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失一笑,又道:“这一次胡乱允了张元功的请托,把他这儿子补进府军前卫,还给了散骑常侍,咱家难得做一回好事,为人大方些,就果真有回报了。”
事实上刚刚的事可大可小,没准儿就能闹起大风波来。
要是皇帝下旨赦免赵参鲁无罪,冯保的脸就被打的啪啪直响了。
在内廷权势熏天也没有用,皇帝的喜好就代表这些大太监的权力基础是否稳因。小皇帝可能是无心所为,但在有心人眼里,冯保的权势基础已经岌岌可危了。
就算事后能挽回影响,今天这事,也会叫冯保这个司礼掌印太监脸上无光……嗯,是十分无光。
想到此,冯保杀气腾腾的道:“英国公府怎么待他咱家不管,反正宫中不准有人为难这张惟功,魏朝,这孩子喜欢什么,替咱家打听了,咱家再做区处!”
“是,宗主爷!”
在场过百人,不乏穿红袍的高品太监,但所有人都如风吹扬柳一般,深深的低伏下身去。
……
在皇城东安门外,在拥有千间房舍的十王府的东侧不远,有一座丝毫不逊于十王府的建筑,安然坐落于弓弦胡同的深处。
这座建筑的主人明显拥有绝大的权势,仅从一点就能确定:从胡同口到建筑的大门前有半里左右,但等候主人传见的轿子和车马却是从胡同深处一直排到胡同口,并且有往更远处蔓延的趋势。
在胡同口附近,卖小吃的摊贩排成了一条长龙,从馄饨到羊脸肉再到酱驴肉,饺子,烧饼,胡羊汤,一应俱全,在春初寒气逼人之时,这些小食摊子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叫了一看了就格外的眼馋。
赶马车的车夫,抬轿的轿夫,跟主人出门的长随,光是这些人,就足有好几百人之多,熙熙攘攘,竟是将一个幽深狭长的胡同弄的如闹市一般。
到门房里的大厅一看,拿着手本等候接见的全部都是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员,文武皆有,红袍青袍云燕狮子各色补服,从普通的六七品官员再到穿着红袍的封疆大吏或是部堂高官,等候接见的官员足有上百人之多,按文武品流分开,成为一个个小圈子,各自喝茶说闲话,整个厅房之内就跟菜市场一样,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所谓权门若市,就是眼前的情形了。
这里,就是当今第一权臣张居正在京城的居所!
很多人是从数日前就开始在张府等候,从早至晚,一直到主人家宣布谢客,今晚再不召见任何人之后,才会神色怏怏的离开。他们多是要放外任的官员,或是在京各部居于下僚的普通官员,或是有事求请,或是要在离京前面请阁老垂训,只是按各人身份高低的不同,张居正接见的时间也不同……很显然,有些官员在这份时间表上的排名是十分靠后的……
酉时末刻时,在众人眼前,有一个三十来岁年纪,穿着道袍,头戴纯阳巾的男子,飘飘然从门厅处众人堆里挤过,在一个张府下人的延请之下,进入内宅。
“此是何人,怎么这般大咧咧的模样?”
“我等苦候数日,便是府、按也不能直接进入,这人身着便服,怎么就昂然直入?”
“唉,也不知道阁老什么时候能见下官……”
有人不服,有人抱怨,也有人唉声叹气,倒是有明眼的冷笑道:“你们也敢攀人家,刚进去的是赵给事中,我等能与他比么?”
“怪不得,他遭了事,倒是潇洒自若,真真是了不起,有伟丈夫的风范。”
“嗯,此番不管结果如何,赵大人已经可以名满天下了。”
赵参鲁弹劾张进之事,也算是老虎头上拍苍蝇,成则获利,败也是名满天下,仅从众人的议论就能听得出来。
身后各人的话,赵参鲁也是隐约听到一些,他的脸上,露出一抹自得的笑容。
以他的身份,原本就跻身清流,给事中和翰林官,御史官一样,都是由进士身份的青年才俊担任,官职虽低,权柄却重。汉人王朝,统驭臣下都各有家传之秘,宋人是异论相搅,明朝便是以小制大。
用小臣掌握实权,重权,制衡大臣,小臣再牛却无法建立势力,而大臣却只能被小臣所制,彼此制衡,可保大明江山不失。
“拜见阁老。”
“哦,是宗传来了,坐吧。”
接见赵参鲁的地方是张居正的内书房,真正用来看书和办公事的地方,大户人家的房舍各有讲究,这样的内书房,不是真正倚重的自己人,是断然不会被带到此处来的。
这般的待遇,赵参鲁却也不甚放在心上,拱手一礼,便坐到了书案之前,与张居正面对面。
张居正不为人所察的微一皱眉,赵参鲁坐下之后,他又执笔写了一会儿,一刻钟功夫之后,才揉了揉眉间,对房中一个长随问道:“外头还有不少人等着呢?”
“回老爷,是有不少。”
“去吧,说一声,今日不再见客了。”
长随答应一声,自去传话,至此,赵参鲁不能不有所表示了,躬一躬身,说道:“下官多谢阁老。”
“谢什么?”张居正呵呵一笑,起身坐到赵参鲁对面,坐定之后,才敛了笑容,摇头道:“宗传哪,你连接两次上书,言词都十分激切,殊为不智啊。”
“下官倒不以为不智。”
直接顶张居正的人不多,眼前赵参鲁就算一个,但张居正也是难得没有发火,只皱了皱眉,便又笑道:“宗传以为现在朝中有奸邪乎?”
“下官不敢。”
赵参鲁还是不敢再顶撞下去,欠了欠身,说道:“下官参的只是内臣……”
“冯保颇贤。”
“这……”
赵参鲁表面弹劾张进等人,其实对准的就是藏在幕后的冯保,现在张居正当面说冯保颇贤,这话,赵参鲁已经接不下去了。
“宗传用心良苦,内臣也确实颇多不法者。老夫的意思,宗传你要委屈一下了,内廷之中,颇有不少对宗传你切齿痛恨者,虽则,你是铮铮铁骨,但老夫备位首辅,也不能叫朝中出现纷争难止的局面,宗传,你明白否?”
这般苦口婆心,赵参鲁却是昂然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下官此身何足惜,只要能剪除权阉,此身何惜!”
“说得不错,真是一个心地纯良不畏权贵的狂生啊。”张居正面无表情,答道:“老夫听的都要热血沸腾了。不过,不如把张凤磐也叫来,叫他当面再说一遍给老夫听,怎么样啊?”
“阁老……”张居正一提到张四维这个赵参鲁的幕后谋主和靠山,赵参鲁犹如白日见鬼一样,又似被针扎一般,猛然跳了起来。
“你回去吧,老夫委你到高安当典史,这个官当然屈了你了,不过有张凤磐照顾你,你起复不过是几年间事,但老夫在一日,你就不要想当京官了,去吧!”
说到最后时,张居正已经是正言厉色,戟指而言,而刚刚还满嘴孔孟,正气凛然的赵参鲁,此时却是瑟瑟发抖,张居正断喝之后,他便匆忙一揖,转身便行,离门之时,差点儿就绊倒在门槛处。
第034章 巧遇
“无能鼠辈!”
面对赵参鲁的背影,张居正冷笑一声,满眼都是鄙夷之色。
“老爷。”
从书房书架后闪出一个身影,自是往常与张居正形影不离的游七。
“你替我同张凤磐说,他入阁之事,我本已经允了,若是再搞这些阴私勾当,入阁之事就不必再想了!”
“回老爷,小人会去说,不过此事未必是张四维一个人的首尾,这里头怕是还有江南那几个人的勾当。”
“是么?”
张居正聪明天授,又是徐阶的入室弟子,在权谋方面,简直已经不做第二人想。他虽然才五十出头,但资历已经不在很多老臣之下。
十五岁时,他就以神童之名名满天下了,二十出头就已经是翰林,在朝为官已经近三十年,又是一直在徐阶身侧为京官,论起资历和对朝中那些阴私勾当的了解,更是无人能敌。
游七一说,他便瞬间想到了几个身影。
“不过是申时行、王锡爵二人,他们现在资历想入阁还早,再过七八年来做这个梦还差不多!倒是那个姓李的,他的讲官不必再做了!”
“是,小人也只是猜测。”
现在朝中内阁只有张居正和吕调阳两人,内阁缺人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张居正为了平衡人心,免得自己揽权的迹象太过明显,已经决意再召一个听话的人入阁。
张四维就是一个呼声最高的人选。
晋商子弟出身,嘉靖中前期就入京为官,资历,背景,都是足够了。能力也颇为上佳,最要紧的一条,还是张四维谨慎小心,和吕调阳一样听话。
只是这种听话是真听话,还是一种掩饰,最少,通过这一次赵参鲁一事,张居正还是觉得有必要对张四维进行一番敲打了。
“另外告诉冯双林,赵参鲁我发配他去当典史了,但内廷之中,最好也略作表示。”
“是,老爷放心。”
无非就是要和冯保演一个双簧,一个公正无私,为了大局牺牲一个,另外一个也不得寸进尺,大度一些,讲几句约束内廷的冠冕堂皇的官话,如此一来,大家脸上都好看。
游七有七窍玲珑心,心中已经明白,无需张居正多说。
“对了!”
游七将行之际,张居正突然叫住他,吩咐道:“我这里有一套宋版的武备志,听说英国公府那小孩子颇喜欢看兵书,今日他在文华殿的话也看出来是个知道进退的,你叫人跑一趟,带我的名刺去国公府,送一套去罢。”
一听这话,游七吓了一跳:“这个,老爷,这太给那小孩子涨脸了吧。”
“哼。”张居正淡淡一笑,已经拿起书本不说话,游七不敢再说,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游七自是不知,张居正虽然自幼读书,但其祖父也是辽王府的亲卫出身,自幼贫寒读书上进也不是容易的事,其中甘苦自知。张惟功幼而聪慧,在英国公府不受待见的事当然是瞒不了张居正,今日之事,张惟功替他挡了一个大麻烦,加上隐隐的同情心,所以有此重赐。
一般的人,想得到张阁老的东西,真真是难于上青天了。
……
从文华殿出来后,惟功直接从午门、端门、承天门这一条百官出入的线路出了宫。
西华门当然更近,但没有内使带路,自己乱撞是容易出事的,刚刚在少年天子面前留下深刻印象,惟功不想自毁形象。
再者说,他也很想从这个线路走一趟。
这里的景象还是十分熟悉,几乎没有太多的变化……仔细来看的话,很多宫门的名字是与后世不同的,比如皇极门在后世是太和门,而且是满汉两种字体,承天门改为天安门等等,看到这些,心情自是变幻起伏。
人生若有更远大目标的话,可能就是守护这个文明不被侵沾,而且一直保持着勃勃生机,直到它成为最伟大的国度之一罢。
“想的太远了啊……”
摸了摸羞涩的腰间荷包,惟功的脸色就变得古怪起来。
清晨出门,带了的那一点散碎银子已经给了魏朝了,自己身上是空空如也,摸到荷包里头,简直连一个大子儿也摸不着。
他惟有苦笑:“钱……想不到这个时候,最想要的仍然是这玩意儿!”
没钱还是赶紧回家去吧,腰中无铜,胆气就小了很多,闲逛的念头也就熄灭了。今日入宫,练功的目标尚且未守成,且回家苦练去休!
这么一想,便是大步而行,出承天门后折而向西,再出皇城西门,国公府的那几个跟他出来的健仆已经牵着马匹等候了。
“哥儿怎么耽搁到如此时候。”
“就是,我们已经苦候半日,回家后怕是人家都开了饭了。”
这些家伙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大宅门里头怕是真没几个好人,老太爷不待见,张贵等管家也不将这五哥儿看在眼里,又没有太监跟随,这些仆人也是蹬鼻子上脸,居然对惟功出言不逊起来。
若是惟功有钱,开发几个赏钱,怕是就能买到这些家伙最少是表面的尊重,不过他腰间空空如也,当下便冷然道:“既然这样,你们几个先走便是。”
“甚好,哥儿有这话我们就先走吧。”
“这是衣包,哥儿请自便。”
惟功说的是气话,不料这几个豪奴哪里将他放在眼里,有一个人将马背上的衣包取下,往地上一丢,笑道:“哥儿自便吧,咱们下回进宫时再见。”
说罢,几人都是调转马头,只留下惟功骑过来的枣红马和一个包裹下来。
这里热闹,四周有不少禁军和内侍们伸头探脑的看热闹,惟功不愿将事闹大,只得将包裹捡起来,自己在宫门外的筒子河边上,寻一个背静有树的地方,将官服脱下,换了家常的便装。
做这样事的时候,惟功胸口还有一些起伏,不过换完了衣服,却又已经平静下来。
和这么一群下人玩指天誓日,或是破口大骂,都是庸人所为,这个场子,他寻机会找回来就是!
换了一身便装,整个人倒利落很多,大明国初的时候,官袍不分文武都很轻便简捷,袖子和下摆都比较利落,到了成化年后,民间穿着用度渐渐浮华,官场的衣服也是有了显著变化,到万历年间,官袍越来越肥,袖摆都是大得吓人,这种衣服,穿起来是很好看,有飘飘欲仙之感,确实体现着华夏固有的审美观,不过用来做事,走路,骑马,那实在太不方便,达官贵人,出门办事穿官服,带一身衣服,随时按场合更换,若是讲究的,带三五身也不稀奇。
单人匹马,从皇城城门一出来,便是直入大时雍坊。
这里算是西城市井气息较浓的坊了,往北去,小时雍坊,安富坊,都是非富即贵。
惟功策马在闹市中缓缓而行,倒也感受到一种在国公府中感受不到的浓烈的生活气息。
“大爷,赏点儿钱吧,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吃食了……”
“求求大爷了……”
正走的十分惬意,冷不防有几双小脏手攀住了马匹,一边说着,一边就是将手伸上来。
这年头,一匹普通的马匹要十两银子左右,上等好马二十到六十两,若是千里驹,那就说不准价格了。
普通百姓出行,安步当车是最为常见的事情,花十几二十个大钱,就够雇头毛驴从城东到城西了,能骑马出行的,肯定是颇有身份的人,这些乞儿拉住马匹求乞,按常理来说也不算错。
只是今天他们的判断是大错特错,惟功苦笑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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