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住了下来,肚里的小生命日益成长,转眼间已是康熙五十年的夏末。
许若水人如其名,性情纯善,温婉如水。她生在大户人家,夫家也曾多年为官,所以她显然受过极好的诗书礼教,我们常常在树下抚瑶琴,乡间论词话,天天形影不离,日渐情同姐妹。这天晚饭后,我和她坐在小院里闲聊。
“楚妹妹,你怕是快生了吧?我已经和镇上的产婆联系好了,估摸着日子就让她住到咱们这里来。”她说道。
“谢谢姐姐,我的身子越发沉重,真希望早些把这磨人的孩子生下来。”我笑道。
她微微思忖,说道:“你可曾为将来打算过呢?我丧居多年,偏安一隅,尚且闲话不断,妹妹花容月貌,正当青春年少,如果只身带着孩子四处漂泊,岂非多有不便?不如安心待在我这里,咱们意气相投,一起抚养孩子,好不好呢?”
我说道:“多谢姐姐好意。我有心让孩子自小游遍四方,增广见闻,丰富阅历,磨练意志,别样的人生有何不可?不过只要姐姐不嫌弃,以后我会时常带着孩子回来。”
“可是你想过吗?别的孩子有固定的家,而他没有;别的孩子有父亲,而他没有;他和别的孩子处处不同,难道不会自暴自弃?你就没有为他谋划过将来吗?”
“姐姐错了。人生一定要与人相同吗?固定的家?如果只是栖身之所,那也叫家吗?妹妹以为,有爱的地方才有家!至于他没有父亲,我会以加倍的母爱来弥补,或许强过很多少尽职责的父亲!待到游历疲惫,我会择选一个适合的环境安定下来,我会努力谋生供他衣食教育,我会给他我所有的一切!”我答道。
我坚定的语气和执拗的口吻令她瞠目结舌。
“我知道妹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可是没想到你简直可谓…”她实在难以措辞。
“可谓逆经叛道!”我笑。
“可是,你的自由自在,你的我行我素,还真是让我羡慕呢!”她忽然轻声叹气。
我转开沉重的话题。
“姐姐,我真喜http://。345wx。欢你的名字。”我说道。
“我的名字有什么好?”她问。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姐姐的好性情,原来得自好名字呢!”我笑道。
“贫嘴的丫头!你的名字是烟寒,可是出自李煜的《长相思》: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她问道。
“不过寻常的名字,哪有那么多典故?”我说道。
夏日无风的天气,我却感到阵阵凉意。
我为什么要更名楚烟寒?多么幼稚和可笑!易名为姓,改为烟寒,难怪他会以为我不忘往事,犹记旧情!所以他才会写下‘依依长相思,恋恋烟水寒’吧!
肚子里的孩子仿佛也在嘲笑我,猛力的一踹疼得我额头冒汗。
“楚妹妹,你没事吧?”若水连忙扶住我。
“没事。”我对她笑笑。
但是我有蓦然心惊的感觉。
我的直觉向来很准,这次也没有例外。
半月后的一天,若水携丫头走访亲戚。我闲极无聊,独自步出门庭,沿着小路散步。
这里四周少有街坊邻里,距离集市甚远,故而我平日难于看见旁人。可巧这天大概遇着赶集,我行至不远,依稀瞧见田间小道上两三个村妇农夫行色匆匆。
“大叔,你们是去集市吗?”我上前打听。
“是啊,还远着咧!”一个中年男子答道。
“还得多远呐?”我问。
他上下打量我,惊讶地说道:“你身子笨重,还想徒步去集市?姑娘,你住在哪儿?你是外乡人吧?集市还远着呢,你快回去歇着吧!”
“我就住在梨花村的一处宅院里,闲着发慌,想去逛逛。”我说道。
那人神情一变。
“原来是陈夫人!请恕乡民无礼!”他低头说道。
什么?我一怔。
“您老误会了,我不是什么陈夫人!”
“您不是说住在梨花村的宅院吗?”他疑惑地问。
“是啊!”
“梨花村是陈老爷的乡间旧宅,整个村子都是他家的,别的地方常年闲置,只有祖屋偶尔用来避暑纳凉,您不是陈夫人,那么一定是他的亲戚了?”他问。
我脚下一闪,差点跌倒。
“姑娘小心!”他急忙抓住我的手。
“陈老爷可是陈世倌?”我问道。
“是呀!”他更加惊诧。
“多谢大叔!”我点点头,向来路走去。
自由,真的是不切实际的奢侈念头吗?命运,真的是无法开启崭新的篇章吗?为什么我的过去,始终在身边围绕?为什么心中的他,好象是如影随形?
(二十五)寒山一带伤心碧
大门在望,我却寸步难行。
因为彻骨之痛蜂拥而至,弥漫全身。天哪,是孩子就要突然降临!
我浑身冷汗淋漓,但却半句话也喊不出口。
我想让你做个快乐的平常人,情愿你被历史遗忘,情愿你被世俗唾弃,所以你不甘不忿,向我抗议吗,我的孩子?
“老天,楚妹妹!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若水惊恐的声音远远传来。
迷糊中我听见她从容地指挥下人:“…快请产婆!…准备热水和被褥!”
我在生死门前徘徊,心中竟然苦乐交集。
如果爱恨不由人,如果悲喜难自主,还不如就此归去。
希文,今夕何夕,历尽沧桑之后,你还愿意握着我的手吗?哪怕我的心千疮百孔,哪怕我的情破碎支离?
“我愿意…”是我的幻觉吧,谁在我耳边轻声低语?
“好妹妹,产婆说你必须用力,你一定不能放弃呀!”朦胧中我听见若水的哭声。
剧痛袭来,身下热流涌出,似乎掏空了我的灵魂。
“哇…”婴儿委屈的啼哭分明声声入耳。
“让我看看孩子!”我拼命嘶喊,可是没人理我。
或者只是梦境吗?我累得睡了过去。
醒过来后,屋内静如一潭死水。刚才的嘈杂声、喧闹声,难道都在梦中?
木门轻开,若水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
“楚妹妹,你睡了大半天了!现在感觉怎样?鸡汤已经熬好,赶快趁热喝下吧!”
“孩子呢?让我看看!”我不接鸡汤,急忙问道。
“先喝了吧,这事容后再说,好吗?”她闪避着我的目光。
“为什么?我只想看看孩子,这不过分吧,陈夫人!”我恨恨地说道。
她的双手微颤,放下鸡汤,竟不答话。
“说呀,我的孩子在哪里?”我摇晃着她的手臂。
“楚妹妹,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缘何不知孩子的去向?是个男孩,十分健康…王爷对他爱如珍宝。”她轻声说道。
“别对我提他!他处心积虑,算计于我,夫复何言?至于姐姐…上善若水?乘人之危,夺人所爱,这就是姐姐的仁心善举?”我悲愤交加。
她眼眶发红,哽咽不已。
“王爷对妹妹可谓一片真心。你出走之后,他一直遣人四处寻找,暗中跟随;你到了海宁,他嘱咐老爷时时回护,百般关照;他知道妹妹快要临产,提早半月远赴海宁,打点一切;我对妹妹如此,乃是始出无奈,而后真心。起先是碍于王爷和我家老爷的情面,后来却是怜惜妹妹孤苦无依,难以独自抚养皇室血脉,便是王嫂,也是一样!”她说道。
“很好,你们个个真心,且将我置于何地?孩子是我的,我连见他一面也是不能,这也叫真心待我?”我凄然问道。
“王爷已着人守护小阿哥回京,他自己还在海宁,不日就来看你,准备接你一同回府。他担心你一时难以接受,让我慢慢开导于你,你们历尽周折,终于合家团圆,岂非皆大欢喜?到时候你可以天天见到小阿哥,他真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孩子呢!”她神情诚挚。
原来我拼命地走,奋力地逃,依旧还是身处天牢。
情是丝,爱是网,偏要将我紧紧缠绕。
早在京城河畔,他已然发现了我,否则他为何再三为琴声驻足?他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只怕我再次逃离他的掌控;陈老爷的邀请,王嫂的劝慰,若水的陪伴,一定都是他的仔细策划和精心安排!
“如果我决心已定,再不回京,我的孩子可有名份?”我问。
她犹疑片刻,答道:“听老爷说起,王爷的侧福晋本来有孕,可是一月前却意外小产了。王爷令她佯装待产,小阿哥大概会过在她的名下。”
我气苦难言。
这是一场战争,而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他算定我舍不得孩子,必会与他一同回京,哪怕我执意要走,皇家血脉依然名正言顺,没有半点损伤!也许不论我是否回京,孩子都不会让我养育,因为他的母亲是个身世不清又没有名份的汉人!
我无力得快要虚脱。
“好妹妹,你不肯原谅我吗?”若水泪流满面。
我放下所有爱恨,毅然不再回头,为的就是平静,为的就是自由,为的就是云淡风轻,海阔天空,难道我要就此作罢,前功尽弃?
而孩子,纵然万般眷念,但我已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未来…
我想给他不同的人生,然而却是有心无力,他只会沿着历史的轨迹稳步而行,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爱恨情仇,我不能参与,也无法分享,我不过是个无关的局外人。
这个想法犹如针扎,深深刺痛我的心。
我拭去泪水,稳定心绪,淡然说道:“王爷什么时候再来?”
“王爷在等我的回音,这次他贸然南下,虽是有公务遮掩,但时间久了终究惹人怀疑,所以归期已定,左不过这两天。”若水说道。
“今时今日,我还能叫你一声姐姐吗?”我问。
若水再次红了眼睛,她牵过我的手心:“你还不能相信吗?我虽有欺瞒之实,却并无加害之心,只要可以助你,我什么都愿意!”
她没有撒谎,眼神代表心意。
“那么姐姐,请助我离开!”我说道。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楚妹妹,你何故这般任性?且不说母子连心难于割舍,就说王爷对你的一往情深,也是让人感佩不已。你知道吗?产婆说你生产艰难,命悬一线,王爷竟然不顾皇子之尊,不顾风俗忌讳,冲进屋内跪在床边,你在昏迷之中喃喃自语,他紧张得脸色苍白,不能自持!”
是他吗?我潸然泪下。
“可是他的爱如重负,我已经不能承受。好姐姐,我真的不想回京,那里不是家,更不是天堂,那是让我绝望和伤心的地方!”我说道。
“楚妹妹…”她皱紧眉头,低头凝思,挣扎在矛盾中。
待她抬头看我时,眼里已不再有犹豫。
“四周都有王爷安置的侍卫,你休想从正门和侧门出去。只有柴房的地窖,可以直通村口小路,但是你刚刚生产,身体十分虚弱,怎么经得住旅途颠簸?你先喝下鸡汤,小睡一会,我想想办法。”
我依言而行,喝完鸡汤,卧床休息。
次日我收敛心神,按时进食休养,直到夜间若水再来。
她带来一个包裹,除了几张银票和碎银,还有两身男装。
“我已在村口备好马车,现在就送妹妹起程。但是你身子太弱,我实在不太放心,离开梨花村往西行进,便走出海宁直达杭州,西湖河畔有一座尼姑庵,名为落花寺,那儿的主持与我相交深厚,为人诚信,妹妹可安心住下,悉心调养。落花寺庙小人稀,不似林隐寺名满天下,正合妹妹刻意避世之心。待你将养停当,再做未来筹划,可好?”她递过书信一封。
“多谢姐姐!”我的确需要休息,疲倦得没有多余力气。
这次出逃比我想象的顺利,我如期抵达了西湖南岸的落花寺。
落花寺果然清雅幽寂。庵堂不大,僧人不多,香火也不太旺。
但是正如若水所言,这却符合我的心愿。主持净心师父年约四十,对我十分亲切和善,寺中虽然不动腥荤,但她时常命人为我熬制补气养血的汤药,杂粮米粥,时令菜蔬从不间断,反倒把我滋养得气色红润,身体丰盈。
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
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晨钟暮鼓,碧树参天,令人心澄目洁,摈除杂念。
寺里的生活是我人生的驿站呢,还是我最后的归宿?
(二十六)江南雨中烟如愁
当年定清师父说我尘缘未了,不肯收为门下弟子,但冥冥之中我似乎与佛门颇有渊源——如果不是在大觉寺巧遇昭明,我怎么会穿越悠悠时空,再续前世情缘?如果不是在暮云寺认识良妃,我怎么会经历生离死别,饱尝爱恨缠绵?而今身在落花寺,庙里的袅袅香火,庙外的湖光山色,一切是那么的祥和宁静,好象在感昭我抛下俗世烦恼,剪断情爱纠结,皈依佛门,重获新生。
可不知为何,净心师父一样不肯为我剃度,收我入门。她只是拿出一本《妙法莲华经》让我抄写。
“烟寒,你虽与佛有缘,但却难入佛门,四大皆空你能否做到?七情六欲你能否忘掉?不过佛渡有缘人,你天性聪敏,极有慧根,必能悟出佛法精要,若是这本经书抄写百遍之后,你的心意仍未改变,我会考虑收下你。”
我接过了经书,立即着手抄写。
时光荏苒,秋去春来,在我写完十遍经文的时候,已是康熙五十一年的初春。
落花寺有一个后院,四季种有春兰秋菊,自我去后更是常常摆花弄草,这里便名副其实“清风徐来,满地落花”。除了抄写经文,空闲的时间我便收集花草调配茶水,本来只是怡情养性的嗜好,没想到很得寺里几位师父的喜爱。
这天,净心师父对我说:“林隐寺的慧空师兄带信给我,说寺里有位香客想观摩孤本的《妙法莲华经》,此经书乃是历任主持留下的镇寺之宝,怎可轻易借给他人?我前思后想,总觉不妥。慧空师兄向来深知大义,通情达理,怎会提出这般无理的要求?但是不管怎样,咱们也不能没有回音,不如你辛苦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