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见如此,便是没有什么犹豫,当下便是跪拜下来。
各捧手本,唱着自己职名,报名跪见。
眼见两人如此,赵孔昭眼神中显露出得意的神情。
俞大猷原本是打算过两天再到兵部来,是他派人催促过来,就是要和马芳一起,重重给这两个海内著名的镇边大帅们一个十分厉害的下马威。
叫他们唱名跪见,就是为了叫他们明白,不管武将有多么高的职名,多大的功劳,多强大的军力,这一切在他一个弱不禁风的文官面前,都是虚的!
品级,军功,世职,全是虚的!
只有以文驭武的祖制,才是天大地大!
至于他这么做的目的,当然还是从实力考虑。京营现在空虚,缺乏大将重将镇守,俞大猷是一个已经挑好的人选,但在用此人之前,还是要好好敲打一番才成。
现在已经有风声,朝廷将任兵部尚书方逢时为总理京师戎政并提督京营,而他这个兵部侍郎将会是协理京师戎政和协理京营。
这两个职务原本是成国公朱希忠老国公的,现在朱希忠逝世,勋臣之中,暂且没有象样的人选,所以朝廷将此职交给兵部,而方逢时是本兵大司马,事务繁多,京营事务,多半就是由赵孔昭多用心打理了。
在自己正式接手前,赵孔昭希望能梳理好京营复杂的关系,京中勋臣在京营中甚多,彼此声气相连,最多能保持彼此相安无事,俞大猷这样的才是能做事的……但越是能做事的,反是要小心提防,先得提前压服住了,收为己用才好,否则,不妨彻底压住,免生事端。
目前来看,俞大猷这个威名赫赫的大帅也是被压的规规矩矩,还有马芳这位三十年前就家喻户晓的镇边老帅也是跪在自己面前,赵孔昭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只是,眼前似乎一直有一个碍眼物,叫他眼中颇不舒服,赵孔昭想了一下才想明白过来,原来是张惟功一直昂首站在自己面前。
再想想这个可恶的小子刚刚也就是用揖礼,赵孔昭心中气更不打一处来。
他也是张居正的亲信,所以虽然冯保和张居正都欣赏眼前这小子,但比起他一个堂堂三品侍郎来,地位相差的太远,所以也不必太过将张惟功放在眼里。
当下难忍恶气,赵孔昭对着惟功冷然道:“汝无事何故擅入兵部正堂?此地岂是你游玩嬉戏的地方?再者,两个大帅都跪见报名,你怎敢置身事外,站立不动?”
惟功心中早就有一股难以扼制的怒气,早就听说文官欺凌武官,视武官为奴,今日方能亲自得见,一股恶气,横亘在胸间,难以排解,他的心中已经隐隐有一种想法,只是一时没有下定决心做出决断。
读本朝国史时,他就每每结合自己的历史知识而苦苦思索……
为什么明朝的边患一直不止?国初强盛时,永乐帝经常以五六十万人去讨伐蒙古,但大军一至,人家便走了,真实的战果十分有限,而淇国公丘福一次不慎,十万大军大半丧失在草原之上,全盛之时,犹有此败,明军的战斗力实在堪忧。
再有安南之役,耗时二十年,用银钱无算,人力无算,动员大军数十万,参战的有英国公和黔国公等公侯,朝廷的决心不可谓不大……在安南设布政使司,就是一种决心和信心的表示。
但永乐之后短短时间,朝廷内诸公就一起下了决心,弃安南不顾,将这块千年之前一直属于中国的土地,彻底放弃。
并不是朝中没有明白人,只是这仗实在是打不下去了。明军损失太大,无力维持,这才是弃守安南的真相。
再之后,土木之变,死难的公侯伯都督就有几十人之多,大军损失几十万人,时隔百年之后,在当年的战场上还能一次清理出上千顶头盔和无数的腰刀和手铳等军需物资!
再后,便是边患不止,先失河套,再被两次打到京师城下,再有倭寇之乱,几十个身手了得的倭寇可以一直流窜到南京城下,固然是他们身手了得,而且是以侦察为主要目的,但大明海备废弛,内地卫所军镇无能为力的虚弱,也是叫人一目了然。
所谓的万历三大征是大明在军事上最后的辉煌,在三大征后,明军十几万人损失在萨尔浒之役,全军覆灭,后金攻辽沈时损兵十万,广宁一役又是十二万,柳河与大凌河各自五六万人,然后是崇祯年间建奴屡次入寇,每次掠走的汉人在几十万人,杀害屠戮的汉人在百万人以上,聊斋中时隔几十年,还有济南与临清被杀戮之惨,鬼魂没有归乡的记录和描述,成书在康熙年间,如果不是明末杀戮过惨,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文字记述出来。
这个王朝,从来就没有强大到如强汉和盛唐的武功!
从来没有过!
为什么会有万历三大征的胜利?答案也越来越清晰和明确,是张居正在位时,提拔重用了不少有才能的将领,给他们信任和尊重,是张居正在位时,积储了大量的物资和金银!
只有少量的尊重和信任,就延续了二十年的军事上的胜利和成就,而张居正之后,以文凌武,挥霍无度的情形加重,民间富裕是财富往勋戚太监和士绅大商人手中集中,百姓不富,国家不富,兵弱而国穷!
所有积贫积弱的一切,眼前这个颐指气使自以为是的文官,亦是造成那种情形的其中的一份子!
第089章 爆发
“砰!”
张孔昭所站立的地方,有一张几案,硬木所制,张惟功重重一掌,拍在几案之上。
他出尽全力,似乎要一掌将心中的郁闷之气击出!
练功三年,惟功两臂已经有五石之力,那几案虽然是硬木制成,但哪里能经的住这样的大力打击,砰然一声之后,已经被惟功一掌击得粉碎!
马芳和俞大猷两人都是目瞪口呆,张孔昭没叫他们起来,两个老帅只能跪着,此时居然也是忘了站起来。
听到响声,几个武选司武库司的司官,员外郎等兵部的官员从两厢跑了过来,看到眼前场景,都是呆怔住了。
几十个青袍盘领的小吏,也是伸头探脑的看着,在他们身边,则是马林等在外等候的将领和武官们,他们听到动静,也顾不得忌讳,跑来观看,看到眼前的场景,不少人舌头都吐了出来。
不要说兵部侍郎这样穿红袍束玉带的朝廷大员,在地方上,便是一个知县知州,千总到游击级别的武官也得跪下和他们回话,张惟功居然在兵部侍郎面前一掌碎桌,这超出了很多人的头脑认知范围,导致他们大脑一片空白。
“你,你好大胆!”
在短暂的惊异和大脑当机后,赵孔昭回过神来,整张扑克脸变的铁青,戟指向张惟功时,身形颤抖,显然也是愤怒到了极点。
在大明,侍郎一级的官员已经是很多文官一生奋斗的极限,是可以参与廷议,决断国家大事的重臣,仅在内阁与部堂,左右都御史之下,很多能力较强的侍郎,在部务上甚至凌驾尚书之上,这样的国家重臣,居然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武官当众拍了桌子,赵孔昭已经有无地自容之感了。
“你狂妄!”
赵孔昭怒,惟功却是更怒,亦是指向赵孔昭道:“马、俞二帅皆是国家镇边大帅,立功无算,乃柱国之臣,你叫他们两人长跪于你面前,他们是你家奴仆么?”
赵孔昭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被这小子弄昏了头,到现在没有叫两个老帅起来,传扬出去,人家不知道是惟功先击掌碎案,反说是他过于狂妄了。
跪拜行礼唱名递手本,这是武官的本份,但两个大帅毕竟成名超过三十年,都是年逾七旬的老帅,身份位置都不低了……赵孔昭连忙道:“两位大帅请起。”
“呵呵,下官多谢赵大人开恩。”
马芳身手利落,完全不像个七旬老人,起身之后,淡淡一笑,掸了掸膝前浮土,话语也是皮里阳秋。
俞大猷却是长叹口气,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了。
他深悔京师此行,但自己为总兵时多次出事,命数不偶,为了子孙计,不得不辛苦走这么一遭。他的儿子俞咨皋是他五十之后才生下来,宠爱非常,脾气也不大好,如果不是为这个幼子,真不会遭遇眼前的折辱。
对赵孔昭,他也是不会说什么感恩应景的话了。
两个大帅的表现,令得赵孔昭深感失望,而愤怒的情绪也使得他失态了,看向惟功,他尖声道:“竖子还敢不跪下?”
“你是三品,我亦是三品,按制,相揖便可。”惟功淡淡一笑,答说道:“赵大人,我没有下跪的道理。”
“谁家的泼皮无赖敢尔!”赵孔昭出离愤怒了:“祖制以文驭武,你这三品就是要跪我的三品!”
惟功呵呵一笑,答道:“赵大人中进士前只是田舍翁家之子吧,说我是泼皮无赖,却不知我祖上从龙靖难之功乎?不知道我乃英国公府苗裔乎?”
赵孔昭甚感狼狈,眼前这小孩舌利如刀,简直是活见鬼,自己一不小心又被他逮到话柄了。
他决定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只是厉声道:“不管你谁家之后,你现在只是三品武官,见到本官居然不跪,这便是有违祖制!”
惟功讥讽道:“祖制我是看过不少,太祖高皇帝规定的百官及公侯伯驸马相见礼节之中,三品见三品就是相揖,相揖大人懂么,就是我揖一下,你还揖一下,适才你不仅不还礼,还强令本官下跪,这是何道理?祖制之中,可有这样的记录?如果有,那么下官就跪,如果没有,要治大人编造祖制之罪!”
“你是武职三品!”
“祖制可有提文职或武职相见礼?”
“这……”
“祖制可有?”
赵孔昭的脸涨的跟猪肝一样,而张惟功却是步步紧逼,寸步不让。
祖制上当然是没有!
文官们嘴里一直嚷嚷着祖制,其实到万历年间,事必躬亲,把一切事情都揽在自己手里,把大明一切制度,未来变化都考虑到,并且制定下所有一切,包括百姓官员穿什么衣,门首用什么大门,多大门房,穿什么鞋子,女人能戴什么首饰的大明太祖万万没有想到,他制定的一切,只存在于官员和儒生们的嘴上了,事实上,一切都已经变化的和洪武年间几乎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了。
现在,只要有钱,哪怕是穿黄袍和红袍也没有人管,而在洪武年间,有十几个少年曾经穿着靴子在坊市中踢球,被南京兵马司寻访拿下,明太祖一声令下,十几人全部砍脚。
就是用这种法子,洪武年间被后世号称为风俗最正,百姓最为淳朴听话,官员最为谨慎守法,整个民间,都有一种质朴之风。
当然,当年确是大战之后需要恢复,奢侈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待物质丰富之后,世风民风的变化也是制度无法阻止的。
工作狂明太祖当然没有这种认知,在他变态的精力之下,品官相见礼这样的大事当然不可能不提前给后世子孙们做好准备,在他看来,事物是可以恒定而不发生变化的……只要他的子孙守他的法,就能万世一系,天下太平了。
现在太祖高皇帝的典制正好帮了惟功一个小忙,在典仪之中,品官相见礼里头可是真的没有文武之分……太祖年间,武臣和文臣的地位原本就是相当的,甚至武臣普遍有封爵的希望和传诸子孙的世职,俸禄赏赐也高过文官,在永年到仁宣早年也是如此,甚至在仁宣年间,还有文官因为俸禄微薄而自行改为武职官的记录。
“祖制可有?”
众目睽睽之下,惟功神色平静,再度祭出杀手锏出来。
“罢了!”
赵孔昭以大袖遮住猪肝状的面庞,大步疾走,居然就这么走了。
部堂高官,位在京卿之上的侍郎大人,就这么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武官给逼走了。
“牛逼!”
马林吐出口气,这么紧张激烈的大戏使得他这个世家子也看的目不暇接,刚刚连透气都忘了,看到赵侍郎狼狈败走,他才恍然大悟,深深吐出一口长气来。
马林开了头,其余的诸多将领武官也是有样学样,一时间兵部大堂成了道家吐纳场所,一阵吐气吸气之声。
几个司官看到上司败走,神色间也是十分愤怒,但他们自知降服不了惟功,三品部堂都败退了,以他们的身份不过是五品六品,出来接仗也是自取其辱,当下只能恨恨然退走。
当然,走的时候也是语出威胁,核心的意思当然就是说此事没完。
“惟功啊,你这小子这一次惹祸不小啊。”马芳忧心忡忡的看向惟功,沉声道:“此事不仅是开罪一个侍郎那么简单,你的话涉及文武之争,是惹到马蜂窝了。”
俞大猷也叹道:“少年啊,太气盛了……”
他连连摇头,大约是想起三四十年前时,自己也是一个愣头青时的情形,当时自忖武功过人,兵法大成,以为必将扬威立名于世,所以他脾气耿直而古怪,在几十年的宦海生涯中,吃的亏实在是太多了。
倒是惟功这么仗义执言,他因为这个少年的勋贵身份,加上经商所引发的一点抵触心理终于消解,当下点了点头,只道:“不论如何,你有心上进是好的,老夫职守定了之后,估计会住在营中,到时候,你自家来寻我便是了。”
马芳也是拍了拍惟功的肩膀,与惟功定下了讨教的时间,然后摇着头走了。
两个老头带头,几十个将校武官眼看今天自己的事是办不成了,也只得一起跟着出去。不过众人也不着恼,虽然可能耽搁一天的行程,但能在兵部大堂看到这样一场热闹的大戏,无论如何都是值过了。
众人在临行之际,也是纷纷和惟功打着招呼,果然都是大同宣府和蓟镇的营武官和实土卫所的武官,惟功虽然是三品武官,但如果不是刚刚的表现,这些老丘八是不会将他放在眼里的。
“在下祖承训,宁远卫指挥佥事,辽阳参将。”
人群之中,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将领,国字脸,年纪不大已经蓄须,身量不高,但十分结实,眼神之中也满是骄矜之色,适才惟功进来时,众人都见礼,这个青年将领也不过虚抬一下手中的马鞭,惟功对他印象十分深刻。
“原来是祖少将军,尊家世镇宁远,国之柱石,着实令人钦佩。”
在场诸将,以蓟镇宣府大同为主,祖承训这个辽镇来的实在是异类,而且官职之高,也是令人咋舌。
二十左右的年纪,营伍差遣官职已经领援兵营的参将了,这个职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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