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剑阵本是青锋谷用来考验弟子心志的剑阵。破阵之法难就难在破阵之人须得灵台空明,心无杂念方能成事。但平常之人若要摒除杂念,即使是一时半会儿,又谈何容易?
更何况那十二道剑气依二十四节气而成,又幻化出七十二候,变化无穷,极易催生幻像。
破阵之人身处迷阵之中,收敛心神之余还要时时想着破阵之法,更是难上加难。即便破了其中几个节点,但只要心念稍一牵动,十二道剑气,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便又会重新练成一气,终致徒劳无功。不明就里之人闯入剑阵,极易耗尽心力,走火入魔。
因此,朔方剑阵对破阵之人考验极高,能破得了朔方剑阵的,青锋谷中也是寥寥无几。
长书虽知晓内中玄机,无奈方才蛇洞一战,已耗去大部分心力,此时虽尽力排除剑阵干扰,精神仍是难以集中,脑海中思潮翻滚,难以止息。
恍惚之中,又似回到那年大雪冰封之日,奇寒彻骨,母亲卧于病榻之上,已是油尽灯枯之时。
她用尽力气,握住长书的手,缓缓道:“阿书,这些年来,你的勤勉娘都看在眼里……你总算是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望。你师父和师公不待见你,但是娘相信你……总有一日,你会让这青锋谷上下都对你刮目相看的。”
她枯瘦的手掌再也握不住女儿的手,颓然垂下。阖目片刻,这才睁开眼,勉强笑道:“萧珩和月娘虽是人中龙凤,却又怎及得过我的阿书万一?我从厉洲带回来的那块黄铁,你一定要善尽其用……娘不能再陪着你了,你需记住,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
那一年的大雪,一直下到来年二月。
春风回暖之时,她用母亲坟上化开的雪水,淬成重光剑。当南星剑毫不留情震碎重光剑时,万千碎片似是化作漫天飞雪,挟着凛冽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渗入她的五脏六腑,钻心的疼痛。
长书嘴角已渗出一丝鲜血。
就在她眼前幻化出重光剑碎片之时,十二道剑气亦在同时,缓缓侵入她的身体。
她体内气血翻涌,心知已到了危急关头,却仍然无法阻止脑海中闪现出的那些画面,还有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顷刻之间如同春草,倔强而顽强地破土而出。
我听从一痕先生,保护聂英和天陵剑,难道在我自己心里,当真就没有一点私心?
赏剑大会后,我到这卿府里来,要毁去天陵剑,莫非只是因为一痕先生要我如此?或者只是为了不让天陵剑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里?
后来我改变主意,要拿天陵剑去交换李庭所说的秘密,难道又真是不计旧怨,要去揭开百灵岛和青锋谷的秘密,帮助那逐我下山的师门?
她的呼吸更加急促,冷汗自额头一滴一滴下落。那深深藏在心底的,甚至是不愿被她自己所承认的那些念头,此刻一一浮现。
……
那两年掌管枕剑阁的日子里,师门上下大部分人的冷漠和非议。
涵光剑被南星剑斩断的那一刻,铺天而来的羞耻和失望。
那一夜朔风之中,辞别师门独自下山时心头的愤怒和伤心。
……
不,在我的心中,是有不甘和恨意的……
阿娘说过,我傅长书,总有一日,要让青锋谷的人刮目相看!
我绝不会像我的名字一样,常输不胜!
是的,我尽力去保护聂英和天陵剑,是因为我心中,对天陵剑也有着好奇和渴望!
我不顾一切要毁了天陵剑,是因为我记下了天陵剑上的云纹,聂英既然抛弃了天陵剑,我便不想再有第二个人知晓越王墓的方位,越王八剑我并不想要,但是越王墓中那些有关铸剑的记载和史籍,定能助我铸出无人能及的神剑!
我甘冒奇险,要与李庭交换那秘密,不过是想要让青锋谷看看,纵使那萧珩铸剑技艺再高超,修为再厉害,真正能帮助青锋谷的,却是我这个被他们逐出师门的弃徒!我要让师父和师公知道,这些年来,他们对我的看法,终是有所偏颇……
我所失去的,一定要一样一样地拿回来!我所没能得到的,一定会如我所愿得到!
她双颊绯红,全身颤抖,一颗心鼓鼓跳动,似乎就要从胸腔中跳出来,手脚使不出半分力气,脑海中却是翻江倒海,欲念犹如附骨的白蚁无处不在,又如同刚刚才摆脱的毒蛇,盘根错节,在她脑中苦苦纠缠,吞噬着她的理智,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粹不及防之中,剑气已带着冰凉蚀骨的寒气,穿过肌肤,攻入内腑,霎时之间,心口处传来一阵剧痛,这一痛之下,思绪倒稍稍平息,天泉师公的声音蓦的在头脑中响起,犹如当头一棒:
“得与失终究是虚妄,胜了又怎样?输了又如何?铸剑之道永无止境,我等穷尽一生,所得不过沧海一粟,你如此偏执,又怎能更进一步?”
她浑身一个激灵,脑海中倏然静了下来,方才那些欲念四散无踪,只剩下了一个声音在头脑中轻轻回荡。
我一心争胜,到底是为了阿娘?是为了青锋谷的其他人?还是为了我自己?
本是凌厉之极的剑气,此时攻势竟然缓慢下来,只顺着她的思绪,轻轻浮荡在周围。
她忆起那稚气未脱的离桑剑刚刚出炉时,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兴奋和雀跃……
那些在剑炉边留连的时光,寂寞而悠长,然而每当一柄好剑出炉,欣慰之余只觉得所有的辛苦和等待都是值得的……
每次一听见双剑相击时那轻轻的叮当声,就能让她清楚感觉到身体中流动着的沸腾血液。
还有那些在藏剑阁翻阅史料、祭拜古剑之时,胸中油然而生的向往和澎湃燃烧的激情……
这些,都是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刻。
阿娘说的对,这一切,原本都是为了我自己。
她闭上双目,两行热泪自眼眶中奔涌而出。
我本爱剑,为何要让这喜爱沾染上世俗之争?
我一心争胜,却忘了首先要胜过的,便是我自己。
阿娘没有办法挣脱阿爹出走带给她的痛苦,所以执着于我。
胜与负,本就在人心之中。就算我遂了阿娘的心愿,赢得天下赞誉,但她终究还是输给了这一生悲苦的时光。
我输给了萧珩,又被逐出青锋谷,但我由此得以遇到一痕先生,看尽天高海阔,听尽今古奇事,更有机会访遍名山,寻得铸剑至宝,焉知又不是我胜了?
她泪眼朦胧之中,又似乎看到一痕对她微微而笑:“我只知你爱剑,我爱剑,既有缘碰在一起,又何须再问?从今以后,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是了,从今以后,我只问我心,青锋谷与百灵岛之事,我尽我力,后果如何,我亦不问。
她心思澄明,真气再无阻碍,毫不犹豫,清叱一声:“起!”
那十二道剑气被她真气一荡,向上反冲,她随之而起,手中长剑直指“惊蛰”方位,几无滞待之下,剑光扫过“谷雨”、“白露”,最后刺向“大寒”之位,只听轰然巨响之下,那十二个雕像骤然炸开,化为齑粉。剑气顿时消弭于无形,长书手中那把长剑,亦已震为碎片。
烟尘撒开,她静静上前,取下天陵剑。
她心中尘埃落定,天陵剑对她的魔力自然消减了许多。只见洞内夜明珠柔光照耀之下,剑上云纹镌永如昔,行云流水之中隐现谜山雾水,她以手轻轻抚之,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丝微笑。
无论如何,天陵剑已经拿到手,这一切很快便要结束了!从此,我便真心真意追随一痕先生游历四方,再也不理会这些俗世纷争……
正沉思间,却听石洞上方远远传来几声回想,她这才想起李庭说过,朔方剑阵一破,秘洞的两个出口均会在半个时辰内关闭。她忙收了剑,想了一想,又取下洞内的那颗夜明珠,高高举在手中,返回蛇洞。
那蛇洞中的毒蛇却已四散逃开,原来群蛇久居石洞之中,对石洞的变化最是敏锐,朔方剑阵被破之时便已感觉到异样,早早逃了个无影无踪。
长书持剑走来,只见洞中粘液成丝,遍地白骨,忆起方才蛇洞情状,仍不免心有余悸。
她自洞口处垂下的绳索攀上上一层的石室,那几个守卫早已醒来,却对她视而不见,此刻眼露惊恐,不约而同望着那幽深隧道的方向。
长书略一沉吟,走上前来,挥剑斩断缚住那几个守卫的绳索,道:“朔方剑阵已破,入口即将关闭,你们快快去吧。”
那几人面面相觑,心下均道这少女既能破得了剑阵,功夫自然了得,己方几人又都是受伤不轻,只怕斗不过这少女,再者情势危急,实在没有必要再为卿府卖命,一想之下,再无犹豫,当下便朝着长书下来的那条隧道勉力奔去。
忽然一人高叫道:“慢!我等没能守住秘洞,若是回到卿府,哪里还有命在?!”
众人一听,深觉有理,便又都回转头来,向着相反的那条隧道狂奔。
长书早已将聂英自那石洞中拖了出来,此时便跟在众人身后,一起往那隧道深处走去。
一路碎石不断滚落,两边石壁上的灯火早已熄灭,好在长书手中那颗夜明珠十分明亮,众人有惊无险,不多时便来到那秘洞的出口,一个守卫揭开头顶上一块石板,率先而出,长书扶着聂英上得地面一看,这才发现此处乃是一个方圆不过丈许的小小礁石,孤立大海之中,四面皆被海水包围。
海上狂风大作,漆黑夜幕下惊涛骇浪扑面而来,海啸之声震耳欲聋,片刻之间海水便将几人的衣衫尽数打湿。这礁石上又是湿滑无比,聂英一个踉跄,几乎跌下海去,长书急忙将他拉住。
那几个守卫相互看了一眼,纷纷卸下身上匕首等物,脱了衣裳跃入海中。其中一人浮出水面,回头见长书木然不动,便大声道:“姑娘,看这情势,不久之后海上怕是会有龙卷风到来,此处离百灵岛不远,若此时不走,待会儿就更难游回去了——”说罢,也不再管她,自顾转身而去。那几人均是深谙水性,不一会儿便游得远了。
长书心中却踌躇不定,她幼时也常在天泉水边嬉戏,由此识得一点水性,但要与那几人相比,又差得远了,再说又拖着一个聂英,此时海上暗无天日,风高浪恶,要从此地游回百灵岛,几乎是毫无可能的事。无奈之下,只得将那几人脱下的衣服垫在石头上,拉着聂英坐了下来。
她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李庭来接,心中不由焦躁起来,转过头去问聂英:“你会游水么?”
聂英缩了一下头,道:“会是会一点,不过,我,我不下水去……风浪这么大,太可怕了……”
他停了一停,又絮絮叨叨道:“我说过我不出来的,傅姑娘,你既然要带我出来,怎么事先都没有准备好的么?”
长书没好气,喝道:“住口!若不是你,我或许还能拼一拼,你再说,我就自己走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聂英只得住口,他思来想去,唯恐长书真的弃他而走,便趁她不注意,悄悄将她的衣带与自己衣角绑在一块儿,打个死结。
长书极目望去,海上风势越来越大,海浪越发汹涌澎湃,大浪只密不透风地不断打将过来,哪里还能看得见船的一丝踪影。她再也忍不住,忽然站起身来,聂英衣角给她一拉,臀下一滑,手上抓了两抓没能抓住,一个浪头打过来,两人齐齐跌入海中,片刻便被海浪冲开数十丈之远。
长书口中呛了口海水,挣扎着浮出水面,可她身上带了两把剑,背后红药那把铁剑更是沉重无比,不一会儿便又沉了下去。聂英手足不断乱晃,却是毫无办法,随着长书直往下坠去,他心中正大呼后悔之时,下坠之力忽然减轻,却是长书挥剑断开两人连接的衣带,他身体一松,忙浮上来深吸了两口气。
他沉沉浮浮之际,似是看见一只渔船正在不远处颠簸前行,心下不由大喜,忙挣扎着游过去,狂呼救命。
大浪翻滚,将长书卷入浪底,随即高高抛起,又狠狠摔下,她头昏眼花,只得听天由命。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手足渐渐僵冷,迷糊之际,忽然看见海浪中一只渔船正勉力往这边行来,聂英趴在船舷处,不断向她挥手,她大喜之下,忙打起精神来,使出全身力气,游到那渔船边,攀住船舷,聂英伸出双手,将她拉起。
长书湿淋淋地爬上甲板,顾不得许多,便问那船夫:“此处离百灵岛还有多远?”
那船夫道:“远倒是不远,不过此时风浪太大,怕是驶不回去了,先到别处去躲一躲吧。”
长书胸中憋了一口恶气,怒道:“那李庭早干什么去了?不必废话,赶快回去,你若是敢耍花样,我就杀了你!”手中天陵剑一晃,架在那船夫颈间。
那船夫见她凶恶,心中直呼倒霉,他本来被安排今夜巡海,因多喝了几两酒,耽误了时辰,此刻又听她直呼李庭其名,生怕她回去告状,倒也不敢再言语,闷着头只管开船。
他驾船技术倒是十分精熟,大浪滔天之下,竟是生生驶了回来,直到进了港口,风浪方才稍稍止息。
港口之处已停泊着数十只渔船,船夫三五成群,聚在一处喝酒暖身,见他船上下来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女,不由轰然而笑,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肆无忌惮直在她身上上下打量。
长书又急又怒,横剑当胸,大声叱道:“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又指着其中一人,喝道:“快把你身上的蓑衣脱下!”
那人低低带着一顶斗笠,默不做声脱下蓑衣,露出里面一身白色长衫。长书一把将那蓑衣抢过来披在身上,又朝那人狠狠瞪了一眼,这一瞪之下,心中倒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一般。
当下也顾不得多想,便对聂英低低道:“我还有事,你自己快快去吧,红药在一痕先生处等你。”
聂英此时倒已完全清醒过来,点了点头,道:“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那群船夫见她去远了,这才啧啧有声,回头怪笑道:“张老四,你艳福不浅啊,哪里去捡了这么一个凶巴巴的小姑娘?”
张老四跳下船来,摇头道:“呸!什么艳福,霉运才差不多!”
那白衣人若有所思望着长书背影,不动声色,扶了扶头上斗笠,悄悄退了开去。
长书一路来到卿府,大火此时已给扑灭,府内一片寂静,只有几人在墙角处收拾残垣断瓦,她跳下墙来,随手撂倒几个,只抓住一人,低声道:“快带我到李庭的房间!”
那人毫不挣扎,果然带了她绕过假山树丛,来到一个小小庭院之中,进了院,便将正中一间房门推开,李庭背对门口,正坐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