞若观烛!”
“那尔瞻兄你……”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我懂了!”
顾宪成一脸的肃然之色,邹元标这个兄弟并不是无知,也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在上书后会有的下场,他只是为了道义和国事,义无反顾而已!
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内疚!
这几天,顾宪成的脑海中一直是张惟功的那些反驳的话语,他隐隐觉得,自己这么一群人,这么拼命的反对张居正,恐怕道理也未必就真的在自己这一边。
最少,按张惟功的说法,条编法,在嘉靖年间就有多位大臣提出,溯源上去,成化年间就有粗浅的议论,张居正,不过是将前人在此事上的思考和探索,化之为事实。
将所有的国家正赋,加地方杂费,归于一体,全部从土地里而出,除条编法之下的税赋之外,百姓不需再纳一钱。
公诸于世,凡地方官再随意加派者,将置之以法。
地纳税,丁服役,这是很合理的处置,如果清丈成功,国家控制的土地和人丁人数都扩大了,国家富强是指日间事。
张居正的改革,也不过就这几年,太仓存银就有几百万了,存粮过千万石,这还是只有一半省份清丈成功,实行条编法之后的成绩,如果整个大明都清丈成功,废除优免,整顿好驿传,经催,国力将会恢复到何种地步?
要知道,洪武和永乐年间,大明积储的白银十分有限,财富被蒙古人搜刮的精光,在那种基础上,大明养兵二百万,征安南伐蒙古,七下西洋,兴修武当山宫殿群,南京大报恩寺,北京宫殿群和外城,这样的国力,岂是后人能想象的?
无非就是立国之初,士绅的力量弱,勋贵被限制,全部国力被拿来做了正事而已。
现在的大明,海禁已废,商路渐开,民间商业活力十足,也带动了早期工业的萌芽,苏州的织造工厂,用工过千人的也很多了,再加上张居正在政务财赋各方面的整顿,如果成功,大明的国力会恢复成什么样?
真是想想也是叫人激动呢……
但顾宪成已经二十多岁,不再是热血少年了。
张居正的改革再有希望,光是本身立场不同,他就已经无法支持,江南的士绅世家,也绝没有几家会支持张居正的改革继续推行下去。
再改革下去,他们的根都要被掘了!
晋商,徽商,也是各有立场,勋贵,现在只是在隐忍,军队获得的利益很大,但军队在大明,除非是造反,否则就是最没有话语权的一群人了……
顾宪成明白,他和赵南星,包括申时行,王锡爵等朝中新生的大佬一样,利益共同,不论怎么认识到改革有必要,不管是他们,或是申、王,或是张四维等人,无论是谁当政,都会立刻废弃张居正的各种改革,全方位的,立刻废除。
这也是此次丁忧和夺情之争的关键所在,而眼前的邹元标,寒门出身,家族中也没有大世家,论起利益来,他是最没关系的一个。
就以驿站来说,张居正废除的官员们的驿站特权,使天下官员士绅,包括太监权贵们一起都是恨之入骨,但邹元标多次出入京城,从来不擅动驿传,从不征用轿子,叫驿站提供轿夫,或是提供豆料,柴草等物,萧然一身,从不奢靡浪费,若是邹元标对张居正有私恩或是个人目的,那就是太扯了。
顾宪成到如今才意会到,邹元标所做的一切,毫无私心,如同一根熊熊燃烧的巨烛,发出光辉,只是为了照亮这天地!
“尔瞻兄,我有一些话,都是事关江陵的,有一些角度,也颇有道理,不知道你想不想听一听?”
“不必了。”
邹元标在这样的事情上是很固执的,攻击张居正的奏折是三人议定了的,从禁毁书院开篇,然后就是刑狱之事,擅权、威福自用、治河无方、任用私人,至于清丈,条编法,甚至是考成法,并不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他摇了摇头,道:“江陵当然是一个能臣,否则到不了如今的位置,但我们攻他,是因为他能力越高,于我大明天下就越危险,好比小孩子拿了一柄利剑,伤人便会伤的越重。”
“尔瞻兄你是担心,江陵日后有不轨之心么?”
“是有点。”邹元标冷然道:“他把权都抓在手里为什么?吏部用自己人为什么?工部,礼部,刑部,哪一部不是他把持着?地方督抚,从宣大到蓟镇,辽镇,督、抚,都是他的心腹,再到苏松,南直,哪一省不是他张江陵的私人?镇边大帅,戚元敬就是江陵的头号打手,江陵有令,他敢不从?如果我等不敢出声,无一人在江陵的滔天权势之下敢做仗马之鸣,如果江陵真有一天有不臣之心,谁能制之?”
顾宪成没想到邹元标还有这一番心思,当下也是十分感动。他两眼流泪,执住邹元标的手,泣道:“尔瞻兄,你真是深思熟虑,这一番计较,弟远不如也。”
“计较个屁,呆书生一个,还以为自己是诸葛武侯呢?”
深更半夜,外间突传人声,两个二十来岁的书生都是惊的手脚冰冷,这个时候虽然没聊斋可看,但狐仙一类的志怪传奇也是不少,两人大眼瞪小眼,脑海里一时就都是各类的志怪传闻涌上脑海中来。
“动手。”
外头的人没叫他们等太久,两个书生就看到有几个黑影从打开的窗子猛扑进来,微弱的烛光一下子就被带熄灭了,然后就是彪悍轻捷的身影直冲到自己身前,接着就是有重物打在自己头上,“砰”的一声,两人都是翻白着眼,一起晕了过去。
“郑三虎你他娘的小心些,敲死了大人得剥你的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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