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可堪闲忆梦中人
时隔不久,康熙的寿辰又至。
我在那天见到了四爷。
酉时之后,天色开始昏暗,似乎风雨将临。乾清宫内百官朝贺,儿孙道喜,康熙已经有些不胜酒力。
李德全对我说道:“皇上要去后殿歇息了,你去准备些解酒的茶水吧。”宫门右侧有条幽静的小路,我刚刚迈出门口,便看见他的背影。他怎么知道我会出现?若说只是他的心电感应,未免太过悬乎;若说李德全是他的眼线,打死我也不信。除非皇上身边的宫女和太监,也有他的心腹和亲信。
我正在犹豫是否绕道而行,他已及时发现了我。
“干吗一直躲避我?再见故人,让你难堪吗?”
“烟寒给王爷请安。”我向他施礼。
“你一定要如此吗?与我生分和疏远,你觉得很舒坦吗?”
他的面色依然平静,但我清醒地知道,他已然动怒了。
“那么王爷意欲如何?烟寒又当怎样自处?皇上的旨意十分明确,既然烟寒再世为人,必须勾销前尘往事,我不再是听雨轩的林楚颜,不再是雍王爷的枕边人,我只是乾清宫的一名宫女,尊贵的王爷难道不知宫规?私通宫女,该当何罪?”我说道。
他二话不说,走过来拖我的手。
“您想干吗?”我大惊失色。
来到殿外数百米的矮树林,他停住脚步。
“我就想…干这个!”他伏下身来,用力吻住我。
他的舌尖尽力索求,他的双手拼命探寻。
他疯了!这里是皇宫!老爷子的地盘,也敢胡作非为?
我奋力推开他,不住地喘息:“王爷是否需要醒酒汤?最好冷静一点,以免将来后悔!”
“你就是我的醒酒汤!我的欲念和渴求、我的失落和不甘,就象春雨滋生的种子,不停地生根发芽!只有你,可以治疗我的寂寞,只有你,可以拯救我的绝望!回到我身边吧,不管你是林楚颜,还是楚烟寒!”
要说毫不动心,那是自欺欺人。
可是,现实的残酷,内心的挣扎,是我不能回避的伤痛。
“王爷忘了我吧,事如春梦了无痕,何必纠缠问来生?”我轻声说道。
“是吗?你和我,不过是春梦一场?你和老八,倒可以生死相随?”他冷下脸来。
不提八爷还好,他这一提,让我想起了九爷的话。
“八爷是你的至亲兄弟,什么样的纠葛渊源,可以让你恨入骨髓?”我不由问道。
他皱紧眉头,直视我眼睛。
“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两年半之前,‘海东青事件’沸沸扬扬,世人皆知,八爷因而获罪,皇上从此不喜。王爷难道不认为其中大有蹊跷?”我问。
“早就尘埃落定的事情,你又提它干吗?难道…你什么意思?你不会以为此事与我有关吧?”他的脸色难看之极。
“当年木兰秋狄…皇上遇刺…”我不知如何表达才会让他明白。
当年你与太子暗结联盟,意图加害八爷,陷人不义之举是否已经驾轻就熟,手到擒来?
我话不成句,我语无伦次,可是并没有影响他的判断力。
“所以呢,天下的坏事必然全都是我所为,是吗?”他冷冷地说。
“难道不是王爷唆使隆科多做的吗?”我反问。
“哼,很好!是老八他们告诉你的?他是君子,你对他深信不疑;我是小人,你对我失望到家!是这样吗?”他的语气有些落寞。
“如果王爷亲口否认,烟寒宁愿相信王爷。”我说道。
“我为什么要否认?他一心邀宠,讨好皇父,我干吗坐视不理,让他得意?是我串通隆科多做的手脚,只为要他好梦落空,心机白费!”他竟然理直气壮。
“你…”我气得七窍生烟。
他简直无可救药!
他的生命里,只有成功与征服最重要,为了目的不惜一切!父亲算什么?兄弟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我转身便走,他忽然反手抱住我。
“我就那么让你憎恶吗?我就那么一无是处吗?你为什么看不到…我的心?”一定是我的耳朵产生了错觉,他的声音听上去无助而感伤。
“对父亲两面三刀,对兄弟冷血无情,这样的人怎会有心?”我撇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晕晕乎乎地朝宫门走去。
那时我没有意识到,这次的误会,是我对他唯一的亏欠。
康熙五十六年实在是多事之秋。时年七月,策旺阿拉布坦侵扰西藏,杀拉藏汗,囚立达赖。十二月,久病的皇太后瞌然仙逝。重重内忧外患,使得本就心力交瘁的康熙皇帝大病一场,经过几个月的悉心调养,身体方才慢慢康复,但是腿脚浮肿的毛病一直未能治愈,而且自此面容憔悴,日渐羸瘦。
康熙五十七年初夏,皇上时常传唤四爷和十四爷入宫商议军务和政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两位皇子日益成为皇上的左膀右臂,国家的中流砥柱。更为敏感的话题暗藏在人们心里:康熙年高体弱,储位仍然虚悬,最终鹿死谁手?至今还是谜团。经历了“两废太子”的风波,无人胆敢妄议此事,不过众人对这两位皇子眼角眉梢都是殷勤有加,生怕无意得罪了未来天子。
这天日暮十分,康熙又就平叛西藏的事情诏见他俩。相逢就心乱,何必再见面?我借口后殿备茶,躲在一边使劲磨蹭,指使一名小宫女端上茶点,近前服侍。
他们走了吗?我要出去吗?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窗外的蝉虫轻声低鸣,悠远的夜空月色如水,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轻抚窗棱,曼声叹息:“同心犹结旧裙腰,忍辜风月度良宵!”
“谁与你犹结同心?谁让你辜负风月?”忽然有人在我身后说道。
我吃惊地回过头去。
“皇上,烟寒失仪了。烟寒不是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寂寞之心?我没有相思之情?难以自圆其说,被他抓住现行。
幸而他摆摆手,似乎不愿理会我的辩解。
“烟寒,朕的心绪烦乱,你陪朕叙叙话吧。”康熙说道。
我呈上清茶,他缓缓接过。
“朕一直怀念‘丁香雨’的味道。这个又是什么?”
原来当年藏身落花寺,他老人家已经知道了。
“这花叫做‘千日红’,本来源于南洋,天性喜好阳光,尤其难耐阴寒,不宜北方生长,烟寒将它植于宫内,存活下来实属意外。它不仅颜色艳丽夺目,更有祛痰平喘的功效,不过烟寒当年在“万花行”买下它的种子,完全是因为喜http://。345wx。欢它的名字。”我说道。
“它的名字?”康熙问道。“花无百日红,它却红千日?”
“正是。今日烟寒以此花作茶,恭祝皇上福寿安康,心想事成,犹如此花,长红不衰。”
“贫嘴的丫头!”康熙端茶轻饮,展露笑容。
一旁的李德全对我戏謔地眨眨眼。他的意思我明白:嗬,学会拍马屁了!
有什么关系?如果吉利话可以换来好心情,我宁可天天说,月月讲。
“不过现下边塞告急,先期军队连连败北,朕是忧心如焚,寝食不安啊!若不是时光无情,朕已经年迈多病,必当御驾亲征,平定叛乱。”康熙说道。
“皇上不能御驾亲征,为何不以皇子代劳?他们自小熟读兵法,勤于操练,文武兼备,堪称栋梁。若能亲临战场,挥师杀敌,不仅稳定军心,而且鼓舞士气。”我说。
“朕何尝没有想过?但是谁去合适?事关重大,务必谨慎啊!大阿哥原本能征惯战,可是仍在幽禁之中;三阿哥天生喜文厌武,自然不作此想;四阿哥稳重有谋,可是过于内敛;八阿哥心思细密,但又稍嫌文弱…代朕亲征之人,必须文才武略,智勇双全,方能收服人心,不负众望啊!”
“现成的帅才就在眼前,皇上为何弃而不用?”我笑道。
“是谁?”康熙问。
“十三阿哥呀!十三阿哥精于骑射,足智多谋,早年古北口练兵,军中旧部很多,威信极高,甚得推崇…”我还要滔滔不绝,康熙却大摇其头。
“你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好!胤祥若不拘禁,倒是不二人选。现在…无复多言!”他的口吻不容商量。
即使被你解禁释放,还有当年的斗志和朝气吗?明知道我的举荐实在多余,可还是忍不住要脱口而出。
“难道你觉得老十四不堪委以重任?他少时有些任性,现在已大为收敛,军中磨练多年,气质益发沉稳,他日之作为,必然不可限量!”康熙笃定地说道。
我默然以对,他所言非虚。
“皇上,德妃娘娘求见!”太监回报。
“宣。”康熙说。
德妃携着随身侍女款款而来。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她福身行礼。
“起吧。什么事呀?”康熙抬手。
“皇上白天日理万机,臣妾不敢贸然打扰。其实不过是小事一桩…老十四的福晋年前小产了,太医说今后恐怕难以生育,今年的秀女甄选,臣妾看中几个清秀可人的孩子,想在其中为老十四挑选一个,皇上以为如何?”
“这有何难?你做主便是。”康熙有些不耐烦。
“多谢皇上隆恩。臣妾以为皇室子孙身系家国天下,婚配之人即便不是出自富贵门庭,也应该家世清白,人品端正才是,所以臣妾不惜深夜惊扰皇上,恳请皇上示下,以免过于草率。”德妃说道。
是我多心吗?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我身上。
“行了,你仔细挑选就是。”康熙说道。
德妃告辞而去,关于出征人选的话题也就到此为此。
那夜的事情,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出征?指婚?我不过是个局外人。
谁能料到,一切都与我紧密相关。
(五)玉楼明月长相忆
不久之后,康熙亲封十四阿哥为抚远大将军,励兵秣马,整装待发。
出兵之日就在中秋之后,康熙为了嘉奖爱子迎敌的勇气,激励爱子作战的斗志,中秋家宴办得格外隆重,名为合家团聚,实则为他饯行,十四阿哥俨然成为焦点,名副其实的万众瞩目。
我这天不当值,乐得独自逍遥。日落十分,晚风徐徐,我沿着金水河漫步而行。
前面不远柳树成荫,而他正好悄然伫立。
“八爷…吉祥。”我避开他的眼睛。
他微微有些吃惊,很快又恢复常态。
“你怎么在这里?原来我也可以心想事成!刚才我还在想呢…访旧伤离欲断魂,无因重见玉楼人。”
“玉楼之人无缘份,何苦伤离欲断魂?”我心中不胜凄楚。
他的脸上写满无奈和失落。
“是啊,是我太傻了。”
我略略施礼,便擦身而去。
“等等,烟寒!”他追了上来。
“八爷何事吩咐?”我问道。
“你知道老十四出兵西北的事情吗?”他道。
“怎么了?”我说,“宫里宫外,还有谁不知道吗?”
康熙皇帝的宝贝儿子即将代父亲征,上至公卿,下至平民,何人不知?
八爷摇摇头,说道:“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我大清朝乃是马背之上得天下,历代先祖的嫡位传人,须得厚积军功,方可服人。所以,这也是废太子不得人心之处。当年大哥为何不顾生死驰骋沙场?而今四哥为何甘冒风险自请西征?你以为都是为国解困?你以为都是为父分忧?”
原来四爷也想领兵出征?我大感意外。
“八爷想说什么?”我不解地问道。
“你难道还不明白?事态已然明朗,储位不再空悬,十四弟文才武德,实为我兄弟之翘楚,无人可以妄图比拟。而他对你,一直心存旧情,念念不忘,你跟着他,必然万事无忧,前途光明!”他恳切地说。
“多谢八爷为了烟寒费心谋划!烟寒现在没有奢念,心甘情愿平平淡淡,未来没有盼望,只求过好眼前。”我说道。
“酒不醉人花醉人,八弟真是好雅兴啊!”
是谁?我和八爷俱是大惊。
来者并非一人。几个冤家,齐齐到场。
说话之人,正是四爷。他的脸上,难辩喜怒。
他身边跟着的,却是九爷、十爷和十四爷。
他们兄弟照例打千寒暄,我却站在一旁分外尴尬。
“我出来透透气,怎么兄弟们也一同离席?还是回去吧,免得皇阿玛责怪咱们失了礼数。”八爷说道。
“宴席快散了,皇阿玛传唤咱们哥几个齐聚养心殿,商议国事,垂听圣训。”十四爷说道。
我向诸位爷们施礼完毕,便要转身开溜。
“烟寒,一块过去吧,刚才皇阿玛还问起你呢,李德全正在四处找你前去侍侯。”十四爷忽然叫住我。
什么呀?我干吗要跟着几位大爷趟浑水?可是也不能当众驳了十四爷的面子啊!我只有灰溜溜地紧随其后,一路往养心殿而去。
康熙的心情显然不错,一改往日的严厉态度,神情口吻都很是慈爱。
“西征大事已定,朕是如释重负啊!虽然胜负未明,但朕对胤祯颇有信心,剿寇平乱一定指日可待!西藏乃是西南门户,屏蔽四川、云南和青海,局势的瞬息变化,时刻影响着信奉藏传佛教的蒙古各部,失一则损三,尔等可知其中利害?”康熙问道。
“皇阿玛所言甚是。”众皆点头。
“胤祯此去西北,沿途舟车劳顿,驻地条件艰苦,可有什么要求?朕若可以办到,一应允诺于你。”康熙问向十四爷。
十四爷起身向前,一揖到地。
“孩儿确有一事相求。”十四爷说道。
看他表情煞有介事,康熙倒是有些吃惊。
“尽管说来。”康熙挥挥手。
“前儿额娘要给儿子物色秀女充实府邸,皇阿玛可曾知道?”十四爷说道。
九爷哂笑:“十四弟艳福不浅,哥哥好生羡慕啊!”
康熙对九爷的调侃不以为然,狠狠地瞪他一眼。
毕竟父兄在前,何况老爹还是天子,九爷的这番言论,的确有失庄重。
其余兄长都是面面相觑,大感好奇。只有四爷有点心不在焉,端起茶碗,轻轻啜饮。
十四爷到底要说什么?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