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集团势大,是明英宗土木之变前后开始冒头,成祖年间,隐隐还有武官压文官一头的感觉,武选司郎中不比文选司的权威稍差,正统之后到成化为之一变,正德嘉靖又是一变,到万历年间,文官兵备道便能呵斥总兵副将,视为奴仆,张居正算是文官中的异类了,他扶持的李成梁成为事实上的辽东王,戚继光将蓟镇永平一带掌握囊中,十年时间无人能动摇,马芳的马家成为世袭的大同和山西将门,俞大猷的儿子后来也成为福建总兵官,只是命运也不算好,和其父一样的悲催坎坷……
“皇上是怎么说的?”
“皇上自是夸赞元辅所说甚是有理,道是祖宗刀尖上得来的天下,不能叫文臣们由笔尖上坏了去。”
“这算是替我造势了。”
“正是呢。”
张元功点点头,笑道:“你好生做去吧,虽然其余各府肯定有不满的,但京营复振现在看来是必然之事了,有皇上和元辅一起动作,想挡是挡不住的,我英国公府在京营当然也有利益,也有不少人要庇护,但这一次我就不交名单给你了,该怎样就怎样吧。”
惟功刚刚过来时,犹豫之处就在于张元功现在的话。
无论如何,这位总是他的生父,而且这些年来也在尽量弥补当初的过失。严格来说,惟功娘亲的死也是和他关系不大,张元功以前最多说是性格懦弱罢了。
人心就是如此,惟功心中已经渐渐被打动,只是对张元功还不及对七叔那么亲热和交心。
此次前来,他就害怕张元功交给他一张名单,到时候冷硬拒绝就太伤人心,但不拒绝的话,所谓整顿不是成了笑话?
自己不把自己份内的一亩三分地给择干净了,还能指望去大公无私的整顿别人?
英国公府中,两对父子也算是各有其趣,张元德是交了一张名单给儿子,张元功却是两手空空,不肯拿出名单来,各自的行事,都有各自有理由,也是赢得了各自的尊重与感激。
……
“臣叩见皇上。”
“惟功你来了,起来罢。”
万历今日穿着是天青色的团龙袍,头上戴着元青色翼善冠,脚着朱履,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精神,看着惟功,他也是笑吟吟的,等惟功起身后,万历便是笑道:“昨天的经筳你听说了没有呢?”
“臣听说了。”
“甚好。”万历很欣慰的道:“元辅张先生支持,此事可谓成了九成,朕是有决心要把京营整顿好,我大明内轻外重的格局,不能不改了。”
此时的万历和历史上的记录是一样的,在张居正死后的万历十一年,刚刚真正意义上亲政的万历就拔出大量白银,开始在京师之内操练营兵,整训内操,动静很大,任何一个正常的皇帝都会希望在自己脚下掌握着真正的武力,而不是虚头八脑的东西,不过万历的内操一开始就把路子走歪了,上手就是叫宦官掌握军队,这一下文官们肯定不干了,接连攻讦,万历练了一阵兵之后,估计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乱蜂蛰头之下,他又有了惰政的苗头,干脆一动不如一静,把内操取消了事了。
后来到他孙子崇祯年间,也有内操之事,崇祯连他祖爷爷都不如,搞的内操就是虚热闹,完全屁用不顶,李自成入城之后,崇祯身边只十来个人,七八条枪,平时大捧的银子养了大几千的内操兵,全部消失不见了。
大明诸帝在文官掌权后,真正练成内操兵,掌握武力,并且拿出来使用的,只有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文官奏折拿来当手帕抹鼻涕的封自己为总后兵的武宗皇帝,这位皇帝也算是异数天赋,只是身后的名声实在是太差劲了。
“臣决心也下定了,数日之内,打算连上数疏,力请皇上开始整顿京营之事。”
“嗯,很好。”
万历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欣赏的色彩。眼前这个小子,敢作敢为,对自己忠心不二,这一次整顿京营,张惟功是肯定捞不到任何好处,还会把英国公府二百年下来的基本盘丢光,在勋贵之中得罪大批的人,除了文官方面支持整顿的人会叫好之外,万历看不出来惟功会落到什么真正的好处。这样的臣子,为了皇朝利益甘为孤臣,忠诚之心,令人感动。
他不由得道:“可惜你年纪太小,不然朕今日就下诏,令你为提督京营。”
“臣过二十年后再巴望吧。”
“倒也不必那么久,朕是打算将京营和锦衣卫都交给你,一如当年陆炳故事。”万历勉励惟功道:“好生去作。”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吩咐道:“你当去元辅那里,面请机宜,这事情元辅虽然也肯,但并不算太坚决。”
张居正现在的主要精力还是在清丈上,估计清丈之事要到万历十年之后才能大致结束,伴随清丈还有很多麻烦和问题,现在他的精力根本不可能放在京营诸事上。
事实上,能保证边疆的安全就已经耗费了张居正不小的精力了。
从万历元年到现在,北方边境只有李成梁不停地在打仗,其余地方大抵安境,南方却并不平静,倭寇之祸是平息下去了,但四川两广一带的生苗土蛮祸乱不停,刘显等南方总兵不停的出兵,十万人以上的出兵规模就有好几起,擒斩在数万人,一次斩首一万多级的大战也有多次,整个大明的体制有极大的麻烦和问题,按后世史学家的说法是动员能力不足南宋的三成,财赋能力,人力动员机制,兵员来源和军队编成调动都有问题,承平时节保持庞大的军队数量还能对有些人形成威慑,一旦到处生事出乱子,张居正出色的财赋能力和灭火的本事才使得乱源虽多,但大明总体还处于向上的感觉,而且他的考成法加强了中央的权威,使政令通达,这其实比清丈度田和条鞭法更犀利,只是张居正自己和后来者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张居正一死,晋商和江南士绅两大集团主持对他的清算,考成法废止,各方祸乱不止,从万历三大征到大大小小的战争,兵变,一直耗光了大明的国力为止。
对这个问题,惟功有清醒的认识,张居正现在是掌握全局,而且是一个罕见的优秀的政治家,但并不代表他在京营问题上有足够清醒的认识!
但没有张居正的全力支持,这件事是做不好的。哪怕是有惟功和皇帝两人,也肯定会以失败告终。
“臣今日便去。”惟功笑着答应下来,他原本就是打算过去,有皇帝这话更好,可以不那么犯忌讳了。
“听说你和李如松打了一架?”
说完正事,皇帝听八卦的兴趣一下子就上来了。
很短的功夫,惟功与李如松长街雨夜大战,打的热火朝天的事情就传遍了九城,甚至一直传入皇宫,连皇帝都知道了。
毕竟当时观战的人多,而且这两人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
“这么说,李如松的本事也很不错啊……”
万历对李如松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和信任感,他已经在平台召见过李如松了,李如松身上那种独特的公子哥气息不仅没有使万历不快,反而使万历有一种心理上的认同感,加上李如松独有的傲气,更使得万历对他十分信任和激赏。
和任何一个帝王一样,皇帝总会信任那些脾气很坏的臣子……用笔头的文臣也包括在内,当然,过度惹怒皇帝的时候要除外。
无论如何,万历对李家的信任和宠爱也算难得了,李如松在京呆了几年后就放在宣府当总兵官,然后是任提督去西北打仗,再就是任辽东总兵参与壬辰倭乱的战事,接着就是战死在了对土蛮的战场上,终其一生,这坏脾气的公子哥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文官经略他都敢顶撞,但万历一直对他有毫无保留的支持,在李如松死后,历任的辽东总兵都不如李如松那样得到皇帝的信任,最终没奈何之下又只能叫李成梁重新上马,李家在辽东经营数十年,家丁放在地方都是游击参将一级,李府家丁最终达到八千人的恐怖数字,而且全部是精锐骑兵,李氏父子打仗靠的就全部是自己的家丁,而且李家还垄断了对蒙古各部的走私生意也一样无事……
“李如松本人也还罢了。”惟功肃然道:“李府家丁据臣看来,全部是当得大将之选,特别是那个建州卫带过来的女真,也是凶悍之极的强梁之辈。”
第256章 藩士
“那是奴儿哈赤,其祖上自通古斯搬到建州,祖宗允他们在建州安插,建卫管制,一直还算恭顺……李成梁心中有数,一旦某部壮大,就不管青红皂白去剿了再说,这建州有些强势的模样,李成梁便借口误杀,将这奴儿哈赤的父祖二人俱都杀了,还杀了他们不少人,烧了寨子,这小奴被杀怕了,反认了李成梁当干爹,十分恭顺,倒不必忧心他。”
惟功听着,只能无奈苦笑,不便多说。再说下去,反而是自己怕了李如松,拼命诋毁攻讦他似的。
“臣告退了。”
“嗯。”万历点点头,笑道:“你举荐的那个兵科给事中黄道瞻朕已经见了,虽是小臣,颇有强项风骨,不错。”
万历最近确实将心思用在正事上,惟功听说的一些宫闱隐秘不少,都对万历十分的不利,他有几次想劝说,但都是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且不说窥视宫禁是十分犯禁的事,大明在这种事上头也是很讲究的,有职份的,随便乱讲也没有性命之忧,甚至连廷仗也不必挨,最多贬官,明朝对士大夫最厚,贬官也不怕,老皇一死再起复的例子不要太多,象万历这些事情,言官说话没事,惟功这种身份说话,反是不妥。
不过看万历现在的样子,似乎真的戮力奋发了,要是这样,自是最好不过。要论天资,万历在中人之上,经过长期最高等级的教育,更是远超常人,这样的皇帝若是肯实心做事,三十年时间将大明恢复到成祖和仁宣年间的水平,并不算难。
踏出文华殿外,惟功自觉心胸中满怀豪情壮志,忍不住深呼吸了几口,又将胳膊用力抡了几下,这才大踏步的离去。
他没有发觉,在他身后,几道阴冷之极的目光,正恶狠狠地盯视着自己。
……
“刘君,来来,干杯。”
“如此盛宴款待,实在是太叫人不好意思啦。”
“诸君不要客气!来来来,请两位歌妓也跳起来吧。”
李守拙和刘台两人已经在长崎安下了家,建了一个小小的对福建发卖来往货物的商行,他们志不在发财,货物价格均要的不高,生意倒也还过得去,这年头,只要胆子够大能横跨日本海过来,落地生根下来,借着荷兰与中国两边的商船往返开展贸易,赚钱是板上钉钉的事,无非就是赚多赚少罢了。
这两人做的是最好出脱,来往密度也很高的瓷器和生丝贸易,日本这边其实是一个资源极度匮乏的国度,说白了就是什么都缺,穷困之极,武士一级能吃到梅干就白米饭就是无上佳品,再加上一截鱼干,能叫这些小日本哭出来,普通的农夫连这个都吃不到,能勉强果腹就是运气,更不要说吃猪肉牛肉等大明百姓的平常菜疏了。
日本人此时的平均身高极矮,大约也就是一米五到一米六之间,能长到一米六五以上就是高个了,罕有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头,一米四左右的矮子也不罕见,到处都是。
女人都是脸有菜色,艺妓的脸抹的象鬼一样,实在不是一个享乐的好所在。
好在天不绝日本,虽然资源匮乏,日本却有极其丰富的白银储备,其储量足足占到当时已经发现的银矿和流通白银的三分之一!
以一个弹丸小国拥有这么多的金银实在是太妖孽了,大明太仓存银近百万两,举朝为之欢欣鼓舞,日本虽然没有大明一年近三千万石的粮食收入……打死那些农民也种不出来,万石收入就是能做大名,几十万石高就是实力雄厚的大名了,但日本不缺的是银子,用银子又换来大量的金子,自己的产金也不少,到丰臣秀吉掌握全国财富之后,他在名护屋留给秀赖的是黄金六万枚,白银十六万枚,加起来是价值三千万两以上的巨额财富……以日本的国力和面积,最多相当于中国一方诸侯,但万历如果知道丰臣有这么多藏金的话,相信神宗皇帝会泪流满面的……相比于这个土猴子,他这个大明皇帝实在是太苦逼了啊!
有足够的白银,才是日本吸引大明海商和荷兰商人的魅力所在,否则的话,这么一个小小岛国,物资极其匮乏,又处于中央政府缺乏权威的战国时代,到处都是血海厮杀,大家何必跑到这种地方来送死?
长崎港,就是一个变态畸形繁荣的地方,还有常年开展对外贸易的岛津家族,这些地方都是富得流油,日本别的地方还是战火连天,虽然织田家已经占有绝对的优势,但距离战火彻底消弥,最乐观的人都觉得最少还得有十年之功……虽然武田家完了,但还有实力雄厚的毛利家呢。
李守拙和刘台一个化名为李士桢,一个干脆就叫刘大,显示出浓厚的江湖气息,李守拙的气息怎么看也不象普通商人子弟,刘台索性就宣称李守拙是个童生,差点就考中了秀才,这样反而引起不少倭人的敬意,来往之时,对这小小的生丝行加了三分客气,刘李二人志不在发财,经常置酒请倭人来宴会,在物资并不充裕的日本,这样的行为使得他们迅速溶入了当地社会之中。
今日他们邀请来的,除了在日本军中当大将的郭国安之外,还有几个足轻组头上下级别的倭人武士,两个长崎商人,加上几个请来的歌妓,弹日本琴的瞎子,加上一桌以日本标准十分丰盛的酒席,整个房间里,那种热闹的气氛就别提了。
“刘君,”又喝了几轮,一个藩里的足轻组头大着舌头道:“以刘君的实力和身份,应该得到本藩大名,最少也是家老的接见才是啊。”
刘台笑道:“如果山木君能促成此事,我一定会给本藩多贡献一些生丝和我明国的特产。”
“嗯,明国的好东西很多啊……”
那个山木君是典型的倭人武士模样,身高只一米六多些,头顶刮的趣青,沿着头颅四周留着乱糟糟的乱发,与低矮的身子相比,头颅显得特别的硕大,两眼之中,哪怕是酒醉如此,也是保留着一丝警惕与残忍的目光,两只胳膊如生铁铸成一般,浑圆有力,腰间那里原本是一柄家族传承了百年的武士刀,此时被解了下来,轻轻放置在主人的膝盖之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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