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惟功点点头,换上五品官服,带好告身和铜牌,就这么洒然而去。
他自己知道,说得轻松,但现在的局面是十分险恶,如果不作这么一拼,虽然对他本人的富贵不会有太多的影响,但对未来的局面,却是有极大的干碍。
所以不论如何,一定要有这一次的回京之举,而且,必须这般行险!
……
……
元辅张居正病重之后,如果这个时代有记者访谈或是民意调查,估计问及受访者谁最高兴,谁最开心,估计不约而同的都会将指向次辅张四维。
哪怕是张居正的老同年,向来的不同政见者,私仇甚高的王世贞,在这件事情上的高兴程度,也是远不及张四维了。
这几年来,张四维过的太闷气,太苦闷,简直是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了。
当年晋党中的翘楚人物,赫赫有名的青年俊彦,然后中年得志,位居高位,有马自强,王崇古这样的大佬级的后援,有晋党的人脉和财力为后盾,还有吏部尚书杨溥这样的老狐狸支持,张四维的宦途极为被看好,被视为严嵩和徐阶之后执国柄的备选人物之一。
后来徐阶力推张居正,张四维步步被卡,后来张居正先入阁,又故作大度,推举张四维入阁,却兑掉了杨溥,晋党的一面大旗被砍翻了去,然后张四维就这么在阁中呆着,渐至次辅。
只是,他被张居正深深忌惮,表面友好,甚至两家来往不绝,婚丧嫁娶,常有往还,节庆之时,更是互相致贺,不知道实情的,只说张四维是张居正的党羽之一,惟有晋党骨干和一些知道内情的,才知道张四维内心极苦,其实是被张居正压的死死的,不能动弹。
这已经足够悲剧,政治上的不如意还伴随着商业的困顿,张四维这几年几乎不怎么到阁办事,就是因为两相交集,他确实有些心力交瘁之感,实在难以支撑下去了。
这几年因为顺字行的发展,晋党扶持的几个产业大受打击,特别是往蓟镇一带的粮道不通,已经不复为晋商所有。
要知道,朝中晋觉和晋商原为一体,而几十年后赫赫有名的晋商八大家中,倒是有七家都是以贩粮而成就家业,往晋北,陕西,蓟镇一带的粮食贩运,不论军粮还是民粮,都是晋商一手把持,还有给蒙古人的大量粮食药材及茶叶等物资,更叫晋商大赚特赚。
现在叫顺字行将这些生意抢了去,晋商伤了根基,偏顺字行的后台是张惟功,不论权势地位还是简在帝心的重要性,都不比张四维这个晋党领袖差,这么一来,晋商只能节节败退,他们在山西等地只能收买马匪杆子,到处与顺字行的护卫队拼杀争斗,但每次都毫无疑问的大败亏输,死伤极为惨重,晋商再有钱,也是经不起这样的消耗了。
在京里,顺字行垄断了脚行,粮食生意抢过来一半的市场,晋商开始的联合政策已经接近破产,更多的粮商愿与顺字行合作了。
不仅是普通的物流,京城的马车运输已经十分成熟,每日都给顺字行带来极大的收益,而其余的商业集团想在这个时候来抢生意已经不现实了。
最叫张四维头疼的,便是已经又传出风声,顺字行已经造船南下,大批的南货不经由运河,不必过重重关卡,也不必担心水流的枯竭问题,杜绝关卡和纤夫使用等诸多成本,沿海路直上,预计南货价格要比现在的京中普遍价格低三成左右,就这样还是有大利可图。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晋商的零售生意,又将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每天晚上张四维都很难安然入睡,思想起张居正和张惟功,这一老一小在政治和商业上给他的压力都叫他喘不过气来。
这一晚消息确定,最要紧的是宫中传递出来的信息……叫文武百官替张居正祈福,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是宫中确定了张居正已经病危,很难痊愈了!
如果能痊愈,岂能给人臣这么大的荣誉?这可是皇帝,太后才有的待遇!
“哈哈哈,张叔大,你也有今日!”
“来人,上酒,快上酒!”
张四维的脸上,有两陀病态的潮红,他的表现,很难与他世家公子哥和内阁次辅的身份对应起来,不过想想十年来压抑的心情,太监一样的小意奉承,委曲求全,这种日子,就象是卵蛋被人掐住了,丝毫动弹不得,今日得知仇人将不久于世,那种畅快,那种酣畅淋漓的高兴,非张四维本人,旁人是无法感受得到的。
“恭喜父亲,贺喜父亲了。”张甲征一袭青袍,神态也是十分潇洒,一边替张四维上酒,一边一迭声的恭喜道:“首辅之位,眼看就是父亲大人的了。”
“圣心未定,一切尚在未定之天,你恭喜个什么劲。”这一杯酒,张四维没有饮。
在儿子面前,好歹是要形象的。
“大人是必然之选,没有绕过次辅再立新辅的规矩,阖朝之中,也没有哪一位资历在父亲大人之上。”
“王国光等辈,资历是够的。”
“父亲说差了。”一样是大明官员的张甲征微笑道:“彼辈都没有入阁,岂能一步跨到父亲头上去?国朝没有这样的规矩,纵是天子想这般行事,群臣也不会依从的。”
纯粹说资历,现任的吏部尚书王国光资历足够,边境上还有吴兑这样的大才在,资历也不比张四维差。
但按大明的规矩,先为翰林,再入詹事府熬资历,再为寺卿侍郎,然后有入阁资格。入阁前后的时间就决定在阁中的序列,早一天,便是前辈,哪怕你科名再高,能力再强,也只能呆在某人身后,慢慢地熬,从来没有入阁后的位列于前辈之上,除非是前辈辞职,获罪,致仕,然后后来者可以从容递补。
第508章 折射
张居正和高拱当年的上位,就是十分刻意的行为。
一两年的时间,两个入阁的新晋阁老前面的绊脚石纷纷被拿开,这其中最大的出力者当然是隆庆天子,然后便是当时的首辅徐阶,他要扶自己的弟子张居正上位,但高拱却是天子的第一心腹,始终横在张居正之前。
最终是隆庆崩逝之时,张居正联合冯保,用高大胡子的坏脾气,说出了藐视皇权的不敬之语,最终高拱黯然回乡,次辅张居正成功上位。
世事无常,风水轮转,张四维快意的饮着杯中美酒,心知这一次终于轮着自己了。
“父亲,有一件事,请务必留意。”
张甲征放下酒杯,恶狠狠地说着,俊美的脸上,呈现出狰狞之色。
“什么事?”
“张惟功和顺字行!”
“我知道,此事,断不会忘!”
父子两人,眼中一起迸出杀机。只要张四维能成功上位,一个刚刚登顶的阁老,法理上是处于最无敌的状态,不论是皇帝,太后,司礼,还是阁中成员,六部寺卿等相关人员,在这一段时间都不会挑衅首辅的权威,再不知好歹的清流科道,这个时候也不会出面弹劾,虽然大明的大佬们不收弹章反而是奇怪的事情,但在刚上位的这一段时间,众人都默契的支持首辅,先稳定大局,然后观言行动作,有不合意的,才会慢慢显现出来,再下来,大家才会出手相斗。
张四维的打算就是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奏请叫张惟功回京任京营副将。
借口当然是随便就能找出来,以他刚上位的首辅身份,料想没有扎实的理由,旁人也不好出头反对。
至于皇帝,张四维也想不到反对的理由。
要说张惟功也真是本事大,才多会功夫,辽阳已经搞的欣欣向荣,募兵,立屯堡,兴武学院,两次大仗打下来,斩首俘虏海盗两千多人,斩首女真东虏首级四百余级,招抚了王兀堂和栋鄂部,这一下宽甸以东不复为患,再无外忧。
有这些实际的成绩在,辽阳已经安稳下来,此时说调回,好歹能说出来,要是刚调去辽东那会儿,倒是不好措词了。
“此人回来,慢慢削其权柄,使其为无根之木,再想办法禁绝他的顺字行!”张甲征这几年不知道在顺字行身上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赔累,早就是恨之入骨,此时慢腾腾的说出自己的建议,也是杀气腾腾。
“此事我自有主张。”张四维看看张甲征,问道:“叫你与张惟贤打好交道,照办了没有?”
“回父亲大人,儿子照办了。”张甲征答说道:“正因如此,儿子知道锦衣卫经常奏报顺字行不法情事,待过一阵子,父亲授意顺天府等衙门去查封,这就师出有名了。”
“好,甚好。”
张四维对这一系列的打算十分满意,事实上现在他和张惟贤隐隐算是一个圈子里的人,然后还有抚宁侯朱岗等人,算是外围,这个圈子都是在张居正手下郁郁不得志,而且又与张惟功有仇怨的人,大家声气相连,互相扶助,这一次张居正一死,自是要抓住机会,将张惟功这个刺儿头想办法扳倒,调回京里,慢慢炮制。
到这里他想起张惟贤来,那个翩翩然若佳公子的人,不知为什么,张四维心里一紧,有一种隐隐的危险感觉,突然袭上心头。
“我这是怎么了?”他自失一笑,心道:“总不能英国公府的人,个个都是张惟功!”
……
……
午时之前,今日要被引见的官员在端午到午门之间的东朝房前集合了。
五六个知县,都是大挑举人挑出来的,任职的地方也是云南,贵州,广西这样的偏远省份的偏远县,他们也是多半混一任知县资历就打算回家干乡绅去,神色之间,倒是随意的很,在东朝房前,不停地端详着有五凤朝阳一说的午门,红墙黄瓦,气象万千,当这么一回官,能到这宫禁走上一遭,将来乡居,和家乡人说话时,也是有了吹牛的底气和本钱。
还有几个府、道,都是进士同进士的底子,模样就矜持了很多,看着四周的宫墙朝房,神色也是无所谓的样子。
他们是故意显示出这样的神情来,殿试,授官,他们已经来过此次好几回了,不象是举人,不通过礼部贡院的会试,成为会元,就没有资格参加殿试,这皇宫大内,当然也是头一回能进来。
不过这些文官还是站在一起,彼此也交谈,虽然举人经吏部大挑出来做官,只是“一榜”,资历上比起两榜进士要差得多,但举人为官也是正途,仍然是读书人中的一份子,而在他们对面,却是一群穿着武官袍服的家伙,比较起来说,在这些进士和举人眼里,这些武官就是一群人形生物,和自己完全不该站在一起。他们的脸上都满是嫌恶之色,如果是在外,眼前这些三品到五品的武官,统统都要给这些道、府级别的官员叩见请安,不然直接可以下令拖下去打板子,一直打到服气为止,江南一带,三品武官给七品知县下跪的事也不是没有,如果不是在午门之前,这些粗鲁无文的家伙,哪有资格与这些天子娇子并列!
有一个林姓官员是云南澜沧兵备道,由曲靖知府任职上升任,年不满四十,算是年富力强,如果幸运的话,可能在数年之后,升任云南巡抚,亦未可知。
所以他的神色,格外骄矜,待看到一个二十不到的五品武官站在自己身边时,不禁拂袖喝道:“汝是何人,往后站!”
惟功一征,想了一想,自己确实是站的靠前了一些,当下郝颜一笑,便是往后退了一退。
林兵备见他识趣,这才点了点头,提点他道:“看汝模样,应是办理袭职来了,好生晓作,不要叫你祖宗血汗拼来的世职丢在你手里头。适才汝那模样,换了吾在任上时,已经叫左右将你拖下去打板子了。”
惟功闻言,先是一怔,接着哈哈一笑,拱手道:“多谢大人提点。”
岂料这一声大人又是叫错了,在大明,叫“大人”是以下称下,比如某巡抚叫林道员为某大人,这是对的。如果是某道台叫某巡抚为某大人,那就是找抽了。
就象是后世的人叫领导为小王,小张,是大大的不敬行为。
惟功这般不晓事,林道台也懒怠理他,拂了拂袖,自顾往前站了一步,也就不再说话了。
小小五品武官,在他们高品文官面前,就如苍蝇一般,根本就是毫无地位可言。
其余各文官,也都是往惟功冷眼看过来,个个冷哼。
颇有人沉声议论,道是这小武官缺乏教训,若是某官任上遇着,定将他屁股打的开花云云。
惟功听着,也只是微笑,倒是其余的武官知道他惹怒了这群大爷,忙不迭地躲闪开去……哪怕是三品都指挥,在这些文官大爷面前,也是在脸上露出十分畏惧的表情。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礼部的官员赶了过来,是一个六品主事,三十余岁年纪,倒也是显的颇为干练。他上前与那些文官寒暄了几句,这才板着脸道:“算诸位运气,今日皇上在皇极门召见,请各位大人牢记所教礼节,不得越礼而为,万事小心,君前失仪,弹劾下来,前程就到头了。”
“是,多谢老兄提点。”
那个林道台拱手而谢,主事脸上也露出笑容来,对方可能为巡抚大员,自己将来没准外放,自然还是客气些好。
倒是武官们躬身而谢,礼部主事昂然而过,连点头的功夫也是没有。
惟功看的心中只有长叹,什么叫文视武为奴仆,哪怕是在午门之前,国家品级如此分明的提前下,这些文官根本不将武官高品看在眼中,三品武官,在六品主事面前打躬,六品文官视若无睹,这般的轻视摧折,似乎保卫国家的军事力量,根本就不值一提。
这样的行径不止是文武官员间,也展现在民间,谚语好男不当兵,由宋至明,武装力量是一直在曲线下降,眼前的情形,不过是整体大环境的小小折射罢了。
……
……
众人在礼部主事的带领之下,还有锦衣卫官在四周戒备,待到了皇极门前空旷的广场上,礼部的人指示各人按品阶和文武分班次站好,又站了一刻功夫后,众人听到拍巴掌的声响,那礼部主事也有一些紧张,低声喝道:“各人注意了,皇上大驾马上就到。”
果然过了一小会儿,众人看到众多的旗,扇,伞等仪仗,还有金瓜,骨朵,红缨长枪,散手仗等仪仗物品,执仗的都是旗手卫,个头高大,身形壮硕,一看就感觉威仪不凡。
再下来是锦衣卫官,绣春刀,飞鱼服,按刀在左右护卫,再便是太监,抬着肩舆,缓缓而来。
众官感觉呼吸急促,待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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