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至此,情形每次都是依旧,臣门若市,其实就象征着这个大臣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权臣,任何皇帝都不会喜欢大臣在私邸有这么大的权威,有这么强大的私人势力,但在万历初年到如今,甚至是隆庆年间,张居正的府邸早就形成了这样的局面了。
以前,惟功也常到这里来,但是以私人身份和私事前来拜访的时候多,就算前几次来也曾是为了公事,但当时自己的身份只是以皇帝的少年宠臣和勋旧子弟为主,不象这一次,几乎纯粹是以公务,而且也是俨然是一个重要的武臣身份前来,这种感觉,也是格外不同。
仍然是顺当入府,但张居正却并没有见他。
事实上外间不论是门房,外客厅,内客厅,外书房,最少有五六十个等候接见的官员,张居正一个也没有接见,这种情形,惟功多次前来,实属罕见。
好在他有内线,过不多时,张简修匆忙赶来,一见面就抱歉道:“惟功,不好意思,家父现在确实是太忙,实在没空见你。”
“外间的官员也等着屁股起火,元辅大人究竟怎么了?”
“这个……”以张简修豪爽大方的性格,居然也是破天荒的沉吟起来。
惟功心一沉,忙道:“若不便说,就不要说,我亦不能听。”
“说说也不妨。”
张简修道:“江陵来人了。”
适才惟功只是心一沉,但此时听到这么一句话,他有天崩地坼之感。
在他的记忆中,张居正似乎有过一次严重的风波,具体怎么样他不是很清楚,毕竟一个普通的大学士有一些军事和文史上的了解和爱好很正常,他对明清易代和火器发展还有当时西方科技和军事的发展都有涉猎……这是一个正常的青年人的爱好,光是打那些策略游戏就学到够多的支持了。
但很专业的文史知识,张惟功的记忆和涉猎就有严重的不足了。他依稀记得张居正在逝世之前遇到一次严重的危机,似乎是和伦理之争有关,这几年,在意识到张居正对这个庞大帝国的重要性后,惟功在自己的记忆库里苦苦思索,但一直没有完整和清晰的答案。
在此时,他彻底明白过来了。
江陵来人,毫无疑问就是张居正的家族出现了一些严重的情况,否则江陵来人不会是一个叫张居正谁也不见,张简修这种性格的人都吞吞吐吐的雷区般的话题。毫无疑问,根据惟功的了解,张居正在江陵老家有老父张文明在,自从张居正到北京为京官之后,父子两人已经十九年没有见面了!
江陵来人,这好象是一个魔咒,眨眼间,就将原本心情不错的惟功,击打的体无完肤!
他已经想起来了,万历五年,张居正父张文明死,因为丁忧夺情之事,引发了轩然大波!
第141章 两难
看到惟功的表情,张简修明白对方已经明白了自己话语中的含意,神色也是变的苦涩起来。
惟功很艰难地问道:“是不是已经出大事了?”
“倒还没有!”张简修忙道:“其实已经来了两拨人,都是说家祖父情况不好,今天这是第三拨人了,还好,说是情形不好,已经渐至弥留,但还没有大去。”
“虽然如此,听话音来说,是不是日子已经很快了?”
“惟功,你虽是至交,这样的话,我亦不能随意和你说的。”
张简修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事情已经是明摆着的了。张居正之父张文明已经病入膏肓,江陵来使一拨接着一拨,说明日子已经很快,可能是今晚,也可能是明日,或是三五日后,反正告哀的信使,旦夕可至,随时都可能到赶到。
这是一件大事!
不仅是对张府,对张居正本人,甚至是对万历皇帝,对整个朝廷和朝政的实施,都是有着极大的影响,这件事,实在是太严重了。
张居正现在是元辅首相,其实是相权和皇帝帝权的重叠,冯保虽然是司礼监一方的代表,同时掌握御马监,位高权重,对张居正有足够的约束作用,但无非就是保障皇室的安全,帝系不会转移,不使外臣有异心,以中驭外,不过如此。
在实际的政务上,冯保也会保举忠于自己一系的文官和武臣,但数量有限,而且愿意委身投靠太监,成为众矢之的的文官毕竟不多……听从司礼,与全体太监保持相对良好的关系,这没有问题,国朝体制如此,但如果和某一个太监保持良好私交,甚至是事事听从,成为太监夹袋中人私人,这个就会为士林所不齿了。
这个度,普通的文官都会把握的很好,不会越线犯禁,所以冯保虽然权力欲重,在内廷是说一不二的权阉,但在外廷,却几乎没有什么靠得住的势力。
张居正的重要性,还在于他是李太后最信任的文官领袖,将国事交给他,李太后才能真正放心,其余的内阁辅臣,都取代不了张居正在李太后心中的地位。
皇帝尚未亲政,太后等于是事实的国君,有这种信任,哪怕是张居正多次拒绝太后修佛寺的开支请求,多次压制武清伯李伟,压制皇太后的外家,还削减宫中用度,拒绝太后无端大赦罪囚的诏旨,这些事,却只能使太后对张居正更加敬重。
哪怕是心里有刺,也仍然只能倚重!
这就是真正的相臣!
但张文明一死,张居正立刻陷入道德和现实中的两难困境。
清丈田土之事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他每天最少因为此事给十个以上的地方督抚写信,查询进行的程度,解决难题,给地方官员撑腰,还有考成法,优免、驿传、刑狱等等,各种改革,都是正在进行之中,张居正一走,最大的可能就是人亡政息!
和清丈田亩配合的,张居正一身功业的顶点,就是从万历四年到五年,六年,这三年时期在大明各处推广的一条鞭法!
条编之法,用张居正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爱养元元,并不是要竭泽而渔,相反,是要将杂费编入条鞭之中,春秋两季征收正赋,不准地方官员再肆意加征杂派,而且一律折银……最重要的核心就是以人认地,以地计田,以田征粮,有地者,征粮,少地则少征,后来被吹的神乎其神的摊丁入亩,其实就是建立在张居正条鞭法之上,其根本性并没有太多变化,惟一变化的就是清廷的核心利益是八旗,大明的核心利益是士绅生员,所以清廷能毫无顾忌的伤损江南士绅的利益,在其身上征粮,从而保障了国用,而在明朝,卫所屯田的清理就十分困难,涉及武官和勋贵,而更困难的就是清理士绅生员的田亩,按亩征粮,并且将不合理的优免给去除掉,这样国家用度自然就充足了。
这就是张居正改革的核心所在,也是奠定他后世地位的原因所在,因为他做的这些事,毫无疑问是得罪了庞大的利益阶层,要有何等手腕,胸襟抱负,不惧身前身后的报复,才能将万历初年到万历十年这些改革进行下去!
而在此时,他一旦离开,这些严重损伤了各利益阶层,只是得益于国家和百姓的改革将会如何?结果也是不问可知了。
这就是强人政治的悲哀之处……种种改革,不是自下而上,而是自上而下,虽然不改不行,但有决心和有能力推动改革的,也就是张居正一人。
他任用的那些人,真正有见识意识到必须改革的怕也是不多,为权力,或自己的功名富贵的怕才是多数,张居正一走,继任者在开始可能不会将他的诸多改革废弃,但时间一久,一年之后,两年之后又如何?
有张居正拿着鞭子抽,损害了勋戚、武臣,士绅各阶层的利益,才将改革推动了一点点,若是他离开,整个大明帝国这辆已经老旧不堪的马车,新上任的驭手是不是有他的大智慧和不惧任何人的决心和意志?
就算有,继任者能得到李太后的完全信任和支持?冯保的鼎力合作?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可能了……
当然,这些还只是从政治家方面的角度来考虑的事情,更现实的考量就是张居正一走,对太后和小皇帝的影响就会慢慢减弱,负面的东西会涌上来,众口铄金,积骨销毁,不仅事业毁于一旦,连自己未来的政治生命也可能被终结。
对一个正在掌握至高无上权力的政治家来说,这是不可容忍的情况啊……
短短一瞬间,惟功已经将眼前的事给理明白了。
怪不得向来勤政的张居正今日朝会居然迟到了,而且神情恍惚,任是谁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都会变的如此。
要说亲情,可能有,但应该也是不多了,张居正出仕之后,除了中途短暂回江陵外,这十九年来,根本没有离开过京城,其父也不愿离开故乡,结果父子二人已经十九年没有见过一面,平时只是书信往还,这样的情形,纵是父子血亲还能剩下多少感情,殊可成疑。
所以现在张府上下,考虑更多的肯定不是亲情方面,而是张居正该怎么办。
丁忧,则一切付诸流水,不丁忧,则面临的挑战,也足以抵消不丁忧带来的好处!
大明是一个理学占统治地位的国度,在王阳明的心学兴起之后,对传统的理学有一点冲击,阳明心学,更注重实际一些,并不算太墨守成规,但自从万历三年以来,这两年来张居正以不容置疑,不可商量的态度,主持禁毁了天下书院,连历史最悠久的白鹿书院等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禁毁书院,最重要的就是破除读书人聚集讲学,非议朝政的土壤,而禁毁的学派,最重要的就是阳明心学!
虽然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徐阶则是心学弟子,但张居正并不是真正的心学传人,他更注意统治的实效,不愿意自己在推行大政之时,下头有过强的杂音,过多的指指点点。
两年时间,天下书院已经被禁毁的差不多了,理学仍然是最强势的学派,在秦汉之时,结庐守孝只是少数儒臣的行为,虽然广受赞誉,但并不是社会的主流观点,到宋时,丁忧已经成为一项制度,但夺情也很多,夺情不止限于大臣,在要紧差遣上的小臣,亦有不少被夺情者。
而到大明,驱除蒙元之后,理学成为真正的统治学说,士大夫的性灵渐渐被剥夺,而种种世态,亦就越来越矫情而忽略人性。
夺情之事,在大明就显的越来越困难了,但在嘉靖之前,高官夺情还有过,英宗年间,大学士李贤因为地位十分重要,父丧之后皇帝坚绝不允夺情,百官之中,也有一些弹劾的,但更多的是理解的心态,并没有将此事拔高到不可原谅丧失伦常的地步。
而到了正德年间,首辅杨廷和在父丧之后,坚决拒绝了正德皇帝夺情的诏旨,不论如何,都是坚持辞官,以大学士首辅之尊,回乡守孝。
此事给杨廷和带来了道德完人的声誉,可也是把后来者给害苦了。
原本按张居正现在的地位,还有皇帝年幼的理由,简直是没有争议的可以夺情,但在杨廷和之后,再没有一个国朝大臣敢于提夺情两字,杨大学士立了一座没有人敢翻越的标杆,金光闪闪,压在所有人的头上,是一座翻不过去的道德大山。
张居正心思之重,左右为难之态,种种考虑郁积在心,有今晨的失态,也就可以理解了。
“元辅想必在左右为难之中,我只是来致谢的,既然如此,我就先离开吧。”
张简修连忙点头,刚想说什么,却见张居正内书房那里房门大开,有负责内书房的长随已经出来,开始延请在外等候的官员们。
第142章 办法
“元辅心志真是坚强……”
在这时,惟功脸上也是为之变色,无论如何,张居正在这个时候还能见人办事,实在是心志坚强到叫人没有话可说了。
“家父向来如此……”张简修的脸上也满是傲色,无论如何,有这样一个父亲,足以成为子女的骄傲了。
“这人怎么穿着吏员服饰?”
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被长随带入内书房,惟功有点惊奇,这人并不是官员,更不是富商,或是勋贵之流,身上盘领青衣,头上吏巾,是标准的吏员打扮。
“这人姓杨名果,是山东巡抚李世达举荐的佐杂吏员,干练机敏,才堪治民,所以家父接见一下,如果属实,就直接授官了。”
张简修虽然粗直,但平素张府之中就他最闲,肯定是帮张居正做一些接待来访官员的工作,所以介绍起来,毫无困难。
那杨果虽然是吏员打扮,但在相府之中,倒也沉着,脸上更满是坚毅之色,两眼平视前方,并不显得特别紧张,看样子,果然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在惟功的视线中,杨果进入张居正的书房,隔着窗子,可以看到杨果进屋后叩头行礼,张居正穿着素色道袍,头上戴着纯阳巾,一副居家休闲的打扮,只是眉头皱的很紧,在杨果叩头之后,张居正袍袖轻抬,举了举手,就算还礼。
“对了,”张简修和惟功一起观察着,到此时,他突然想起来似的,笑着说道:“你上次说的事情,倒是和这杨果有关。”
“怎么个有关法?”
“父亲打算放他做永平县令呢。”
“哦,元辅真是大手笔,由吏员直任亲民官,怕是又有人要嚼舌头了。”
张居正用人讲究不拘一格,哪怕是小吏,只要有好名声,有能力,就可以提拔为官员,但在此之前,只有曹珙由吏员的身份被任命为两河运使,虽然官职颇高,但仍然是浊流官员的一种,这个杨果却是直接由吏员任亲民官正堂,这个任命一出来,肯定会有不少进士正途出身的官员大为不满,也就是张居正这种资格的人敢做这种决断,有这种就是老子说了算,不怕你们嚼舌根的嚣张劲头。
“他们说话算个屁!”
张简修也是不让乃父几分,说话的时候,将自己的胸口拍的砰砰直响。
“既然这样,我还真要去请见了。”
惟功立刻就有了决断,在张居正这里把事情砸实了,比自己单独去见杨果效果要好的多……他的事情,虽然是和边军各镇有关,但也是需要地方亲民官的协助的。
“元辅大人,下官张惟功有急事求见。”
到了内书房门外,惟功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入,长随也不可能放他进去,好在张府长随都认得他,也知道此人还算得张居正的欣赏,和本府张简修公子也是知交好友,不然的话,就凭张惟功擅入请见这一条,现在就该被相府的这些长随叉着胳膊丢出去了!
每天最少有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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