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老迈,富贵到手,意气消沉,辽镇就会立刻成一只纸老虎。
他在惟功斩杀速把亥之前,对他前往辽镇并不看好,一则就是辽镇排外,自成格局,二则对北虏或女真,都需要有一只强大的骑兵,而这正是惟功的短板所在。
现在有三百骑破两千之说,辽东之行就很值得了。
但英少国公已经训练出如此强兵,他前往辽东的意义又在哪里?
徐渭虽是第一等的聪明人,一时间也是有些踌躇了,这也是他的心事所在,否则的话,这一次李如松已经十之七八要外调,他大可以和孙承宗一起上路往辽阳,结伴同伴,也是不亦快哉。
“啊哟……”
就在徐渭踏出中城兵马司衙门之时,因为沉思太过,不小心撞着一人,对方哎哟出声,他才猛然惊醒过来。
“实在抱歉!”
徐渭很诚恳地道:“在下实在是太不小心。”
“青藤先生确实是不小心,不过想来是构思什么大作,学生倒可以谅解。”
对方是个三十不到的青年,气宇轩昂,神采奕奕,身形看起来十分壮硕,不象是一个普通的文官,反有一点武将的气质。
“先生,这是梅御史……嗯,马上就是梅巡按了。”李如松适时出现,他今日穿着宽松的长袍,一脸儒雅,与他平时的那种傲气十足的公子哥儿的气质截然不同。
不过徐渭心里明白,李如松是对眼前这个姓梅的巡按比较对脾气,对上了脾气,李大公子就是这一副嘴脸,要是不对脾气,怕是立刻就摆起谱来了。
“啊,原来是道长,不知道是去哪里?”
“奉旨,前往山东。”
徐渭心中嘀咕一句,心道原来如此。山东巡按兼管辽东,梅某人等于是对辽镇有监视督察之权,虽然只是七品,但位低却权重,是一个不能忽视的人物。
而且一旦为巡按,将来入京或继续在地方上提升,十年之内转为巡抚亦不罕见,是升官的一条快捷通道。
就算是辽镇不将普通的文官放在眼里,总督和抚、按这一级别的总是要敷衍一下的。
而且眼前这梅巡按英气勃勃,又很年轻,对李如松的脾气秉性也不奇怪。
“学生告辞了。”梅巡按便是梅国桢,徐渭对他的判断没有错,他是一个允文允武的人物,骑马射箭无不精通,气质上当然是有文武兼修的感觉。梅国桢也知道徐渭,所以才对眼前这落拓穷酸老者十分客气,当下又向李如松和徐渭拱手致意,这才昂然离去。
“这姓梅的也是妙人一个。”
李如松眯着眼看着梅国桢离去,微笑道:“他到俺们辽东,怕是以后要多事了。”
徐渭最了解自己这个徒弟,胆大包天的主,此时听着李如松话意,竟是隐含杀机!
原来刚刚的那种欣赏与和睦是装出来的,徐渭也是暗自心惊,数年不见,李如松已经超出了他记忆中的认知了。
“先生,进来说话吧。”
今日天气有些闷热,李如松在辽东长大,稍有炎热就耐受不住,进了内宅之后,索性脱了袍服,只穿一件月白色的贴身绸衫,在身上飘然似仙,倒也洒脱。
“京城这天气我真是受不得了……这才多会儿就热死个人,先生,这是家父的复信,你来看看吧。”
李如松谋去外镇,徐渭当然出谋划策,怎么活动,如何造出声势,怎么消除朝廷的疑心,徐渭出力不少,李如松当然对他也是十分敬重。但今日不知怎的,徐渭心里只是一阵阵的发紧。
在他看信的时候,李如松大声吆喝小厮去叫人,过不多时,一身黑疙瘩肉的李如柏光着上身跑了过来,还有一个面目白皙的青年也跟了进来,却是李如梅,此时已经在辽镇任标下游击,没有调令便擅自跑到京城,不过想来也不会有人自讨没趣来弹劾他。
这兄弟几个汇齐便是大声说笑起来,不多时又过来五六个二十左右的青年,都是有世职在身的将门世家子弟,一个个风度翩翩,跟着的家奴手中却是提着沉甸甸的银子。
“来来,赶紧,下注要快,咱大哥当庄,有多少接多少!”李如梅生的十分俊秀,其父是李成梁最宠爱的一个小妾,李如梅与其母相貌相似,此时涨红了脸吆喝起来,倒也讲不得什么风度。
听着这话,众人都笑起来,小厮们将两张桌子拼起,李如松如临大敌,手中拿着骰子,待各人将大锭银子放在桌上时,他便要开始掷。
这也是徐渭在广宁时常见之事了,虽是劝过,但李如松好赌似乎是天性,怎么样也是改不掉,徐渭到底不是他的父亲,劝过几回不改,也只得罢了。
当下只嫌吵闹,匆忙将信看了,对着已经面红耳赤的李如松道:“贵府老太爷的话十分明白,照着做就是了。”
“先生是说,”李如松手中拿着骰子,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父亲是叫我还如在家时一样,甚至还能再放肆一些?”
“嗯。”徐渭点点头,道:“其实你应该是懂了,不知道叫老夫来看信做什么?”
“嘿嘿,师傅不想再教我了么?”
李如松摆出旧日的嘴脸来,仍然是十来岁总角少年初遇徐渭时的那种惫懒模样。他越是如此,徐渭心中就是越惊……他心中明白,李家父子应该疑自己曾与张惟功的交往,如果自己稍露往辽东去的口风,怕是未必能轻松脱身。
弑师之事,李如松应该还做不出来,但李成梁会怎么做,徐渭不愿多想。
“这一次又出来这么久。”徐渭从容道:“你到宣府,尽可按本心脾气做官做事,我跟去亦无用,我打算回南,子茂啊,你派人送我回去吧。”
如果徐渭说要去辽东,或是坚持自己回南,李如松都不会放心,当然,他也绝不想与自己的授业恩师撕破脸面。
但父亲的密信之中再三提醒,徐渭和张惟功的交往不可掉以轻心。
广宁之事以后,张惟功的辽阳势力已经显山露水,因为三百骑兵爆发出来的战斗力,李成梁开始正视张惟功这个少年勋贵,不再以普通的纨绔而视之,现在辽镇上下已经在李成梁的提调下开始布局谋划,要从开原到宽甸再到海盖,对辽阳形成一个包围圈,最少,要把张惟功和他的部下困在辽阳,没有钱粮和人力支持,看他凭几千步兵能做出多少事来。
因为这个布局特别要紧,关系到未来二十年内辽镇的太平,所以李成梁等核心层都出尽全力,徐渭这样的鬼才当然不能为张惟功所用,李成梁再三提醒,叫李如松看好自己的老师,千万不能出纰漏!
对徐渭的能力,李成梁还是心知肚明的,这个人太精明了,如果放下身段一心仕途,一生的成就不会在张居正或徐阶之下,应该是大明官场又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物。
听到老师说要回南,还要自己派人,李如松一颗心彻底放下来,李成梁给他的信无非就是叫他还做一个纨绔,自污官场形象,免叫人弹劾李家父子有尽括九边精锐的野心,这样的话,徐渭在不在身边就不打紧了,李大少总不会连纨绔之事也要请教师傅。
现在的这结果最好不过,李如松呵呵一笑,朗声道:“师傅你放心,轿班给你预备好,大捧的银子替你备好,家里的房舍修修,再买两个小妾暖脚,师傅就你在老家安心养老罢!”
众人闻言,都是哈哈大笑起来,便是徐渭,也是摇头莞尔。
第366章 守有
万历从太庙回到宫中时已经在太庙耗了一个半时辰,整个人都乏透了。
随员们也是东倒西歪,全是累得不行。
这样的告庙大捷是规格很高的典礼,不仅皇帝亲行,内阁中张四维和申时行两个阁老也来了,六部尚书来了多半,光禄寺卿太常卿太仆寺都察院等各衙门,京卿大佬和与典礼稍有关系的,少不得都要走这么一遭。
已经是四月了,京城这天气,要么是极寒严冬,要么春天转瞬即逝,立刻变成夏天,午时行礼,太庙里还算阴凉,在殿外时就感觉炎热,大太阳照着,身上是厚厚的祭服,这一趟走下来,每个人都累的不轻。
申时行还好,他年富力强,又有士大夫的养生之法,张四维就不行了,累的唇青脸白,一副随时要倒地的模样。
不过众臣一时不得散去,内阁并京卿以上,加上科道官,在文华殿中议事。
金台之下,张惟贤和候拱辰对面而站,手中按刀,他们一个是亲臣驸马,一个是锦衣卫堂上官,是外臣之中最能靠近皇帝的位子了。
在他们外围,是府军前卫和锦衣卫的侍卫,不过这些侍卫站的稍远一些,主要是在廊柱下待命。
国家大臣要是谋刺皇帝,这国家怕也真完蛋了,殿中有一群武装太监,还有轮值金台官,倒也真不必侍卫们靠的太近。
“此番驻扎辽阳总兵助战广宁,阵斩速把亥,国家去一边患凶顽,朕心大慰。”
坐在金台之上,万历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如何赏赐有功将士,当以厚赏为要,国家不吝惜好马,银牌,铁鞭等物,着有司知道!”
怎么赏,就是按首级先发赏银,再赐给官职,赐物是最后一道程序。
万历的话,就是说赏银和赐物可以大方些,反正现在国库有的是银子,银牌等物原本就是赏赐将士用的,拨出去几千面也不叫人心疼。
倒是官职升赏,万历这一次不打算有什么动作了。
毕竟辽阳镇是舍人营的前身,成年之后这些将士都有世职在身,一个普通小兵可能也是有冠带总旗或六品百户的世职,虽说现在大明的武勋世职不值钱了,但官就是官,一个营里已经全部是武官,再这么升下去,总不能辽阳镇全部都是武官当道?
还有张惟功还有团练总兵的大印,辽阳镇可以扩编,这一次危机之后,原本驻守辽阳的兵马感觉也是单薄了一些,可以适当扩充一些,朝廷都觉得,以英少国公练兵的本事,三年之后,经辽阳留下两万劲兵,也不枉这一次调他出去。
新上任不久的兵部尚书曾省吾一皱眉,有司知道,他便是这个有司,这一次张惟功立功不小,皇帝在这里打迷糊眼,他只得上前道:“臣奏皇上,辽阳总兵张惟功奏,前辽镇总兵宁远伯李成梁留他助战,斩速把亥后,张惟功便自行返回辽阳,李成梁又奏,张惟功擅自折返,不曾请示,请朝廷加以责罚,以儆效尤,如何处断,还请皇上圣裁。”
“知道了。”
万历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对曾省吾的话点答了三个字,接着便只向张四维和申时行,还有阁臣下的许国等点了点头,接着便是起身,一个御前牌子大叫道:“退朝。”
群臣连忙躬身下拜,等各人起身之后,万历早去的远了。
……
……
一刻钟功夫之后,锦衣卫堂上官指挥使刘守有来到内阁,先请人通报之后,便是赶紧到阁中,见张居正坐在椅子上办事,刘守有赶紧行了一礼,不等张居正发话,便又站直了身子。
才几个月时间下来,张居正的脸色又比以前难看了很多,头上白发明显增多,而且最近这一段时间,张居正脾气不好,人家不行礼他便疑人傲上,行礼了他又嫌人家礼数太多,他连抬手和免礼两字都嫌费事,刘守有是常来常往的,赶紧起身,不敢叫张居正心烦。
今日张居正瞧着心绪还算好,刘守有眼尖,看到是一些各省清理冗兵和请定钱粮的奏报,除了浙江外,还有福建,广东,广西等各省,这些省份的总督或巡抚都是张居正一手派下去的,办事还算得力,每省额兵经过整顿之后数字明显,每一将领多少兵马,给多少钱粮,驻地在何处,十分清楚得力。
张居正一向忧心九边太强,京营太弱,但京营经过几次试探都无法整顿,他决心从地方开始整理,从万历八年之后他就开始着令各省沙汰老弱,奏清将领与士兵人数,当然,核实名册只是第一步,然后是确定驻地,接着是严明防区,加强训练。
纵不能将内镇兵如边军一样强悍,但也不能毫无用处,不能如嘉靖年间那样,几十个精锐倭寇从海边上岸,虽说是小股穿插,但在半个南中国如入无人之境,一直深入到南京附近,如果不是军备十分废弛的话,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张居正的思路,其实和百多年后清季差不多,清季末期的武备当然也不必提,不比明末强什么,但在清初时,绿营制度,严格省、道、府、县,再有堡、汛、塘等各级,层层分明,按制守备,一旦失守,则一层一层的追查责任,哪怕是总督巡抚,也心中无不畏惧,明季降兵一旦投降成绿营,精锐越打越强,就算是杂兵成为驻防军,也不象明军那样毫无纪律,一盘散沙。
现在张居正已经开始着手整顿,从核实钱粮入手,现在看来还算顺利,不过张居正心里清楚,光是核实人数就最少要三五年,再整顿军备,充实粮饷器械,提拔合格武官,训练出合格的士卒,这一套下来,最少十年之功。
嘉靖年间,从武备废弛到出现俞大猷和戚继光等能打的将领和营伍,这是天地造化,也是时局演化,在现在的和平时期,南方明军想在短期内脱胎换骨,张居正这样成熟的政治家,不会持太乐观的态度。
但毕竟是有了开头,张居正的心境,当然不坏。
天下大事,最大者无非就是戎与祭,前者代表武备,后者代表伦常法理,只要这两者不出大毛病,国家总能运作下去,国祚便不成问题。
钱粮,兵谷,刑律,文教,张居正感觉自己一条条做下来,名垂青古,当无问题。
“皇上未做表示,只说知道了……”
刘守有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赶了来报信,不象是一个堂上官,反似一个番子,只是他的身份在张居正面前,说是一个番子也不为过。
“哦……”
张居正沉吟了一会儿,见刘守脸两手按膝,一脸求知欲的坐在自己面前,当下失笑道:“守有你看不明白么?”
“属下十分愚蠢,根本想不明白。”
“呵呵。”张居正笑笑,和声道:“皇上这是吃了醋犯了酸,他心里明白,牵制辽镇,张惟功和辽阳镇已经展露实力,是最佳人选,朝廷应当扶持。一边又是怕是有些嫉妒心……皇帝毕竟还太年轻了。”
随口说皇帝嫉妒,又说太年轻,这话要是别人的话,刘守有这个锦衣卫指挥不免要请这人到锦衣卫诏狱好好谈谈,说说清楚。既然是张居正,这种悖逆之语他就只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