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染红山头,晚风中透出丝丝凉意,大家席地而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喝水进食,均感疲惫不堪。
沐远岫端了一碗水递到萧珩面前,微微笑道:“该吩咐第三件事了吧?尊主下令的前两件事完全出乎大家意外,所以这第三件事,倒是把大伙儿的好奇心都吊起来了……”
萧珩笑道:“好,这就说。”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慢慢站起身来。
所有人的目光皆转向他,一时四周悄然无声,萧珩瞧着一双双好奇而又充满期待的眼睛,清清嗓子,缓缓道:“诸位长辈,诸位兄弟姐妹,我要求大家做到的第三件事,便是从此忘掉越王死士的身份,做回平凡人,过回自由的生活——从今日起,世上不再有越王死士这个身份,圣主的所有遗命,不再与各位相干,也不会再有尊主这一说。”
众人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萧珩顿了顿,又道:“圣主棺木本身极为隐蔽,不必担心被人找到,而九蚣山中的空墓也不复存在,所以各位不必再费尽心思守住这两处,从今往后,你们自己便是自己的主人……你们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要怎样的生活,便尽管去寻求。”
众人震惊过后,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面面相觑。一片静默中,沐家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睁着圆圆的眼睛道:“那我今后想去看花灯就可以去吗?想吃糖葫芦,也可以自己去买么?”
沐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手指点着她脑袋道:“你就这么点出息?”沐远岫温和拍拍那小姑娘后脑,正要说话,见王家和沐家几位长辈皆是一脸又惊又怒的神色,话到嘴边又不由咽了下去。
只听王凌霄冷笑道:“我们所有人,从出生之日起就滴血盟誓,若违背祖训,便遭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尊主命我们毁去圣主遗墓也就罢了,如今还要一意孤行遣散我们,莫非是要我们全族人都落到不忠不孝,天打雷劈的下场么?”
此言一出,几位年长之人纷纷附和。
萧珩沉默一阵,静静道:“你们所有人都在圣主英灵之前立下誓言,不得违背我的命令,今日之事,你们只是听我的话,依我之令行事,又何来违背祖训一说?若说违背祖训,那也只有我一人而已,若要经受天打雷劈,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与各位无关。”
王凌霄面上一阵错愕,微微张口,却无法反驳,那几名随声附和的长辈亦是哑口无言,在场所有年轻一辈,却都不约而同露出欢欣雀跃的神色,又是紧张又是惶恐。王凌霄想了一想,正欲说话,她身边王曲池忽道:“你今日说放我们自由,万一日后又反悔呢?”
萧珩抽出真钢剑,将身边一株碗口粗的槐树一削而断,双膝跪地,对天拜道:“我在此地立下誓言,今日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绝无虚言,将来如有反悔,便如此树拦腰被斩,遭受天打雷轰!这里的每一位都可作证!”
孟卿目光闪动,上前将他扶起。王曲池目中隐有湿意,扶着王凌霄道:“娘!今日起,二姐便可以不用再像大姐那样,在花楼之中隐身度日了,咱们一家,过段日子便离开鸣阳城可好?”他话音方落,一名艳丽女子暗自垂泪,上前挽住王凌霄胳膊,王凌霄面上神情变幻不定,望着萧珩欲言又止,终是垂下头来,握住女儿的手,微微点了点头。
沐言一声长叹,眼中一片茫然,低声道:“我们沐氏与王氏,打出生以来就不知这“自由”为何物……”
萧珩微微笑道:“慢慢就习惯了。”
说罢,转向大家,深深一鞠,郑重道:“我还有一事想恳请大家帮个忙,不过既然只是我个人的私事,诸位如今又已是自由之身,帮或不帮,悉听尊便,我亦无法勉强。”
沐云道:“你说,我们一定帮你。”沐远岫与王曲池也点头道:“你尽管说便是。”沐言与王凌霄对视一眼,均道:“颜兄弟放心,我们大伙儿一定帮您办到。”
是夜,一行二十余人分别登上三艘青棚小船,顺着九蚣河,往舟山方向驶去。
星光洒落在船头之上,萧珩从孟卿手中取过七剑,逐一交到明玉手上。
明玉将七剑尽数收入剑匣之中,问道:“真钢假剑的铸造可顺利?”
萧珩放下长久以来压在心上的大事,此时只觉心神舒畅,遍体轻松,想到远在黎家渡铸剑的新婚妻子,心头更如春风拂过一般,扬眉笑道:“一切顺利,看样子,不过两三月时间便可出剑。”
明玉喜道:“这么快?”
萧珩点点头,沉吟片刻,低声问道:“青锋谷现在如何?”
明玉道:“谷里倒还是老样子,大部分弟子只当天泉水质出了些问题,并不知百草用天泉威胁青锋谷一事……掌门回谷之后就大病了一场,现在好些了,整日只为越王八剑之事忧心。”
萧珩沉默一会儿,望着他道:“一切小心……”
明玉知他所忧之事,便笑道:“放心。这七剑我不会一并交出,隔段日子交出一剑,掌门便暂时不敢动我。我回谷之后已把所有事情告诉了我师父和其他两位长老,有柳平作证,几位长老对掌门与百草勾结一事虽半信半疑,但对他的一举一动也多了许多戒心。”
萧珩默默点头,明玉语带惆怅道:“今日一别,又要数月方能相聚,哎,如今谷中谈得来的弟子越发少了,你与长书,日后真不回青锋谷了?”
萧珩望着夜空,微微笑道:“我一切都听长书的,她若愿意回来,我自然也无异议。不过我看她的意思,恐怕更想在别处安家。”
明玉叹了一声,无奈道:“罢了,总不能强求,那么等所有事情了结之后,一定要好好把酒言欢一番才是。”
萧珩点头:“嗯,到时再与师叔多来杀上几盘棋。”
晦朔之夜,星光沉入夜海,三更时分,寂静的南厉府外风起澜涌,二十余名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自盘根错节的暗道之内突然现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击溃护卫的防线,攻入南厉府中的核心地带。
睡梦中惊醒的南侯颜遨,顾不得穿戴整齐,忙紧握佩剑,亲自指挥迎敌。
天际中黑云翻起重重墨浪,黑衣人神出鬼没,忽而隐于黑暗之中,忽而乘风而动,行动之间,剑光激起飞琼点点,似划过暗夜的流星,又似照亮冥朦的闪电,令人心惊胆寒。
颜遨额际汗水涔涔而下,知是越王死士到了,极力镇定心神,咬紧牙关领着身边精锐侍卫且战且退,不知不觉,竟被逼退到了北角的塔楼之下。
他从死魂谷回到南厉府之后,便加紧守卫,日夜操练,谁知精心布置的防卫在这些身怀绝技,无孔不入的越王死士面前仍是不堪一击,但听一声长啸,尖利哨音在四处呼应而起,黑衣人齐齐现身,所到之处剑胜雷光,凌厉攻势如风卷落叶,水漫长堤,锐不可挡。
眼见侍卫一排排倒下,颜遨不由心惊肉跳,惊慌失措之余,略一沉思,便在护卫掩护之下,转身逃入塔楼之中。他攀到塔顶,将绳梯斩断捞在手中抱住,急急奔到窗口,正欲将绳梯放下从窗口脱身,却见塔楼之下数丈开外的浓黑树影中,一人端坐于轮椅之上,一人站在他身后,正手执火把,两人皆是浑身素白,彷佛已在此地等候了许久。
颜遨心头一凉,愣愣停住动作。萧珩目光冰冷,注视他片刻,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扬声道:“你自己埋下的火药,今日可以亲自尝尝是何滋味了。”说罢,将那火把往塔底草丛里一扔,草丛中早被他四处洒落不少火药,火星呲呲爆起,不出片刻,便引燃了塔楼之外埋在各处的引线,颜遨明白过来,不由惊惧而呼,还未等他跳出窗口,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已冲天而起,响彻天际,紧接着一片耀眼刺目的光芒划破黑夜,整座塔楼在须臾之间灰飞烟灭。
颜雪面无表情,手指紧紧抓住轮椅上的扶手,两人皆是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看着烧成一片的火海,良久,方才慢慢抬手,拂去溅落到身上的火星和碎片。
一人慢慢走到两人身边,也不说话,只负手与萧珩并肩而立,瞧着通红火焰直卷天际,沸沸扬扬,汇入苍穹。
半晌,萧珩转过身来,对他行了一礼,郑重道:“两月前我在北厉曾与你约好,今后由你继承南厉府,如今颜遨已死,我们遵守诺言,将厉洲百姓交托与你,望你励精图治,好好治理南厉和北厉,让我厉洲百姓安居乐业,免受战乱之苦。”
颜昕深深还礼:“二位公子请放心。”
颜雪道:“我与阿墨,今后不论在何处,都会时时看着你,既然你已亲眼见到颜遨葬身火海的下场,便需记住,如你行事有所不端,那么今日颜遨的下场,就是他日你的结局。”
颜昕面色凝重,再行一礼:“颜昕明白。”
悄无声息中,一众黑衣人收剑而来,聚拢在两人周围。萧珩低下头来,对着众人长缉到底,诚恳道:“今日大仇得报,实乃各位的功劳,大恩不言谢,今后各位有用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沐言道:“言重了。事已办完,还有什么要我们做的么?”
萧珩忙道:“没有了,多谢……各位今后有什么打算?”
沐云笑道:“听说你们苍梧山风景不错,我早就想去看看了。”沐远岫打趣道:“你怕不是去看风景,是去寻人的吧……”沐云满不在乎道:“是又怎样?我去找个称心如意的丈夫有何不可?小冤家,你不是说过你好几个师叔师兄都比你长得好么?我可得亲自去瞧瞧。”
萧珩笑道:“想来不会让沐姑娘失望。”他见沐言等几名年长之人站在一边,与一众年轻人面上的期待与向往不同,脸上只是一片萧瑟落寞,便问道:“沐老前辈呢?”
沐言沉默片刻,轻叹一声,道:“我们几个年纪大了,在山中墓地呆惯了,无心再去适应外面的世界,所以还是决定回到墓中了此残生。”
萧珩心中感慨万分,沉默不语,颜雪忽道:“阿墨,你先走吧,这里的善后之事,我与颜昕堂兄处理便可。”
孟卿自树下牵来一匹马,萧珩亦不推辞,握紧真钢剑翻身上马,扬鞭笑道:“那我便先行一步。各位,后会有期!”
他归心似箭,不眠不休,只日夜兼程,一路翻山涉水,纵马奔驰,直到远远望见南柯江边那株繁枝吐翠的大青树,方觉提了一路的心安安稳稳地落回胸腔之中。
斜阳拉长树下守候那人的纤长影子,萧珩跳下马来,将马鞭一扔,飞步奔向那株大青树。
树下那人亦疾奔而来,扑进他怀中。
萧珩牢牢拥紧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长书见他风尘仆仆,不觉笑道:“怎么脏成这样?”
萧珩这才清了清嗓子,道:“我说过十天之内必定赶回,哪知填平化骨池就用了五天,迟了两日才回来,你……有没有想我?”
长书老老实实点头:“想。”
萧珩心头甜蜜,拉着她慢慢走回竹楼之前,笑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一切可顺利?”一面问,一面将砧板之上那把剑胚拿起。
长书慢慢挣脱了他的手,萧珩细看剑胚,渐觉一片凉意漫上心头,呆立半晌,慢慢转过身来,盯着她道:“你对这剑胚做了什么?”
长书后退两步,只沉默不语,萧珩面上已失了血色,握住她双肩,厉声道:“你说!你究竟做了什么?”
长书仍是不答话,左手下意识微微一缩。萧珩眼光似电,一把抓起她左手,“呲”地一声撕开她的衣袖,只见纤细雪白的胳膊之上,新旧交替的伤痕纵横密布,似鲜红的火焰,烧去了他心头仅存的希望。
萧珩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踉跄了两步,方才扶着砧板站稳,深吸一口气,寒声道:“你用了斩魂?”
长书瞧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是。”
萧珩浑身冰凉,如坠入无尽深渊,只呆呆望着她,良久,颤声问道:“为什么?”
长书道:“剑胚锻打之时,出现了龟裂之像,我别无他法,只有以我自身的精血来修复剑胚。”
萧珩抓住她的双肩,大声吼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能等我回来一起商量?”
长书道:“你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而且我若告诉了你,你一定会阻止我这么做。”
萧珩冷笑:“不错!我绝不许你这么做!我现在便毁了这剑!”说罢,抽出腰畔真钢剑,对着那剑胚大力斩去——
长书咬牙道:“你若毁了这剑胚,我现在便跳进铸剑炉里去——我说到做到,你尽管试试看……”
萧珩愣住,双手一松,真钢剑叮铛一声落在地上,长书见他停止动作,略松了一口气,只觉身体发软,慢慢撑住竹凳坐下。
萧珩胸口起伏,半晌缓缓转过头来,失魂落魄道:“这是一把注定会毁灭的剑,你用斩魂之法铸造它,便会跟它一起毁灭,你……你难道不知道么?”
长书目中留下泪来,低声道:“我自然知道。你就算现在毁了它,也迟了……我用精血喂养它已有十三日,我与它之间,已经有了不能割舍的联系……”
萧珩眼光发直,面容微微扭曲,身子摇摇欲坠,晃了两晃,跌坐在剑炉之侧,伸手掩住面颊。
日已西沉,夜幕降临,不多会儿,孤月升空,将大地照得一片惨白,江上晚风吹来,从心到身体,都被冻得冰凉。
良久,萧珩慢慢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将她双手握在掌心,抬起头凝视着她,眼中尽是恳求和痛苦之意:“长书,你这么做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有没有想到过我?”
长书含泪点头:“有。”
萧珩肝肠寸断,泪水大滴大滴涌出眼眶。泪眼朦胧中,两人执手看着彼此,却再没有了往日的甜蜜与温馨,只有一片悲凉绝望笼罩在心头。
萧珩蹲在她面前,仰头瞧着她的眼睛,哑声道:“在你的心里,我难道还不如一把剑重要么?”
长书唇角颤抖,摇头道:“你怎能这么说?你明知道我……”
萧珩痛极而笑:“难道不是么?你我既已是夫妻,从此同命相连,你怎能……怎能这么狠心将我舍弃……”
长书微微张口,似想要说什么,继而却又垂下眼,见他手背上青脉毕现,正微微发着抖,心中难过之极,踌躇道:“我用这斩魂之法,并非毫无转圜,只是……”
萧珩胸中如被凌迟,那一刀一刀割在心上,摧毁了所有的欢乐与幸福,将一切的憧憬与希望践踏得血肉模糊,剧痛之中,他喉头哽咽,喃喃道:“转圜,怎么转圜?用斩魂之法铸剑,剑成之后剑与铸剑人魂魄相依相存,剑亡便人亡,还能怎么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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