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士你不留在城里过年要去哪里?”杜忠和浑家一边将教士提来的大包礼物接下来放好,一边诧异地回问。
辽阳现在的情形是这么好,大家都摩拳擦掌的要过一个好年……想起以前过年时是真能愁死个人,想方设法,就是要筹一点钱,割一两斤猪肉,配一点白菜,加上白面,一年到头吃这么一次,就算是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有了交代。
现在么,牛肉猪肉鸡肉还是羊,随便吃,杜忠家屋檐下就吊着两只全羊,冻的梆梆硬,肉红里透白,白里透红,可以一直慢慢割着吃到过年,还有后院养的鸡,厨房里吊着的熏肉,大缸子的各式酱菜都摆放好了,足可过一个十分丰裕的新年。
一听说这高个泰西教士不在辽阳过年,杜家的上上下下,都有难以想象之感。
“我们耶苏会不仅有神操和四愿之外,每个月都有三到七天的小避静,每年有一次四十天的大避静,不论是总会长还是身居什么职位的,都是必须要遵守。”
杜忠知道教士的四愿就是绝财,绝权,绝色,然后效忠他们的什么教皇,这个大避静小避静倒是没听说过。
“就是每年找一定的日子和时间,自己独居修行,不见外人。”荷西笑道:“我打算在新年期间,徒步到金州中左所去,四十天时间,差不离够打一个来回。”
“就自己在路上走?”
“按主的福音书要求,应该是学主在旷野中行走,不过我担心以辽东的天气,旷野中我会蒙主宠召,所以还是沿官道走,方便休息和补给。”
“就算这样也是太辛苦了。”
杜忠感慨道:“你们洋教士,倒是比俺们的和尚道士虔诚啊。”
荷西还没有说话,有人在一旁道:“大哥!”
“怎了,老四你有话要说?”
“是。”杜礼一直阴着脸坐在一边,他对大哥家里的一切都看不惯,但他是上门来游说大哥和二哥几个的,所以必须按着性子呆在这里,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哥,怎么就这么信这个教士?这些方外的人有什么实诚话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引,成么?”
“你这是什么话?”饶是杜忠谦和守礼的性子,脸上也是有些挂不住的感觉。当下气的脸红脖子粗,怒道:“教士虽说是方外人,但也是老大的先生,上家里来还带了礼来,你这么说话,还有一点礼行没有?”
杜礼只是冷笑,他可是禀膳生员,大明统治阶层的外围份子,虽不是官员,可也不是普通的百姓和军户能比的,就算是杜忠这样的百户,在他面前也根本不算什么。
他今日上门来是有事提点一下这几个堂兄,毕竟自己幼而失亲,不是宗族的这些人也很难中秀才,但如果大哥他们执迷不悟的话,他也懒怠多管了。
“舍弟读书人,实在是……”
“呵呵,我明白,我明白。”荷西一脸笑容,只是多少有些尴尬,他起身就要告辞,杜忠也起身预备送他,此时大门前又是来了一个熟人,却是李达提着几只血淋淋的猎物,大步走了过来。
“哟,是荷西老弟。”李达也见过荷西几次,信教的话题从来不肯谈,不过老是喜欢和荷西扯泰西的风土人情,算是半个熟人了。
当下将手中一只硕大的黄色野兔子往荷西怀里一塞,李达笑道:“今儿出去打猎,咱这火枪可比以前的弓箭和套索强一万倍,也就去了两时辰不到,打了两只獐子,两只傻狍子,还有十来只兔子,野鸡,估计也就够吃半拉月的,家里的半大小子吃肉就是凶,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啊。”
“好,多谢。”荷西接了兔子,赶紧就是告辞。
李达见他神色匆忙的模样,有些奇怪,却也不以为意,只将怀里抱着的大大小小的野物径自抱到厨房放下,待他出来,听到杜礼的话时,却是气炸了肺。
“大哥你听我劝,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李达的事。”杜礼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他已经不想在这里久待了,大哥家里的一切都叫他感觉不舒服,侄儿和那些同学们学的东西,家里的摆设,说的话题,来往的客人,没有一样不叫他浑身难受的,他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道:“甭看李达现在天天舒舒服服的没事,现在城里生员缙绅们闹腾来闹腾去,几次生事,岂不都是因为此人?他殴打的不是百姓,是生员,有不少大老爷说了,不要说打人了,便是这些兵痞抢各家的一只鸡,也非得插箭游营,弄辽阳镇一个大大的难看不可。现在有这样扎实的理由,岂能善罢甘休?实话同你说吧,一会子我就要到学宫去,众位同年好朋友聚集,再一次到分巡道衙门去递呈子,总要在年前就有一个说法才是。挨打的那位也递了状子给巡抚衙门,听说巡抚颇有意亲临辽阳,大哥,你们现在过的是不错,但那是张惟功拿私财贴补,这是邀买人心,图谋不轨啊!”
“混帐小王八蛋……”
李达听的大怒,他的脾气原本就是暴躁,当兵之后每日训练当值才能把身上的能量发泄出来,所以精锐军队绝不能闲,他已经是一个龙骑兵军官,如果是正常情形下,他现在应该带着部队训练,拉练,每日将身上的精力吼光,用光,而现在因为有事情未决,上头叫他暂且休假,这一休就已经是一个多月了,还不知道继续休到何时,现在他每日就是在家吃肉喝酒,自觉练一下火枪和保养枪械,除此之外就是出城打猎,每日闲的发慌,这一身脾气真不知道怎么发出来。
此时一听到杜礼的话,李达大步冲上前去,将杜礼的衣襟领口一拉,右手握拳,怒道:“老子今日再狠狠揍你一顿,正好凑个整。”
“李达,你这浑人住手,这是杜礼。”
“杜礼算个鸟……”李达下意识答一声,接着才省悟过来,脸上怒气渐渐消失,看着一脸惊惶的杜礼,李达吐了口唾沫,道:“以前都将秀才相公说的天上人一样,最不济也是圣人的门徒,现在看来,真是狗屁!”
说罢,也不和杜家人多说,气冲冲大步离去。
“这厮果真是该死,这死军汉,真真该被拉到西市去斩首。”
杜礼刚刚吓的差点尿出来,李达沙锅大的拳头在他脸前晃悠,差点就砸在自己脸上了。堂堂秀才相公,斯文场中的人物,每日接触的不是秀才就是训导老师,要么就是各衙门的大人,哪里想过,会被这么一个粗人军汉拉着脖子,差点就被痛殴一场?
这会子杜礼倒是忘了,自己也是出身军户,就算是当了秀才相公,以后中了进士当了官,后代仍然是军户身份没得改,只是成为官绅之后,在各卫各都司也是地位崇高,不会被当成普通的军户人家看待罢了。
“你自己亦是军汉的后人。”杜忠脸若寒霜,感觉已经认不得这个堂弟了,种种行径口吻,实在是和自己和杜家的亲朋都格格不入,他冷然道:“既然你是贵人,不认祖宗,我们这里实在是空不得下你,还请早行吧。”
“哼,大哥,我是好言相劝,听或不听,在你们自己了。”杜礼站起身来,怒气冲冲的抱了一拳,转身便走。
在杜礼离开之后,杜老太爷才从厢房里出来。
杜忠对他道:“三叔这下你看到了吧?小四已经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彼此不同心,你老虽然想家族和睦,我看还是算了!”
“随你们吧。”杜老太爷无奈道:“世事我已经看不明白。以前都说训导老爷们为人方正,有大学问,生员们也是有学问的,可他们现在就是和咱们总爷过不去。若没有总爷,我等又哪有现在的日子可过?”
“不论是谁和总爷过不去,我杜某就一定站在总爷这一边。”杜忠凛然道:“全辽阳的军户,肯定也都是这样想的。”
“多事之秋。”杜老太爷人老成精,知道事情可没这么简单,不过现在已经快到万历十一年,张惟功在辽阳经营近两年,根深蒂固,连杜忠这样厚道稳重的性子都能说出不论是谁,都要跟着惟功走到底的话头,整个辽阳民心,可想而知。
第575章 看望
李达到家之后,兀自气咻咻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的浑家赶紧递了热茶汤来,用的是枸杞和姜熬成的汤水,怯寒去湿,这大冷的天,喝了自是十分舒服。
这些都是自中左所上岸的货物,辽阳人不知道枸杞是西北过来,也是统称为南货。
李达喝了一口,热腾腾的汤水下肚,这才感觉好受了些,一五一十,将自己受气的经过,告诉妻子。
他总料妻子定与自己一起痛骂杜礼,不料浑家瞧瞧他的脸色,怯生生的道:“当家的,要不然,咱们备些厚礼,送给杜家那老四?他打小我看着长大的,读书是好,不过人的性子很喜欢财货,这两年听说帮人做了不少包揽诉词代打官司的事情,就是为了捞钱。他现在在学官和几个大老爷跟前是有面子的,难得有这熟人,何如恼了他?”
“你这是什么话?”李达满肚皮的不痛快,说道:“人家抽我的左脸,倒将右脸送过去?上次那洋和尚荷西说这话,我嘴都要笑歪,咱们还真要做这样的事?”
“当家的,常听人说,忍一步海阔天空……”李达浑家原本不擅言词,妇道人家,哪里懂说什么场面话?不过最近她常常上街,风言风语也听了不少,李达现在已经成为城中双方角力的棋子,生员和官绅和分守、分巡各道衙门都在拿李达作伐子,借着此事与总兵衙门打擂台,两边公文来往,一边要提人审问,一部护着不放,笔墨官司已经打到辽东巡抚和蓟辽总督那里,再往上,就是京师兵部和朝廷中枢了。
这些话或多或少也影响了李达妻子的心情,这些天中夜经常不能安睡,总是从睡梦中惊醒……有无数次,她梦到自家男人被一队如狼似虎的兵士捉了就走,五花大绑,送到菜市口去斩首,四周还有不少秀才相公在拍手称快……她是真没有想到,自家男人,怎么就落到如此的田地?
要知道,李达被生员仇视,这给他的妻子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庞大压力。生员可不是后世表现的那样是穷酸秀才,或许也有屡试不中,不擅经营的穷秀才,年过中年,教个私塾混碗饭吃,但多半的生员只要稍加经营,日子总不会难过,而且在识字率只有百分之五,童生成为秀才又只有百分之五的残酷考试制度下,成为秀才相公,在很多乡民眼里已经不是普通人,在乡间,百姓有了冲突,请来的断事人,一般肯定会有一个秀才相公,相公说出来的是书上的道理,大家听了才会心服口服。乡绅家里的红白喜事,少不得要请几个相公迎送宾客,要是厅厢里真的全部是白丁,花钱再多,也挣不得什么脸面。
朝廷有什么文告法度,当然也是相公们解释的最为权威,而秀才相公屡试不中的,也就成为乡绅阶层的一份子,来往的全部是官绅世族,什么法度律令,基本上也就把持在他们手中,他们的解释和判断,是某一乡一村一甲一里全部百姓对律令和当今世道的全部依凭。
这也就是明末之时,江南时有反抗税吏催科的市民和乡民大暴动,只要一个乡绅一句话,出动几百上千的佃户和百姓是很稀松的事情,到了清兵到江南后,剃发,催科,不得江南士绅人心,这才引发江浙一带此起彼伏的反抗,黄宗羲顾炎武顾杲东林四公子,都是振臂一呼,应者景从,黄宗羲一介文士,一声号召,便可率领数千百姓和自家佃户自成一军。
辽阳城中,秀才比江南更为稀少,所以地位更为崇高,这也是杜礼今日和李达发脾气,将荷西逐出的底气所在。
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件事,杜忠无论如何也不会将杜礼赶出门去,有一个相公在宗族之中,杜忠虽是官身,不需优免照顾,杜义和杜廉等兄弟,杜礼却是可以将他们荫庇下来,不需再服徭差力役,家族的田亩,也有几十亩可以彻底免税。
杜礼的底气,便在于此,而他的失误,也在于此。
现在别的地方徭役也有改为应募,这是张居正留下的善政之一,以前都是按里甲轮值抽发,什么门子禁子更夫牢子驿夫轿夫等等,全部是抽征力役,现在官府改为佥募,就是拿钱来雇,有明一代,对百姓来说,这是第一等的善政。
只是执行起来肯定有拖延的,有不愿执行的,现在京里阁老们要“以宽为政”,估计地方更加不肯多花冤枉钱,这些力役,估计还是会以徭役形式存在下去。
在辽阳,佥募却是执行的十分彻底……原本屯堡之中就全部是募工,各地的建筑工程也是全部募工,包括军营里的夫子,亦是募集而来。
到处都是募工,加上军户制度被屯堡破坏,各指挥现在已经无法找到自己麾下的百户,里甲原本也不行于辽阳,各衙门想继续抽用徭役也找不到人……总不能到大街上去拉壮丁,去抢人?
大老爷们也得俯下身段,要么能省则省,少用些仪从元随,要么就得从公使钱里多拿一些出来募人,这一来,怨气当然充足,而杜礼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没有给家族实际的帮助和利益,而又盛气凌人,杜忠将杜礼赶出门去,也就势所必然了。
“算了,你别管了。”李达感受到了妻子的凄惶和害怕,他自己心里也不是很有底气。他只是一个小军官,而且跟随总爷的时间不够长,在军中除了杜义杜廉兄弟外也没处下几个真正有交情的兄弟,虽说大家全部是袍泽,可袍泽之间也有亲疏远近,上次出兵,自己这狗怂脾气硬,也没说和佟士禄马光远等真正的军中大人物攀上点交情,没有交情,谁会真心替你说话?就现在自己替辽阳镇惹出来的麻烦,佟士禄会不会如在沈阳近郊那样护着自己,谁能说清楚?就算是辽阳镇拿自己去把这些烂污的糟心事给抹了,恐怕上上下下的兄弟也不会多说什么吧……
或许会有人心寒,可谁会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出头扛事?
“老子会想办法!”临到最了,李达也只能用这样虚无缥缈的话来安慰妻子,也是安慰自己。
“李达在家吗?”
外头突然传来有人进院门的声响,先是问了一声,然后就听到门户吱呀一声被推开,李达一轱辘从坑上跳下来,刚刚说了半天的糟心事,这一下,心还真是有点慌乱!
不过他就是硬项脾气,脸色变了一变,很快又转为一脸的倔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