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奕长老唇角微微一张,却说不出话来,宁疏与柳平等弟子心头又是绝望又是愤怒,奈何重创之下,再也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力气去阻止。
眼见玉归浓率领七名影杀,怀抱八剑即将沉入天泉水潭之下,萧珩摇摇摆摆站起身来,嘶哑着嗓子吼道:“站住!”
他身边的明玉看见他目中神情,心中一动,见他不顾一切向着天泉潭水冲去,忙用尽力气抱住他腰身,叫道:“不能去——”
萧珩衣衫尽碎,浑身浴血,死命将他推开,自己一个趔殂摔倒在地,再无力气站起身来,只死死咬着唇,一言不发拖着伤腿,挣扎着朝临渊崖口慢慢爬去。
飞瀑如练,天泉水呼啸着急坠而下,白雾氤氲的潭水面上,已不见了玉归浓等人的踪影,萧珩刚爬到崖口,便听“轰隆”一声,霎时间山摇地动,飞沙走石,一道耀眼白光自潭水中激射而出,炽烈异光爆炸开来,笼罩了整个天地。不可思议的炫目光芒中,巨大的水墙尖啸着冲天而起,骇天巨浪在高处疯涌狂吼着,化作漫空骤雨狂泻而下。
大地轰鸣,山谷隆隆作响,一时天崩地裂,狂风怒啸,仿佛末日之景。一波波震动从山脉深处不断传来,似要将山峰撕扯成两半,所有人惊骇之下无力动弹,如身在大海之中,只能随波逐流,听凭天命。
山峰之上,岩石纷纷滚落,朝着潭底坠下。萧珩身体下的岩石松动,轰然断裂,他不由自主,眼见即将朝潭底跌下,跟在他身后的明玉狠命一捞,拖住他双手,将他拉回崖上。
梅音长老率众赶来,冒着碎石砂雨,将重伤的弟子一一拖到远离水潭的安全之处。
所有人浑身湿透,如在泥浆之中滚了一遭,等了多时,不见天泉潭水之下传来异动,不觉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之下,纷纷茫然四顾而望。
“嘭——”潭水之中,一道身影自乱石飞雨中冲天而起,满身血污,赤红的双眼中尽是不能置信的神情,将手中一个光秃秃的剑柄狠狠往岩石上掷去,狂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连越王八剑都无法打开炫光剑的封印?!”
明玉与萧珩对视一眼,萧珩拾起地上的莲心剑,紧紧握在手中。
玉归浓如痴如狂,破碎的衣衫片片挂在身体上,被狂风一吹,立时四散飘落,他嗜血的眼中涌动着毁灭一切的疯狂,狂笑着拔地而起,旋身飞到山崖之上,浑厚掌力漫无目的地推出,为这片天地的震动咆哮推波助澜。
萧珩咬紧牙关,躲过横飞的石屑,持剑朝玉归浓当胸刺去,玉归浓双掌一分,一块岩石横空飞来,萧珩腿上伤势甚重,来不及躲闪,低呼一声,身子急往后飞,玉归浓哈哈大笑,啸风骇浪之中,明玉突自萧珩身畔掠过,接过他手中的莲心剑,用尽所用力气,一剑刺入玉归浓眉心之间。
莲心剑拔出,一道血雾自玉归浓额头喷洒而出,他长笑声顿止,踉跄着跌下山崖,随同山峰之上滚滚而落的岩石,一起坠入幽潭深处。
良久,天地终渐渐归于平静。
明玉浑身虚脱,长舒一口气,看着萧珩道:“那把剑——”
萧珩面色怆然,凄然笑道:“不错,我给你的,是长书所铸的真钢剑,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们,是想借你们的力量夺回它,可是……终究还是徒劳,它……还是跟其他的七剑一起毁灭了……”
他目中落下泪来,仰躺在泥浆之中,呆呆仰望着浮云散尽的辽阔天空,脑海中有画面不停闪过,最后浮现在眼前的,竟是三年多前,在重宇殿外的试剑台上,她持剑朝他飞旋而来的摸样,那一身玄衣在空中飞舞飘扬,明明是墨黑的颜色,却偏偏像是一团艳丽的火焰,直烧进了他的心头。
他闭上双目,泪水一滴滴滑下脸庞,心中默念道:“长书,是我无能,保不住它——”
79、七十九 终局(上) 。。。
山影绰绰,一道清亮水瀑上吻蓝天,下踏青岩,飞溅起千重银花雪浪,又倾情坠入幽深凝碧的潭底。
天泉之畔的茅屋久无人住,更是破败凋零,褪了色的一张黄木桌案前,明玉缓缓将锈迹斑驳的铁匣打开,取出里面两封书信,一把短剑,并几张字据。
萧珩默默取过一封书信展开,明玉在旁缓缓道:“当年九云山为南凌洲王侯督造一批长剑,遇到一些难题,便来向青锋谷求助,天泉长老命傅远歌前去相助,他到了九云山剑谷中,便令所有人重新融化剑胚,又远道自丰宁山取梧溪水来淬剑,岂料两月过后,出炉剑胚淬过梧溪水,不出两日尽数出现锈斑和裂纹,即使重新投入火炉融化,也不能再用。九云山山主得知后大怒,所幸天泉长老即刻亲自督促青锋谷弟子,日夜不停赶制了一批长剑送往九云山,这才解了九云山燃眉之急……但傅远歌此次令青锋谷颜面大折,谷中上下颇有微辞,他自己对于督剑失败的原因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萧珩听他说完,将手中已看完的书信折好放入信封之中,点头道:“师父为了和傅远歌争夺掌门之位,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又是威逼,又是利诱,与他串通好的九云山弟子不在少数,傅远歌督剑失败,也不足为奇了。”
明玉叹道:“薛晨也算是玲珑透顶的人物了,这些证据都给她找了来,虽然不够齐全,但也足够说明事实了。”
“嗯。”萧珩拿过那几张字据瞧了一瞧,放回匣中,“此事发生之际,正好是她被囚于韩嵩身边之时,她苦思逃走之法,自然对韩嵩的一举一动格外注意。这几张字据,可能是她当时从韩嵩身上偷来的也未可知。至于那两封书信和信物,也许是她离开韩嵩后,暗自去寻了那几名九云山弟子,不知用什么手段拿到的。”
明玉关上铁匣子,笑道:“不管她怎么拿到的,总之帮了我们大忙。我从百灵岛回来,韩师兄听说我们要阻止玉归浓打开地宫,当即大怒,把我们都训斥了一顿,说绝不允许我们赔上整个青锋谷的前途和存亡,若没有这东西,季枫长老和梅音长老或许还下不了决心逼他退位,现在好了,谷中总算是上下同心了……”
萧珩沉默一阵,问道:“师父现在何处?”
“他现在还在归宇殿中,此事毕竟不宜对外公开,谷中除了少数几个人,所有人都当他是真的病了——”说罢,转头瞧着窗外天光云影下的秀丽山景,感概道:“不知此番大劫之后,你我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看这明媚山色,听这淙淙水声……”
萧珩闻言,眼皮轻轻一跳,却并不作答。
夜深阑静,苍梧山中的更鼓袅袅息去,幽凉夜色中,萧珩悄然来到归宇殿前,避开守在门口的弟子,踏过冰沁寒润的长阶走廊,来到重檐深处的寝殿门前。
厚重的大门被他轻轻一推便开了,晚风涌入室内,坐在窗下的韩嵩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悄无声息越过门槛的人,嘴角轻轻一抽,却又漠然转过脸去。
萧珩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低声道:“师父。”
韩嵩瞧着窗外,半晌道:“你还有脸回青锋谷?这声“师父”,我可不敢当。”
萧珩静静道:“您于我有恩,不管怎样,都要唤您一声“师父”的……”
韩嵩冷笑:“我算是瞎了眼,当年才会带你入谷,你我师徒情分,早在你当日背叛我之时便已断绝,从今往后,休得再提“师父”这两个字!”
萧珩走到他跟前坐下,苦笑道:“我背叛了您,的确是十恶不赦,可您呢?您对师公的所作所为,难道就没有让您感到一丝愧疚么?”
韩嵩面色一沉,扯动嘴角,道:“你说什么?”
萧珩凝视着他眼睛,缓缓道:“您知道我在说什么。您是怕师公看了林师叔的笔记,知道您当年买通九云山弟子一事,会联合其他长老摘去您的掌门之位,这才对师公下了重手吧?”
韩嵩一震,惊疑、戒备、恼恨和杀意在他眼中一闪而过,眉心微凝即又散去,他沉默一会儿,大声笑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么?哈哈,我今日既然落到这般境地,便也不怕你来落井下石,你说吧,你想怎样?”
萧珩轻叹:“我并非来兴师问罪,也并非来落井下石,我……只是想来跟您说几句话……师父,我怀着私心入谷,欺瞒了您和师公,又背弃了我的祖训,或许,或许我现在已经遭到报应了……”他笑了几声,面上神情渐渐惨然,默然半刻,又道:“您知道么?其实林师叔的笔记里,什么也没有的。”
韩嵩微微一愣,继而冷哼道:“怎么可能?林雁辞虽在我面前说好,只要我安心教导长书便不与我为难,可我绝不相信她会这么傻,真的把证据毁去。”
萧珩眸中泛起波澜,却只默然一笑,低声道:“可她为了长书,的确什么也没有留下——就算是她在笔记中留下了线索,可您为了掌门之位,就这么狠心杀了师公,还将罪名扣在长书头上,您……安心么?”
韩嵩面色铁青,拍案怒道:“我安不安心,还由不得你来操心!”
萧珩微微笑道:“也对,反正您为了掌门之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方才这话是我问错了……”
韩嵩额角抽动,将桌案上的茶盏狠狠一拂,大声叱道:“滚!滚出去!”
萧珩慢慢起身,朝他郑重行了一礼,道:“师父,那我便走了。从今以后——永不再见!”
他走到门口,正欲跨出房门,却听韩嵩在背后冷笑道:“我就算做过一些事,可在关系到青锋谷存亡的大事上却绝不含糊,至少青锋谷在我手里继往开来,声誉蒸蒸日上,我就算对不起师父,也对得起青锋谷的前辈祖先!而你们呢?哼,非要以卵击石,越王八剑现在都在玉归浓手中,他要来打开地宫,岂是你们能阻挡的?这么做,只会让整个青锋谷面临覆灭之危,让前辈的所有心血毁于朝夕之间!你们,才是青锋谷的罪人!我就等着这一天,看看在祖宗面前,谁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说罢,仰头哈哈大笑。
萧珩也不回头,待他笑声稍歇,方才低声道:“那我就告诉您,玉归浓绝不会打开地宫,而青锋谷也绝不会覆灭。您若不信,就等着瞧吧。”说罢,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出去了,素白的衣袍轻轻飘动着,不一会儿便融入浓黑的夜色之中。
山风吹过林涧,又穿行过绝壁幽谷,燕归山下海潮起伏,一名信使从海船上下来,上了岸便匆匆走上燕归山的小径,将密信交给守在半山腰的浮影。
浮影即刻转头上山,不多会儿,玉归浓看了信,不以为然笑道:“青锋谷把所有弟子都召回苍梧山,又督促弟子苦练天极剑阵?”
浮影道:“青锋谷这是……”
玉归浓面色一冷,拂袖起身:“想阻止我打开地宫?哼,自不量力!他们既如此,那我也不必客气!抱月,你去通知卿海生,命他调集所有船只,带齐所有人在燕归山下待命;浮影,你去泠水洞中让大家做好准备,今夜戌时,所有人随我一同出海,踏平青锋谷!此去苍梧山,我势在必得,待打开地宫后,再论功行赏!”
抱月与浮影齐声应道:“是!”
当晚,数十只坚固海船整装待发,戌时一过,玉归浓偕同卿海生弃岸登舟,燕归山和百灵岛数众倾巢而出,络绎不绝登上海船,扬起风帆,浩浩荡荡驶入大海深处。
船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不几日便已接近东海岸边。入夜时分,卿海生下令船队抛锚休整。万籁俱寂中,舱外忽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卿海生皱了皱眉头,出了舱门,见几名手下将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女推推搡搡按在甲板上,忙问道:“什么事?”
一人道:“回岛主,青樱姑娘方才偷着跳下海去,被兄弟们看见了,把她捉了上来,要把她交回给玉归浓么?”
青樱浑身打颤,挣脱钳制,爬上前抱住卿海生右腿,不顾一切哭道:“干爹爹!求您不要把我送回给玉叔叔,您放我走吧!”
卿海生转头看了看远处玉归浓所乘的船只,良久沉默不语,青樱恳求道:“干爹爹——求您了!”
卿海生面上露出一丝嘲讽之意,半晌冷笑道:“你和你干娘,不是一直都向着他么?恨不得整天围着他,怎么现在却又避之如蛇蝎?”
青樱泪流满面,咬唇道:“他——他是魔鬼!他亲手杀了干娘,恐怕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干爹爹,是我以前瞎了眼,又不懂事,求您看在干娘面上,放我一条生路……”
卿海生迟疑片刻,闭上双目,摆手道:“你走吧,若是被他的人抓到,不要说我放了你。”
青樱大喜,磕了个头,泣道:“多谢干爹爹!那我便去了,您自己多多保重——”
卿海生面无表情,看着她静悄悄沉入水下,在远处冒出头来,打水向着海岸方向游去,渐渐消失于黑瞑大海之中。
玉归浓大事将成,发现青樱逃走倒也不以为意,他意气风发,率领众人登上海岸后,便朝着苍梧山进发,一路势吞山河,扰尽青川,浩荡横扫过沧州、南菱洲,朝着紫云洲压境而来。
万里浮云之下,苍茫青山深处,所有剑炉都已熄灭,所有长剑俱已出炉。重宇殿下,剑如虹,人如风,雪亮剑光如波如澜,闪烁在苍翠山谷中的每一处角落。
人人整肃以待,勤勉苦练,自清晨直到日落,仍是不敢稍停片刻。待斜阳染尽山谷,钟声响彻遍野,方有弟子收剑入鞘,三三两两踏叶而归。
暮霭沉沉中,几名白衣弟子在后山练功完毕,路过天泉涧,见一人斜斜倚靠在茅屋前的石亭之内,衣衫凌乱,散发遮面,脚下滚着两个酒壶,十分潦倒落魄,不由皱着眉头远远绕开,一路窃语不休。
“那人便是萧珩么?既有脸回青锋谷,不与咱们同仇敌忾便罢了,何又作出这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真是丢脸。”
“……听说他以前还曾是枕剑阁的阁主,那样的人都能入主枕剑阁,看来这阁主也是很好当的嘛。”
另一人嗤笑一声,瞥了歪在石亭内的人一眼,笑道:“清轩师叔曾说,这人以前铸剑技艺高超,在谷中人人夸赞,又说他风神秀骨,是咱们谷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啧啧,我看他这摸样,如果能称得上风姿过人,那我也可算得上天神下凡了。”
几人哈哈大笑,正在此时,前山重宇殿高处,忽传来朗朗钟声,一弟子愣道:“这么快就来了?”
“来的好!定教他们见识见识我紫云剑的厉害!”
一人回过头来,催促道:“快走吧,听这钟声,明天才是决战时刻,咱们今晚好好睡一觉,待到明日,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