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多么艰难和困苦,也势必要作出取舍。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屋外雨声渐渐稀落,他枯坐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慢慢抬起手来,抽出桌上剑鞘下压着的一张纸笺。
他并未点灯,目光却分毫不差落在那张皱痕交错的纸上:
“……明天,就是它最后的时刻了,只要最后的一道工序完成,我就可以不用再撑了……这段日子,每每到了晚间,我也不敢入睡,就怕一睡之后便再也醒不过来。有时我昏昏沉沉坠入梦中,总好像被困在地底的最深处,黑暗全然没有尽头,我无能为力,只能等待。
每当挑灯凝视它时,我会常常庆幸我是阿娘的女儿,庆幸我生在青锋谷,也庆幸一痕先生把我带到了百灵岛,我因而能与你相知相惜,并且在有生之年里,可以和你结为夫妻,共享那一段快乐的日子。就是那些回忆,支撑着我度过每日每夜的煎熬,如果没有你,我一定是没有办法完成它的。
我不敢恳请你的原谅,可我实在是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挣扎,看着即将成形的它,我心里既有难过,又有欢喜,难过的是因为它,我不能再回到你身边,欢喜的是我终于还是完成了它,完成了这个挑战。
它还有小小的瑕疵,而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去修正了,可不管怎样,我终于还是做到了,而且因着它的完成,青锋谷终于可以重归平静,而你,也终于可以完成你一直以来的心愿,所以这一生,在铸剑之道的寻求上,我已无遗憾和不甘……”
萧珩默诵着已经看过了千遍万遍的话语,目光直直盯着最后的几行字迹,良久,取过桌上一把宝剑轻轻贴在脸颊上,低声呢喃道:“长书,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这段时日,我与它日夜相偎,可总是没有办法梦见你……你果真这么狠心,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么?”
他低声苦笑着,霍然起身,抱着长剑走出房门,找到一罐酒坛,扯开封条往自己脸上浇去,酒入愁肠,却赶不走心中的悲伤和落寞。雨已停,风亦住,而他心中的那片天空,却再没有了拨云见日的那一刻。
萧珩大醉,自竹台上翻身跌下栏杆,重重摔倒在泥地之上。疼痛袭来的瞬间,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剑,双目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幽邃玄暗的长剑,颤声呼道:“剑灵啊剑灵!她穷尽心力铸造了你,你可能告诉我,如今她芳灵何在?今生今世,可有再相聚的一天?”
蕉叶上的雨珠滴答而落,绝望而怆然的猝呼回荡在幽深的夜里,却只换来风声若有若无的回应。
萧珩仰躺在泥泞之中,胸中空空茫茫,直到天空中乌云渐渐散去,一束清亮的月光探出头来,映照在悄然无声的刚毅长剑上,他方才眯了眯眼,躲开那炫目的光辉,颓然支起胳膊。
怀中却在这时掉出一卷书册来,萧珩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方记起是明玉交给他的林雁辞笔记。
他迟疑片刻,就着月光慢慢翻开书页。
发黄而湿润的纸页上,记载着一次次的铸剑过程和心得,却在每一行字的固定位置,留下了一些端倪,挑拣出来,每页不过寥寥数字,却记录着一个严苛的母亲,对女儿深藏在心底的疼爱和期望。那心灵性慧的女子,不愿在平日的教养中过多表露出慈爱和温柔,又怕女儿日后责怨,便以这样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将柔情注入到这些纸页之中,完好地保存在最安全的地方,期待着有朝一日,女儿在翻阅自己的笔记之时,终能明白她隐埋于心的舐犊情深。
随着一页一页翻开的字迹,一个女孩的成长痕迹渐渐浮现在时光之中,萧珩眉目渐转柔和,眼中却慢慢落下泪来。
“癸巳年九月,阿囡出生。取名长书,取卷帙浩繁,海纳百川之意。”
“远歌出走,阿书整夜啼哭,抱她于臂中,更夜不得眠。”
“蜡月冰封,于天泉下游掘开厚冰,命她将手浸于寒冰之中,以磨骨砺志,疼肿三日方消,阿书夜不能寐,我亦辗转难安。”
“离桑剑出,我弃之于火炉,阿书心伤,旋即立志图强,我心甚慰。”
“寻远歌于云城,其之声色俱厉,令我梦断心碎,韩氏与薛氏之证亦无必要出示,复寻阿书,竟然见她手执竹笛,心灰意冷之下,狠狠斥之心不能二用,阿书甚是惶恐,自断竹笛于膝下,回谷思之,深觉后悔,晚矣。”
“萧氏入谷,师父揽之,阿书消沉,自关于剑室之内,两日两夜不归。”
“远歌弃之不顾,我既为母,便不适为师,放眼青锋谷,莫有高过韩氏者,思来想去,为阿书故,遂毁去证据,以期消除韩氏顾虑,尽力教导之,我之一生已是无望,惟愿阿书不要步我后尘!”
“今晨,阿书问我‘长书’是否‘常输’之意,若能以此鞭策之,便且将错就错。”
…………
“阿书年满十五,晋为青衣弟子,年华初绽,清颜之美,我望之亦觉神怡,时有一懵懂少年于窗下窥探,我以言语试之,阿书浑然不觉,心中唯有铸剑,我甚安心。”
…………
萧珩目光久久落在这一页之上,长睫轻颤着,慢慢闭上双眼。十五岁时的她,他明明是见过的,可记忆中的身影,怎么也不如字迹中浮出的摸样来得清晰。倘若岁月流转,他一定在那时便紧紧抓牢她,在她成长的时候便与她相伴,不错过一丝一毫溜走的时光。
书册慢慢滑落,醉意袭来,萧珩微微而笑,眼前渐渐模糊。朦胧之中,他似走入落花满地的静谧院落,穿过一扇扇雕花门栏,拨开翠意吟醉的柳枝,来到书香氲染的窗下,像一个懵懂不识情味的少年,呆呆凝望着窗内的少女。
少女一身青衣,裙裾在脚下散开,像是水中盈盈铺开的荷叶,她眉目如画,双颊如同碧叶之间的粉色轻荷,如墨长发整整齐齐垂在脑后,明媚天光中,她正襟端坐在书桌旁,手中握着一支笔,安静地垂眸沉思,正是她十五岁时的摸样。
萧珩心悸,“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光晕之中,她转过头来,稚嫩的脸庞上有着清清楚楚的不悦神情:“你是谁?为何闯入我房中?”
他不觉热泪盈眶,愣愣看了她许久,哑声道:“长书,是我,你不认识我了么?”
她轻蹙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转过脸去,轻哼道:“我怎么看你很像萧珩那家伙?不管你是谁,你还是快走吧,我还要抄书呢,不把书抄好,阿娘便不让我去剑室。”
萧珩胸中隐隐作疼,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柔声道:“要抄什么?我帮你可好?”
她托腮想了一会儿,笑道:“那你来帮我抄吧,抄好之后,拿到剑堂去找我。”
萧珩只觉心安,脉脉花香中,他不知不觉,片刻便抄完了好几张,抬头一看,她已不在房中,他心慌意乱之下,立时起身,匆匆拿了那叠纸往剑堂找去。
一路绕过憧憧黑影,光影交错间,他终于踏入森森剑堂之内,通红的剑炉旁,她一身白衣,已是黎家渡时的样子,高举着一把长剑,划开臂上的肌肤,鲜血成串滴落到剑炉之中,她面色惨白,却朝着他微微一笑:“你来了。”
萧珩骇然疾呼:“长书,不要!”大步抢上前,可明明已经抓住了她,她却在他怀中渐渐消失不见,萧珩心魂欲裂,大叫一声,自梦中惊醒过来。
梦境中的锥骨之痛,仍然让他痛不欲生,他胸口剧烈起伏,痛苦地喘/息着,跌跌撞撞站起身,来到江边,一头扎进冰冷的江水之中。
寒水刺骨,他浸在水中,直到浑身僵冷,方才慢慢浮出水面,呆呆瞧着天边月晕和星光渐次隐去,于无可奈何之中,等待着又一次的日出。
骄阳升空,雨水洗净的天空一片明澈,阳光下,明玉拨枝踏叶,缓缓而来。
萧珩已换过一身衣衫,静静坐在树荫之下,膝上横着一把三尺长剑。
明玉远远望见,不由加快脚步,萧珩见他走近了,慢慢站起身来,双手将剑捧起,面无表情道:“师叔,真钢剑在此。”
明玉瞧了他片刻,方才伸手接过那把长剑,细细看了好一会儿,心道:“这分明便是藏剑阁中的那把真钢剑啊——他果真舍不得交出假剑,也罢,如今有这把真剑,也是好的……总之做好准备与玉归浓决一死战便是。”
他想到此,眉目一展,朗声笑道:“好!有了这把剑,天泉水毒指日可解,萧珩,你跟我回青锋谷么?咱们同仇敌忾,一起再把越王八剑从玉归浓手中抢回来!”
萧珩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良久转开目光,淡淡问道:“你是回青锋谷,还是直接去百灵岛?”
明玉道:“先去百灵岛。”
萧珩沉吟一会儿,道:“也好,那我即刻带信给我哥哥,请他陪你到百灵岛走一趟,此剑换回的解药是真是假,他一看便知。”
明玉点头道:“那便再好不过。萧珩,你——”
他话未说完,萧珩已转过身去,衣袍轻荡,转眼走上竹楼。
明玉心头有些失望,立于树下无奈瞧着他的背影消失于竹楼之中,方才将剑收好,默默离开。
他拿了真钢剑,并未回青锋谷,只在海边一处港口等着颜雪。颜雪自南厉府事变后已回了北厉生活,不几日,常九护着颜雪赶到,明玉又唤了几名在附近散游的青锋谷弟子,雇了船只,齐齐上船,扬帆去往百灵岛。
整座百灵岛,已是玉归浓的辖地。明玉到了百灵岛附近,也不上岸,只让人传话过去,要玉归浓派人将解药送到船上。
玉归浓听说真钢剑已到,心情大悦,不多时果然派了人将一个木匣子送过来。颜雪揭开盒盖,捻出药粉细细看了一阵,点头道:“没错,这解药是真的。”
明玉心头略松,吩咐船家调转船头,自己携着真钢剑跳到送药之人的船上,朝着颜雪微微笑道:“那就烦劳颜兄先把药带回去,我已传信回去,我师父会在岸边等着你,还请颜兄亲自把药交到我师父手中。”说罢郑重行了一礼,“有劳颜兄!”
颜雪回礼道:“尽管放心便是。”
明玉看着船只渐渐消失于茫茫大海之中,才对那送药之人道:“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Muge,被坑得毫无怨言两位朋友投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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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七十八 。。。
明玉熟门熟路,上了岸便径直去了燕归山。
玉归浓早已在清风亭内等着他,目中微微露出焦急之意,见他来了,忙站起身,道:“我瞧瞧。”
明玉将那把真钢剑抽出剑鞘,执剑在手,轻轻一挥,浑厚剑气如海潮生,奔涌不息,将那数丈开外的竹林激得摇摇晃晃,竹叶簌簌而落,飘飘悠悠,慢慢荡入晴空。
玉归浓安下心来,颔首道:“青锋谷办事果然得力。”
明玉收了剑,笑道:“我们为了这把真钢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如今剑已经送到,掌门还有一事,想要您行个方便。”
玉归浓紧紧盯住明玉手中之剑,道:“何事?”
明玉慢慢道:“掌门说,他有一样东西放在您这里,既然如今八剑都已交给你,是不是可以把那件东西归还了?”
玉归浓一愣,想了一想,方笑道:“原来他还惦记着这事,也罢,反正那东西如今对我已无用处了,还给他也无妨。”
说罢,嘱咐弦月:“去把我房中那铁匣子拿来。”
弦月去了一会儿,捧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匣子,玉归浓道:“这便是那东西了,你拿回去,替我好好感谢韩掌门,就说多谢他帮我找回越王八剑。”
明玉接过,沉吟片刻,问道:“您何时去往苍梧山?我们知道了,也好有个准备。”
玉归浓轻蔑一笑:“怎么?你们想要阻止我打开地宫?”
明玉恭敬上前,将真钢剑交到他手中:“哪里……只是后山坟地中有我青锋谷历代长老和弟子的坟墓,您既然要打开地宫,便免不了波及那里,我们想在您打开地宫之前,先将这些遗骨移走。”
玉归浓细细翻看着真钢剑,也不抬头,淡淡道:“你们真肯如此合作?”
明玉笑道:“如今八剑都已在您手中,就算是藏剑阁中所有上古神剑合起来,只怕也不跟越王八剑抗衡,何况您一旦打开地宫,秘籍在手,天下还不都是您说了算?咱们合作愉快,今后青锋谷也可仰仗您一二啊!”
玉归浓心头畅快,不觉哈哈大笑:“好说!既如此,便给你们一个月时间,一月后,我便携带越王八剑上山!”
清风亭外山岚渐重,李之仪见明玉去远了,从竹林内缓步走出,自玉归浓手中拿过真钢剑,媚声笑道:“这便是真钢剑?”
玉归浓压下心中不耐,勉强笑道:“没错,我曾在藏剑阁中看过此剑,只不过当时不知道它便是真钢剑罢了,我刚刚细细瞧过了,确实是此剑无误。”
李之仪道:“还是让卿海生好好瞧瞧吧,头先七把他都仔细看过了,确确实实不假,可别在最后这把上出了岔子,万一青锋谷弄把假剑来蒙混过关,那咱们的解药岂不是给得太冤了?”
玉归浓颇觉不悦,淡淡道:“我在青锋谷多年,虽未曾铸过一把剑,可鉴别宝剑一事,还是不输给任何人的。”说完,又冷笑道:“再说,青锋谷里谁也没这个本事,可以造出这样一把卓越的上古之剑出来。”
李之仪便不再坚持,抱住长剑盈盈笑道:“玉哥!咱们多年的夙愿,终于快要达成了!到时,你我驰骋天下,再没有任何人能阻挡我们!”
玉归浓看她笑靥如花,脸上尽是期待向往的神情,随口敷衍道:“到了那一天,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李之仪娇笑道:“你想的事便是我想的事?你又何必来问我?”
玉归浓心头烦躁,转头吩咐:“弦月,去取酒来,今日我与夫人不醉不休!”
李之仪不高兴道:“你怎么还在他们面前叫我夫人?”
玉归浓忙笑道:“之仪,你何苦生气?我不过在他们面前做做样子罢了。”见弦月将酒取来,忙替她斟上一杯,送到她嘴边。
李之仪就着他手张口喝下,斜眼道:“玉哥,我早已跟卿海生一刀两断,再说,他现在在你面前,不是半个不字都不敢说么?你还顾忌什么?”
玉归浓笑道:“不错!之仪,等打开了地宫,我所有的一切,都有你的一半,你这半辈子的辛苦和牺牲,一定会好好得到补偿。”
李之仪闻言大喜,美酒一杯一杯灌下肚去,玉归浓又软语温存,不停劝酒,她心中美梦得偿,瞧着他俊美的侧脸,心神俱醉,不一会儿便醉倒在玉归浓怀中,抱住他道:“玉哥!我终于等到了这一日,我好欢喜,你也欢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