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及此,他简直已经有几分迫不及待了。
可是在他面前的那吕奉先,却兀自仰然踞坐,若有所思,却是根本连看都不往自己身上看上一眼。
张洎脸色微变,却又旋即隐泛出一丝喜色。
自有唐立国以来,哪怕再功高位显的高官名将,也不敢如此当面轻慢圣旨,不管这刘文纪先前立下多大的战功,单凭现下他在自己这个宣旨钦差面前尤自这般模样,自己就可以参他一个目无君上的大逆之罪,有身旁这一干大内御卫亲眼目睹,可谓罪证确凿,必可以趁机拔掉这一颗眼中钉。
只是他一触到吕布冷酷得不带一丝表情的脸,不知为何,心下却又不自觉地一阵发颤。
眼前这个刘文纪再不是他先前所认识的刘文纪。
虽然他对于传说中刘文纪的神勇一向嗤之以鼻,然而现下他手持圣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却又近乎直觉地感到,眼前这个汉子是一座他无论如何都撼之不动的高山。
天不觉渐渐阴了,有一阵没一阵的刮起风来,已是初夏,风中那热气熏得人心烦燥,张洎不知不觉间,竟已是满头大汗,双手高举过久,也微微地打冷颤了起来。
吕布淡然地望着前方,冷冷地,如寒冰一般,便在这初夏里,格外分明:“念吧。”
张洎再怎么手持圣旨,拿腔作势,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
他根本不屑去理会张洎,不论做不做忠臣,吕奉先岂是任张洎这等样人摆布的?
“大胆!”张洎终于脱口喝出这一句,他长吸了口气,努力止住心中不知因何而来的恐惧,环顾左右叫道:“刘纲公然抗旨,藐视圣上,快拿下……啊……”。
他一句话未曾说完,一杆银枪,便如凭空出现一般,冷冷地指着他,尽管还隔着许多兵丁,但他的咽喉间,却无端已感到那枪尖的寒意。
在他身旁环立着数十名手持刀枪御前护卫,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来得及阻止这个人,甚至没有人敢上前去面对这把枪。
但这时那枪尖已指着当先的兵丁额头,银枪握在穆桂英的手里,她一脸的杀气,杀意,她本不想当甚么捞什子的忠臣,她没有吕布的从容,但她那眉头纠结的怨气,脸上如严冬般冷冷杀意,却更使人心寒,任谁都不须解析便看得分明:明明她就是,在寻找一个生事的籍口!
樊知古在边上,脸上带笑,尽管没经过战阵的他,双腿在那文士袍下很有点颤抖,但吕布那稳如山岳的气势,却让他的心头,无比的稳定,他微笑着说:“诸位军爷,你们要知,这把银枪,却是当日随着我家大人杀入和州城的四十七人中的第一骑!横竖你们不过领份饷罢了,学生寻思着,我们唐人的天灵盖,怕不见比训练有素的宋军更硬些,便要试试这枪利不利,总也得钦差大人来试,却教这等吃份军粮的可怜人儿,来挡这精锐宋军都挡不住的银枪,不知哪来道理?”
张洎在马上吓得脸色青白,他凭仗着的,就是宣旨钦差的身份,若吕奉先硬不把他这身份当回事,他可就怕了,他如何能不怕?殿上众多大臣在场,吕布都敢冲上前扯过他来打,何况这时身边不过寻常太监、兵丁。
穆桂英冰冷的眼神缓缓扫地左右,原本那些还自犹豫着是否就当上前救护的御卫,几乎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让开了一段距离,却是把张洎孤零零地留在场中。
樊知古一番话说完,穆桂英的枪尖已指着张洎的喉咙,因为那左右兵丁护卫,他们都是皇城御卫,若论武功,他们加起来或许并非没有与穆桂英一拼之力,然则他们却从来未曾见过这种自千军万马、血肉堆中翻滚过来的那种眼神。此时无不纷纷闪开。
张洎在马上,小心地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老夫,老夫,老夫是读书人!读,读圣贤书!不与尔等,尔等这般乡间野妇,野妇计较!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女侠!你小心那枪!你千万小心!老夫错了!这红拂本是风尘三侠!是侠!如刺秦荆轲,如吞炭豫让,如乌江虞姬!千古传颂……”
“拿来。”吕布皱了皱眉,不耐烦看他做唱那无耻的把戏,仍只是冷冷的吩咐了一声。
那黄绫包着的圣旨,托在张洎那保养得极好,几乎见不到老人斑的手,哆嗦着在马上伸了出来,他不敢做大幅度的动作,也不敢再说话,因那枪尖已抵在喉结。枪尖一颤,挑起那圣旨,稳稳地落在穆桂英那修长纤细的玉夷中。她慢慢地把枪尖从张洎喉头缩了回来,慢慢倒退了一步,四周兵丁如临大敌,却无一人敢拔刀,张洎见那枪尖移开了,脸上稍有些人色,清了清嗓子,却不料,穆桂英突地又冲了一步,那银枪削断张洎许多长须又顶着他的咽喉,吓得他在马上举着手,无比滑稽地哆嗦,穆桂英哈哈一笑道:“就这般,莫动。”
说罢她便缩回枪,慢慢地倒退走了出来,张洎见她退了几步,便要放下手,穆桂英突地停住步子,杏眼一瞪!张洎却又举起手不敢动了,穆桂英才退了出来,把那圣旨递给吕奉先道:“大哥。”
吕布展了自看了,不屑地笑了起来,把那圣旨递给樊知古道:“念与那老匹夫听!”
樊知古接过便读:“……是故,着虞部郎中、史馆修撰刘纲进宫面圣。钦此!”那张洎在马上叫了,张口结舌,他只是在那内侍里收到风声,说吕奉先这回要倒大霉了,所以才讨了这么个宣旨的差事,来看好戏,谁知不过是宣吕奉先进宫面圣!
吕布起了身,穆桂英早牵了马过来,和樊知古都上马。这边张洎和失了气的皮球一般,无趣的坐在马上,便要垂下手去,却不料穆桂英一拔马头,手中银枪遥遥向他一指,张洎如被拉了线的傀儡一样,立马又把手举了起来。
穆桂英冷笑一声,自策马跟在吕布身后,向那皇宫方向捷奔而去。
吕布在宫门口下了马,却见到林仁肇就在那里候着。穆桂英在后赶到,叫了一声:“大哥!”吕奉先随意地扔了缰绳,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莫怕,某去也。”说罢便向林仁肇那边走了过去。
穆桂英只望着那背景慢慢地去了,她把那遥遥跟着吕布的青聪马牵住,抚摸着它那墨绿的毛发,低声道:“大哥说莫怕,你别怕,别怕,许是不会事的……若是,若是有事,我们便一并杀进去,把这王宫烧了!”说到此处,已是咬牙切齿。
说罢她转身对那樊知古道:“酸丁,你去命王保他们,速派一骑去采石矶……”
“没用的。”樊知古却出奇的不惊慌,他喘了喘气,抖开折扇道:“主公此去若有变故,做什么也来不及了,你道我为何不劝?劝也没用。显然是一个心结,主公不为这唐国死上一回,是不罢休的。学生自幼习得望气之术,自恃绝不会投在短命之主麾下,穆小姐,你且宽心,与学生一并在这里等待便是。”
这时吕布已走到林仁肇身边,后者一见他,便冷哼一声调过头去,他也是这江宁城里不多敢对吕布发作的人了。吕奉先知他是实在的忠臣,却也难得的忍了他。林仁肇对吕奉先的怒火,说来说去还是那三千铁骑,他早教人查了出来,啸聚在采石矶的那伙强悍匪军,就是以吕布之前麾下士卒为主的。当然,他听报那支匪军,却还挡下不少宋人奸细送到唐军营中,以为吕布散了他们,这些士兵自己啸聚罢了,并还是忠君爱国的,加上在朝上扳不倒吕奉先,他也就只能每次见了就怒目相对;他却不知这是吕布亲自定计,并还把一支铁骑埋伏在江北,否则怕要拔剑相对了。
那黄门见他们两人都到了,便笑道:“两位大人,随咱家来吧”引领着他们,进了宫里,转过那曲折长廊,流水小桥,走了许多,到了柔仪殿外,那总管冯太监,一见吕奉先,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时里面却传来李煜的声音:“他们还没到么?到了就宣进来吧!”
冯太监此时也很难再讲什么,只好高声道:“圣上有旨,宣林仁肇、刘纲进见!”
一席盛宴摆在那里,李煜出奇的坐得端正,见了吕奉先和林仁肇,笑道:“爱卿来了?快入席,快入席!”说着他居然命人挂起地图,指点着江北失地。
吕布冷冷地坐下,对面前的酒菜,一动不动;林仁肇却很高兴,喝了几杯,笑道:“皇上,只要给臣十万兵马,操练上半年左右,臣定能为我大唐收复失地!”李煜兴致也很高,亲自给林仁肇和吕奉先斟了酒。
李煜坐回主位,笑道:“好!来人上菜!”冷了的佳肴便被撤了下去,一道道热腾腾的名菜,穿梭一般的端了上来,李煜对着吕布和林仁肇道:“来,你我君臣痛饮此杯,待明日!朕已经想通了,待明日,朕就拨给你十万兵马,拜林爱卿为帅,以刘文纪为先锋,打过江去!尽收大唐江北失地!”
林仁肇大喜,翻身拜倒,叩头道:“皇上圣明!”李煜笑着又举杯道:“平身,来,再饮此杯!”林仁肇连忙喝了,他起身以后,想着吕奉先此人,虽然私自解散老兵,但若为前锋,那也是千古难得之将!越想越觉得大事可为,仿佛间只觉得征平江北,凭仗自己的谋略,又有吕奉先这样的锋将,有什么能挡得住,唐军的脚步!林仁肇的欢乐和兴奋,吕布瞧在眼里,心中却在悲叹,这战场上运筹帷幄的统帅,却到此时,还不知道死到临头。吕布只冷冷地望着他,也望着李煜。李煜笑道:“文纪,何以不饮?”
吕奉先端起杯,傲然起身道:“某向没有喝毒酒的癖好。”
林仁肇闻言一惊,很快地他就觉得不对劲了,腹内片刻便如刀绞般的疼痛,紧跟着一股腥甜涌了上来,溢在口腔里。他一张嘴,血如箭一样飚射出来,那褐黑色的鲜血,狂喷不止,喷得案前的餐巾,都尽是那黑血,才停了下来,林仁肇已无力坐直,斜着身子,他一脸困惑地望着这圣上,瞪着李煜,留下他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他捂着自己的咽喉道:“皇上,你,你为何要毒死我?”正史上两年前就该死的林仁肇,终于没有因为吕布的转生而幸免,终于还是死在李煜的毒酒之下了。
吕布看了,心中只是觉得,做忠臣原来也是要死的,死得这般的可怜。他望着李煜,却没有一点愤怒,嘴角挂着一丝怜悯,李煜被他望得心里发毛,高声道:“朕不该杀他么?不该杀他么?不该杀你么?从善从江北托信来,说宋帝都在为他林仁肇和你刘文纪建新宅子了!那宅里还挂着他林某人和你刘文纪的画像呢!那画上就是你现时这般打扮!”
这时殿外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转是小周后转了出来,那动人的俏面失了血色,惨白得惊人,她颤颤地扶着墙走了过来,幽幽地问李煜道:“皇上,你以为,那林仁肇和这刘文纪,会真的叛唐吗?”
“即使、即使林仁肇和刘文纪无心叛唐,朕留他们也无用!”李煜别过脸去,他有些怕敢面对那手持酒杯,脸上挂着讽刺笑意的吕奉先。因为江北江南,天下人都知道,谁都可能反唐,若是吕奉先反唐还有一说,因为他毕竟只是一次渡江击宋,林仁肇是绝对不可能反唐的,宋人对他恨之入骨,他和宋军生生死死打了无数仗,怎么可能反唐?
小周后听了不觉垂下泪来,扶着李煜肩膀道:“如若那宋帝赵匡胤发兵过江呢?林仁肇、刘文纪这种将帅之材,岂不是可以率军为皇上抵挡宋人么?皇上杀了他们,宋人若是打将过来,这江山,这百姓,这社稷,谁代皇上守护?”
李煜不以为意笑道:“爱后,像林仁肇、刘文纪这般喜欢惹事的人都被朕处死了,赵匡胤还有什么理由发兵过江?刘文纪,算了,你没喝,就不要喝了,你以后埋名伏姓吧,不要让宋人知道你还活着。”
吕布冷冷地望着李煜,突然长笑起来,过了半晌才道:“某是藏头露尾之人么?某便要做那比干!某从江北回归,就教尔尽管杀某!尔好不痛快,到今日才来弄这劳什子的毒酒!”说罢他仰头一倒,竟把那毒酒喝了个一滴不漏!
然后便大马金刀的坐在那椅子上,只冷森森的望着李煜,一语不发,但过了许久,却还没发作,李煜惊道:“你、你、你为何不倒?”这时宫殿外面突然传来喧哗,有小太监的声音响起:“冯总管冯总管你怎么了?”
只见那冯太监跌跌撞撞走了进来,跪倒在地喉头“嗬嗬”作响,呕出许多腥臭黑血,过了片刻才沙哑地说道:“方才换席,奴婢已将刘大人面前酒杯换走,已代刘大人喝下那杯毒酒,望圣上为国家留一、留,留一栋梁!”说罢翻转身子,一抽一抽的,那黑血从嘴角拼命溢出来,死鱼一样的双眼,盯着吕布。
吕布不禁动容,叹了一声,对他道:“冯大哥,一路走好。”
那冯太监脸上一松,露出微笑,头一歪,便去了。
“尔可曾见鹰?”吕布突然很平静地转过头问李煜。
李煜有些不知所措,点了点头,鹰他当然见过。吕布淡淡道:“尔可曾见麻雀?”李煜又点了点头。吕布长身而起,哈哈大笑,便不再理会他了,转身向殿外走去,有御前侍卫前来挡他,吕奉先只是抬头狂笑,一路径直走了出去。
那些御前侍卫倒退了几步,吕奉先在这唐国的勇名,他们早有耳闻,连江南第一高手皇甫继勋也走不过一合的,何况吕布此时毫不掩饰身上那骇人杀意,那种随时可能暴起的杀机!更让御前侍卫们想起那被斫成肉泥的潘美……
李煜此时已愣在那里,却并非是因为没臣子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而是吕布的话。李煜是个聪明人,他听得懂吕奉先说的鹰雀之论,麻雀“吱吱”的叫,但这叫声,却不是老鹰撕裂它的原因,它叫也好,不叫也好,只要老鹰饿了,老鹰便会去吃掉它。
他有点迷惑了,事实在正史上,李煜的确贪图安逸,不思进取,但却并不是如人们所想一样贪生怕死,最起码,当他知道吴越过江夹击唐国,他也有派水师去抵挡的;宋军过江了,便“国主积薪宫中,约尽室赴火死”,虽然后来没死成,但可见他虽胆小,虽然惧宋军如虎,但也不是不挣扎的,是个人都明白,做一国之君,总好过去为臣虏。
这时被吕奉先一语惊心,尽管要他李煜因此就变成明君,起兵击宋那是绝对不可能,但也足够他愣上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