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嵩未料到她竟会突然发难,吃惊之余,身形不由略滞了一滞,长书飞旋回落,身子突然向左一顷,剑锋颤动,竟从他左股下斜挑而上,恰恰自他掌风空隙间穿过,剑势尽处,险些将他左耳削下。韩嵩勃然大怒,喝斥道:“你——”
长书已是孤注一掷,刹那间攻出数招,一剑紧过一剑,招招迅捷,剑剑辛辣。韩嵩只觉她剑法变化万端,灵活无比,一时瞧不出她剑锋走势,眼见那道青光如风卷落叶一般冲着他胸口盘旋而来,惊怒之下,忙侧身一闪。
她这一招却是虚招,趁他侧身闪避之时,凌空再是虚晃几剑,身子越过门口,直往屋外奔去。
她一阵疾风骤雨攻下来,韩嵩已适应了她的剑法路数,双足一顿,追出屋来。
长书听得身后树叶簌簌而响,似是狂风席卷而来,忙举剑回身一挡,“铛”的一声,肩麻腕痹,却是韩嵩已拔出北冥佩剑,那北冥剑威势猛觉,力扫千钧,震得两人身畔树叶如花雨般飘落。
韩嵩怒不可遏,他衣袍鼓荡,盈满真气,剑势一收,再是横空劈来:“傅长书!你竟然如此大逆不道!还不束手就擒!”
长书咬唇不语,只虚应了两招,回身便走,眼见韩嵩飞步来追,紧咬不放,她忽然张大双眼,朝着茅屋方向大声呼道:“师公!”
韩嵩虽已确信天泉老人早已气绝,听她如此一呼,也不由微愣了一愣,长书趁机转身奔出丈许,韩嵩盛怒之下,大喝一声:“哪里走!”北冥剑卷起呼呼风声,剑气横扫而出,周围落叶皆化作利器,向前疾射。
长书左腿给那剑气扫中,一片落叶亦如极薄的刀刃一般,深深嵌入肌肤,她咬牙负痛,疾步飞奔至天泉涧的临渊之前,毫不迟疑,朝着那天泉池水往下一跳。
韩嵩气得面色铁青,他不谙水性,追到崖边,只得停住脚步。
那泓天泉池水距离崖边约莫十余丈深,长书跌落到池水之中,高高的水花立即四处溅开,她探出头来,深吸一口气,又扎入水中,游过宽阔的池面,顺着水流往对面的下游游去。
韩嵩目光冷凛,俯首注视着那抹身影,摸出怀中一只竹笛,吹出三声尖利哨音。
哨音破空而出,回旋在茫茫山谷之中。
宁疏本约着柳平并几名弟子,趁夜溜到后山林中,准备将厨房中偷来的两只鸡烤了来打牙祭,几人在树下刚刚扒光鸡毛,听闻哨音便在不远处的天泉涧边,只得将鸡抛下,赶忙来见韩嵩。
韩嵩见几人来得飞快,面色稍霁,沉声道:“你们几人即刻沿着天泉下游,沿岸搜查傅长书的踪迹,她刚从这里跳下,受了伤,走不了多远——我先回谷,通知其他弟子搜山。”他顿了一顿,又道:“她若顽抗,你们也无需客气。”
柳平应了一声,率先跳入天泉池水,其他弟子亦不敢多问,忙跟着鱼贯而下。
长书游了多时,估计已下到山腰,便自水中探出身来,抓住岸边斜伸过来的一根树枝,颤抖着爬出溪水。
晚云散尽,高阔苍穹之下,山林尽黯,夜色凄迷。
她钻入水边树林,寻了一处隐蔽之所,抱膝坐下,撩起裤管,将嵌入腿中的那片树叶拔出,又撕下一块裙摆,将伤处紧紧缚住。
山间夜风渐紧,树影纷乱,她的心却比树影更乱。
她在水中听见了那哨音,知道韩嵩已发出指令,过不多时,青锋谷弟子便会倾巢而出,四下搜寻她的踪迹,是以寻到干燥的落叶,也不敢生起火来。
她身上本已湿透,夜晚风凉,更是觉得从身体到心里,都冻结成冰一般,牙关不断打战,浑身瑟瑟发抖,只得盘膝而坐,运气在体内穿梭两个来回,这才渐渐解了身上的寒湿之气。
她睁大双眼,遥望着天泉老人那座茅屋的方向,脑中只翻来覆去思索道:“师父怎会突然如此?这么多年,他克己修身,虽然有些独断固执,执掌青锋谷以来,行事也算公明,又怎么会变成这样?师公究竟是不是他害的?如果不是,为何他正好在那时出现?如果是,那他为什么要作出这等事来?还有,他又是从哪里得知萧珩已经找到了那几把剑?莫非是萧珩这趟北厉之行出了岔子?”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将疑思按下,心道:“如今还是先想办法下山,再作打算。”顾不得衣袍湿重,站起身来,蹒跚着往密林深处走去。
她走不多时,回首一望,只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已在附近的溪水沿岸亮起,蜿蜒成线,嘈杂声中,数名弟子高举火把,正沿着她的足迹细细搜寻而来,她吃了一惊,心道:“怎么来得如此之快?”
她腿上有伤,又在水中浸泡多时,行走之时颇为不便,心知迟早会被追上,干脆停下脚步,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闭目养神,静待力气恢复。
她坐了一会儿,便听见远处宁疏大声道:“我瞧师妹不是往这边走的,这脚印定是她故意留下,好教我们走错路,咱们不如再到下游看看去。”
柳平却道:“这倒未必。师姐受了伤,我们又来得快,她哪里有时间干这事?我看沿着这脚印走,一定能找到她。”
宁疏干笑两声,打了个喷嚏,忽骂道:“妈的,都五月了,怎么晚上还是这么冷?”
一名青衣弟子举着火把,当先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脚,大声道:“她在那里!”宁疏与柳平听说,急忙抢上前来,合力扒开一丛枝弄,踏入前方一片狭小林隙。
星光撒入林间,自林梢落下点点跃动的微光。
长书面色苍白,长剑横在膝上,正一动不动坐在树下。
柳平上前一步:“师姐,请跟我们回谷。”
长书睁开眼,站起身来:“我若是不跟你们回去呢?”
柳平道:“那便得罪了。”
他曾在浮稽山中与长书共同对战连云庄,知她剑术高超,因此不敢怠慢,缓缓后退两步,低声喝道:“摆阵!”
七名弟子应声一字排开,长剑同时出鞘,但见剑光闪动,寒芒漫天,柳平一声令下,七剑同时攻向长书,霎时间人影交错,剑光纵横,将长书上下左右封得死死。
长书清叱一声,长剑一振,轻轻将攻向喉间的一把利剑拨开,身体翻转间,反手一带,又拨开两剑,继而俯身一掠向前,“呲”的一声,剑锋将柳平胸前衣襟划开一条长口。
柳平心下一凛,忙后退两步,七人阵型变化,微作调整,再度攻向长书。
正在此时,苍梧山中忽然警钟大作,那浑厚钟声铛然而鸣,响彻空谷,荡入众人耳中,众人齐齐吃了一惊,不知不觉停下动作,一人惊呼道:“藏剑阁出事了!”
长书仰头一望,只见远处苍茫山巅之中,一团红云裹着万丈火焰,卷起冲天火舌,滚滚浓烟中,噬天烈焰嚣乱狂舞,将藏剑阁顶上大片苍穹染得血红。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宁疏忽向长书眨了眨眼睛,长书会意,长剑夭矫而上,刺入宁疏左肩,宁疏大叫一身,身子踉跄一跌,重重往旁边柳平身上一倒,柳平不备,手中长剑正好被他撞飞。
七人阵型立时大乱,长书振作精神,剑光横扫之中,连连刺中众人穴位,那几名弟子轻哼数声,俱都软倒在地。
宁疏捂住左肩,倒在树下不断呼痛,柳平孤身难支,不多时腿上也中了她一剑,只得眼睁睁看着她收剑离去。
山谷之内,枕剑、问剑、倚剑和沉剑四阁的弟子齐聚在归宇殿前,韩嵩正待下令展开搜山,忽闻藏剑阁起火,大惊之下只得改变主意,带领众弟子速往藏剑阁救火。
幽深沉寂的大殿之外,亦是风过澜兴,看守思过殿的弟子纷纷奔走相告,窃语不休,议论之声传入暗冥室内,阖目静坐的萧珩蓦然睁眼,快步走到高墙的天窗下方。
他仰首望去,只见那两尺见方的铁栅格外,天空正烧得彤红艳绝。
三更之后,藏剑阁的大火终被扑灭。
韩嵩面色凝重,立在藏剑阁东阁之外。浓烟呛鼻,灰烬四处飞扬,众人身上都披着厚厚一层黑灰,垂头丧气,打着呵欠忙着善后之事。
沉剑阁季枫长老在东阁内清点完藏剑数量,便来见韩嵩。
韩嵩道:“东阁内的藏剑,数量可有差错?”
季枫长老道:“万幸,数量没有差错,一百八十八剑,没有一剑丢失。”
韩嵩脸色稍缓,暗中松了一口气:“有劳长老了。”
季枫顿了顿,迟疑道:“不过西阁内室的大部分资料史籍,却在这场大火中尽数化为灰烬……”
韩嵩早已料到,只摆摆手:“知道了。明玉呢?叫他速来见我。”
不一会儿,明奕长老板着脸将明玉带来,明玉一身玄色长衫上被烧焦了好几处,头上几绺黑发也被烧得焦黄弯曲,一张俊脸上被黑烟熏得乌漆抹黑,看上去十分狼狈。
他身畔悬着秋水剑,到了韩嵩面前便倒身下跪,低声道:“弟子失职,愿领责罚。”
韩嵩面无表情,隔了半晌方问:“失火原因,可查清楚了?”
明玉道:“乃是有人不慎,在西阁中失手跌落了烛火,西阁藏书甚多,是以火势一起,便难以遏制。”
韩嵩沉默片刻,沉声道:“西阁内室所藏的资料史籍十分珍贵,早就叮嘱过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你是藏剑阁阁主,怎能放任弟子这般大意?”
明玉抬首,脸上愧疚之色甚重:“是。的确是弟子疏于防范,幸好一直以来,西阁内室的藏书都有备份,损失大部分都可弥补——弟子愧疚难当,请允弟子辞去藏剑阁阁主一职。”
韩嵩面上阴晴不定,长叹一声,道:“大火既已扑灭,此事暂且不提,天泉师父的后事还待处理,等处理完后,我与几位长老商议后再作定论。”
长夜将尽,苍穹之东,已是微现曙色,归宇殿中却仍然灯火通明,肃穆而坐的众人,面上皆是一副沉痛疲惫之色。
韩嵩强打精神,交代了天泉老人后事,说到天泉死因,众人皆是长吁短叹,梅音长老道:“我瞧傅长书回谷以来,也算安分守己,不似以前那般,怎会突然作出如此忤逆之事?莫非鬼迷心窍了?”
韩嵩冷笑道:“若非心中有鬼,她又怎会畏罪潜逃?她向来心高气傲,争强好胜,两年前逐她出谷,一定心埋愤怨,对青锋谷怀恨有加,或许这次回谷,早就是有备而来,与外头什么人相互勾结了也说不一定。”
众人听他如此一说,也觉有些可能,当下俱都沉默不语。
此时柳平与宁疏在殿外求见,韩嵩即刻道:“叫进来。”
柳平一瘸一拐进了殿门,便低着头道:“弟子惭愧,不能拦住傅师姐——”
韩嵩怒道:“没用的东西!即刻起,不必再唤她师姐,我青锋谷,没有如此狼子野心、大逆不道之徒!其他人呢?”
宁疏捂住左肩,在旁惴惴道:“傅长书剑法太过狠辣,我们不是她的对手,封昱他们几个伤得更重,弟子斗胆,先让他们回去处理伤势了。”
韩嵩沉默不语,放在扶手上的手掌青筋暴起,紧握成拳,显见愤怒已极,宁疏和柳平只垂着眼看着那只手,心中七上八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半晌,韩嵩拳头渐渐放开,一拍扶手,沉着脸道:“罢了,她既然能从我手里逃走,也不怪你们拦不住她。柳平,你即刻给各地的弟子传下追杀令,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也要给我找出来!”
柳平应道:“是。”
梅音长老道:“傅长书受了伤,应该逃不了多远,不如我先带问剑阁的弟子下山追截,她既有可能跟外人勾结,想来还会有其他对青锋谷不利的阴谋,这是大事,不容疏忽。”
韩嵩颔首道:“也好。师父后事还得由我主持,藏剑阁的善后之事我也分不开身,那就有劳梅音长老。”
明玉站在明奕长老身后,听到此际,忽然闪身出列,对着韩嵩长辑到底:“藏剑阁失火,弟子难辞其咎,恐怕只有辞去藏剑阁阁主之位,才能以示正听。弟子愿跟随梅音长老,下山追拦傅长书,将功补过。”
韩嵩思索片刻,望向明奕长老,明奕本对自己这长徒甚为爱护,但他这次出了如此大的纰漏,也不好再为他说话求情,只得板着脸点点头。
梅音喜道:“明玉一向能干,有他帮我再好不过。”
韩嵩点点头,便对明玉道:“那好,藏剑阁便先由你师父代管,你与你师父交接完毕,便去问剑阁吧。”
明玉得令,回了秋水居稍作收拾,又去长书房中,找到她放于床下的那块黄铁,到枕剑阁来找宁疏,想问问当时情形。
宁疏卧在床上,呼痛连连,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长书从后山走的,我故意放的她,你可不要揭穿我——哎呦!好痛……”
明玉微微一笑,看看他肩头:“这点痛都忍不得?”
宁疏道:“长书脾性虽不好,也总不至于要害师公,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你若见了她,就叫她赶快逃命去。其他弟兄们找到了她,可没我这么好心。”
明玉笑道:“好好养你的伤吧,我走了。”
宁疏待他一走,马上从床上翻身坐起,摸出枕头底下一包瓜子,一面嗑,一面暗笑:“又可以逃几天早课了……”
明玉到问剑阁中报了到,找到梅音长老请示:“我刚刚问过宁疏,傅长书是从后山走的,我先走一步,去后山看看。”
梅音只道他心急求功,点头道:“好。我待众弟子整装完毕,便在后头跟来。若有情况,随时与我联系。”
明玉一刻也未耽搁,迅速自后山一路下了苍梧山。
傍晚时分,他来到山脚下一处小镇,找到一间望水而临的客栈,投宿之后便来到客栈楼台上,闲坐喝茶。
夜深风静,乌云四合,一人悄然来到他身后,他放了茶杯,转身道:“跟我进来。”
两人进了屋,明玉将门栓上,看着她问:“怎么回事?”
长书面容憔悴,取下头巾,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良久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明玉叹了一声,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梅音长老带着大批弟子,很快就会赶来,你有什么打算?”
长书将茶水一饮而尽,默然片刻,涩然道:“我想去找萧珩的哥哥颜雪……真钢剑和断水剑,你是不是已经拿出来了?”
明玉自床下取出一把长剑递给她:“你瞧瞧。”
长书拔开剑鞘,看了片刻,面上隐现一丝笑意:“这是真钢剑。断水剑呢?”
明玉将腰畔的秋水剑拔出:“在这里。”原来他那秋水剑鞘里装的竟是断水剑。他合剑入鞘,笑道:“我若带着三把剑走,太过招摇,所以把断水剑放这剑鞘里了。”
长书笑了笑,面色渐渐凝重,缓缓道:“……明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