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得放眼能看过去的地方到处都是一片浅浅的灰白色,雪太小了,盖不住下头的土地。
大队的辽阳总兵正兵营的将士还在继续往永平进发,惟功却是带着全部的局百总级别的军官赶到了这个小山谷中。
“爹,娘……”
在山谷中的村庄一侧,是大片的荒芜的野坟,时隔这么久,当时的村庄之中多半是外来户,也多半是全家遇害,根本没有人来添土上香烧纸钱,所以坟地四周长满了野草,就算是大白天,偶然还能看到浅黄色的小兽身影在坟地里跑来跑的……实在是太荒凉了一些。
惟功跪在一个高大的石砌坟地之前,在坟前的青石板上,重重叩首。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回来,头一次跪在自己这一世的娘亲面前。
他已经有了这么大的成就……未来的国公,左都督,柱国,银青光禄大夫,平辽将军,钦差驻扎辽阳总兵官,可以节制宽甸六堡的宽甸参将,辽南四卫的海盖参将,镇守的区域超过二百万人口,几十座城池,几百个军堡!
可惜,这一切辉煌之极的成就,这一生见个县令都吓的躲躲闪闪的爹和娘是见不着了……
不管是张元功或是七叔,七婶,都取代不了爹和娘,还有他们缺席自己的成就的遗憾啊……
“大帅,不要这么自苦了……”
惟功趴在坟前好几个时辰了,风雪虽小,他身上也是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
张用诚以下,张简修,还有周晋材,周思进,佟士禄,陶希忠,王云峰,陶安然,钱文海,马光远,王乐亭……还有郭守约,王柱,赵雷,巴沙儿,郭增耀,马世龙,王国英,麻登云,张猪儿……
所有军官,站的密密麻麻,每个人也都是顶盔束甲,一脸肃穆地站在坟场之内。
在外,是几个骑兵局撒开来戒备着,在大军行军时,所有骑兵局除了指定的哨马,塘马和架梁马之外,其余骑兵用做传令,充当中军。
这也是因为战马不够,买马是太仆寺主理的,每年的马政银子进出是不小的出息,各军镇基本上不准自己买马,惟功能自己买这么一些,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万历挪用过舍人营的拨定的银子,耽搁了事情,皇帝捅的娄子,下头的人只能捏鼻子认了帐,否则的话,只能老老实实的等上头拨马下来。
一直到崇祯末年,大军阀藩镇才能自己造军器,火器,买马,如勋阳镇凤阳镇这些内地军镇,马匹还是由朝廷拨给的,管制的十分严密!
盔明甲亮的骑兵外围,则是好奇的山村百姓们。
他们知道有大官路过这里,但不知道是什么原故,根本搞不清楚原因。
这村子虽然靠近边境,但因为人烟稀少,官府管理不严密,荒地很多,还能打猎,得到肉食和剥皮子去买,在这里安下身来,不能说过的怎么好,隔三岔五的吃一顿细粮,十天半月吃一次鱼或肉还是办得到的。
生活,原本就是需要这些。
惟功慢慢起身,眼睛之中的泪水,终是渐渐收敛了去。
过去的事情慢慢的在淡化,惟有深刻的亲情感情,这一生也不会忘却。
当然,还有那刻骨的仇恨。
那个姓陶的,那一声“杀了”,这一世,绝不会忘掉!
惟功嘴角露出一抹冰寒至极的冷笑,这一次还真有趣,姓陶的在辽镇,自己也终于去了辽镇啊……
有些事,可以着手进行了。
他看看外围被挡住的百姓,眼圈一热,大步走向前去。
所有人都要跟随,惟功将手掌一竖,张用诚两臂微张,将众人挡住。
只有张简修还是大步跟着过来了。
“惟功,这里就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嗯。”
其实惟功更早是随母亲东奔西走,甚至可以说是流离失所。所幸在这小山村里过了几年真正幸福而安闲的日子,生活是苦了些,特别是冬天时,勉强吃粗粮能吃饱,衣服很难御寒,不能随便出门,躲在火坑上,火小了太冷,火大了屁股都没地方搁,下头热的要死,被子不是棉花的,是粗布和填的麻絮,根本不暖,当时自己还笑着说是冰火两重天,娘亲和爹不懂什么意思,惟功自己笑的打跌……
看到惟功脸上似悲似喜的表情,张简修沉重的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陪着自己这个好兄弟,一起看着低矮处的小山村。
这里毕竟还是好地方,被屠村之后经过这么多年的时间,又是有了百多户人家,几百个百姓,有老有小,有的人畏怯,躲得远远的,有的好奇心重,就在警备圈的外围向里头看着,不少脸上拖着鼻涕的小屁孩胆子最大,就在长矛和大刀四周来回嬉笑着,跑动着。
“大帅,恐怕没有熟人了。”
这会子张用诚也跟了上来,宋尧愈和通事局侍从室的文职人员跟着大部队行动,没有赶到这个小山村来,这里是计划外的行军路线,上报的话很麻烦,惟功就带着这少量的心腹和精锐骑兵,前来祭奠自己的父母!
“没有一个认识的……”
大步走到外围,看着那些百姓的面孔,惟功仔细地看了半天,却是连一张熟悉的脸孔也没有瞧见。
他今日穿的是公服,一品武官的方翅乌纱帽,大红官袍,绣着麒麟图案,身后两个亲卫捧着他的钦差总兵关防和万历特赐的尚方剑。
武臣能得尚方剑,这也是难得的殊荣。
还有身上披着的紫色的小科花披风,无一不凸显着他至高无上的大将地位。
那些普通的百姓,不要说见官,就是看到一个税吏都吓得胆战心惊,看到县衙里的马快三班衙役都是得哈着腰说话,见到惟功过来,早就轰然一声全部跪下,哪怕是惟功虚抬了几下手,叫他们都起来说话,底下这群百姓却是战战兢兢,根本没有一个敢站起来的。
惟功感觉十分无趣,衣锦不得还乡,成功的意趣就少了很多,娘亲不在,旧日的同伴也不在,此时就算是有一些旧邻居出来,哪怕是当年不搭理的大爷大娘,恐怕也会十分亲切吧。
“走吧!”
惟功朗声吩咐一句,叫人牵来自己的乌云,同时他随口吩咐着:“拿些银子来,这些乡人每户赏五两银子,算是今日的缘分。”
“是,大帅。”
“对了,”惟功想了想,又道:“这里的野坟,着五户人家看守,打扫,每家一年给十两银子吧,叫他们除了种地外别做其它的营生了。”
这就是陵户,除了皇帝将相达官贵人外,普通的百姓肯定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惟功父母的坟墓当然有专人照顾,京城里杨达二管家专门负责此事,但惟功看到别的坟地一片荒芜,感觉也不是滋味,索性花些银子,一便也照顾了。
“将军真是仁德啊。”
“挑俺吧,俺家好几个小子,管保这里干干净净,坟里不进水,不进蚁虫。”
“俺也能下苦,俺能当这个差。”
离的近的百姓听到了惟功的话,对好差事的向往使得他们胆子变大了起来,七嘴八舌的向惟功推销着自己。
“呵呵,那就多挑十户吧,挑不上的多给五两银子,你们住在这里,算是和本将有缘分。”
惟功从巨大的悲伤情绪中挣扎了出来,心情反而变好了很多,他在这个小村里住了好几年,也是他这一生最为轻松惬意的日子,父母娇宠,伙伴们也待他亲厚,平时玩着嬉游,秋冬打猎,春天钓鱼玩耍,夏天游水爬树……回想起来,全部是美好之极的回忆,现在虽然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了,但看着这破落的小山村,他的心里,却满是亲切的感觉。
要不是为这种难得的感觉,他怎么可能这么随意花钱……钱再多也不是这么用的,那岂不是冤大头一个。
“你是不是惟功?”
就在惟功要上马离开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壮着胆子,战战兢兢的向着他的背影询问着。
惟功全身一震,缓缓抛开马缰,转过身来。
对方是一个圆脸,中等身高,身形瘦削的青年,脸膛发红,蒜头鼻,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之极的山村百姓。
只有眼神还算锐利,两手虎口和食指中指都有厚厚的茧子,显然是一个很优秀的猎手,应该拥有不错的射术。
“你是不是宋黑子?”
“嗯哪,是俺!”
“狗日的你还活着!”
惟功两眼放出光彩,大步走向对面的圆脸青年,待两人相隔极近时,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下,最终确定了,便伸出双臂,将对方牢牢抱在怀中。
“惟功,俺,俺当不起啊。”
宋黑子脸上满是汗水,顺着脸颊一直流淌下来,在他身边的百姓们也激动起来,有一个抱着孩子的青年妇人紧张的似乎要晕过去了。
“当的起,你是我的亲人,哈哈,我终于找到一个亲人了。”
惟功紧紧抱着这个当年的故人,曾经带着自己去深山挖陷阱,一起烤肉吃,捉鱼吃,下河游水还是这家伙教的自己学会的狗刨式游法,在这样的故人面前,什么身份,将军,国公,都可以他娘的见鬼去了。
第334章 凶顽
高兴了好久一阵之后,惟功终于将一脸虚汗的宋黑子放了出来。
宋黑子抹抹汗,一脸惊骇的道:“惟功,怪不得你当了将军,两手跟铁一样硬……”
“嘿嘿,当年我就很强啊。”
“这倒是……学什么都是你上手快,当初俺们一伙就说你肯定有出息……不过,真没想到你居然当了将军。”
“他比将军大的多……”张简修在一边,明明心中也十分感动,却是故意损惟功道:“人家是国公呢。”
“哈?”
将军也好,总兵也罢,对这些山民来说都是差不多的词儿,国公这词就大了去了,除了隋唐演义里的一字并肩王啥的,普通的百姓也都知道国公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宋黑子脸上的汗都停滞住了,嘴巴张的老大,象是被雷劈过的蛤蟆。
在他身后,一群刚刚还很激动的山民又老老实实的趴在地上,屁股都是掘起老高。
“简修哥你这……”
“嘿嘿。”
张简修不负责任的闪了开去,惟功摇了摇头,对着宋黑子继续道:“当年你怎么逃出来的?”
“俺胸前吃了一刀,骨头都断了好多根,那当兵的看俺小,没斩首级……”
宋黑子语气十分低沉,当时官兵突然杀人,山民们根本逃不掉,他是被一刀斩在胸前,压在死人堆里,人家看他伤的重,又是小孩,没斩下他的首级,侥幸叫他逃得一条性命出来。
“除你之外,还有人么?”
“没啦,除了你,就剩下俺。”
宋黑子眼神中暴起一道奇特的色彩,直愣愣地看着惟功,轻声道:“惟功,你现在都是国公,大将军,怎么没有报仇……那领头的家伙姓陶,现在已经是个参将,不过比起你来还是差远了,是不是?”
“我还不是国公……”惟功道:“就算是国公,姓陶的不是我的部下,我也拿他没有法子。”
“那?是不是他的后头是李成梁?”
“我不想一刀宰了他,”惟功眼神中也满是恨意,“若是这么简单,这仇早报了。我要剥夺他的官职,流放他的家人,将当时动手的凶手全部处死,最后再杀了那家伙!”
“好,俺也觉着这样报仇更好。”
宋黑子逃出性命来之后,养了年把的伤,好在遇着一户好心人家收养了他,他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孩童,心怀刻骨仇恨,却是毫无办法,不过在惟功看来,这家伙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村里长大的青年,没有任何人脉和能耐,除了一手好猎术之外就没有可称道的地方了,就以这样的资本,居然查清楚了当年带队的是谁,还隐约查到了背景,这可算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得了,你跟我走吧。”
虽然只有这么一个故人,惟功心里也是足够高兴了。他重重捶了宋黑子一拳,打的对方龇牙咧嘴,连退几步,惟功却是满意一笑,说道:“你这身子骨,不坏,跟我走,将来一个副将前程总是有的。”
“俺,俺已经成了家,俺就是能种地,打猎,下套,摸鱼……”
“那就是嫂子?”
惟功早注意到宋黑子身后的清丽妇人,他呵呵一笑,道:“嫂子在这里还能过什么好日子不成?跟我走吧,管保你全家都过好日子便是。”
“成,俺跟你走。”
宋黑子虽是山民,但经常到三屯营或是遵化出山货,卖皮子,顺道打听消息,眼前是这么一个好机会,他当然知道抓住,顿时便是答应下来。
四周的人都是用羡慕之极的眼光看着宋黑子一家人,这一下,可算是野鸡跳到高枝上,一下子就成了凤凰。
在山村里的小小插曲没耽搁惟功太久,在大部队赶赴永平的时候,他也是带着宋黑子一家人,还有跟随着的部属们,一路赶到永平。
全军四千二百余人,在永平做短暂的休整之后,就可以开赴关城,由山海关进入辽东地界了。
听闻惟功抵达的消息之后,驻在永平的戚继光决定与惟功会晤,在军营辕门处,蓟镇军的一个挂游击衔的中军带人赶了来,做预先的通知。
“霍,传召我们去永平城总兵府邸见面。”
张简修是挂参将衔,但因为他在此之前只是有锦衣卫指挥的职衔,所以没有授给直接的军职,在参将之前挂了一个赞画的头衔。
这也是惟功答应了张居正的,不叫张简修亲临前敌,为着这事,张简修这一路也没少给惟功添乱子。
这会子他弹了弹戚继光送来的偌大的片子,笑道:“不愧是戚帅,一张帖子来,就叫咱们滚过去见他了。”
戚继光和张简修可没少见面,不过以前是在私宅,这一次算是半公事,格局自然不同。
惟功笑笑,他知道戚继光向来架子很大,这一封书子和蕴含的意思也很有霸气,看得出来,戚继光还是自视甚高的。
当然,张简修是够资格讽刺的……戚继光在他老爹面前可是没有半点资格,向来是毕恭毕敬的。
“好了,我们是晚辈,离总兵府也就不到十里,走走何妨。”
惟功心态倒是很平和,戚继光是有些拿大,但还是释放了善意,否则自己路过,地方的粮储道和兵备道,加上府县供给客兵军粮,督促客兵严守军纪,别的事也就没有了,戚继光能想着叫自己见上一面,也算有些香火情了。
现在的这位蓟辽保定总督,压根就没有见自己的打算……就算他有嫡国公的身份,文武有别,指望文官俯身来见他,根本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