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书极目望去,海上风势越来越大,海浪越发汹涌澎湃,大浪只密不透风地不断打将过来,哪里还能看得见船的一丝踪影。她再也忍不住,忽然站起身来,聂英衣角给她一拉,臀下一滑,手上抓了两抓没能抓住,一个浪头打过来,两人齐齐跌入海中,片刻便被海浪冲开数十丈之远。
长书口中呛了口海水,挣扎着浮出水面,可她身上带了两把剑,背后红药那把铁剑更是沉重无比,不一会儿便又沉了下去。聂英手足不断乱晃,却是毫无办法,随着长书直往下坠去,他心中正大呼后悔之时,下坠之力忽然减轻,却是长书挥剑断开两人连接的衣带,他身体一松,忙浮上来深吸了两口气。
他沉沉浮浮之际,似是看见一只渔船正在不远处颠簸前行,心下不由大喜,忙挣扎着游过去,狂呼救命。
大浪翻滚,将长书卷入浪底,随即高高抛起,又狠狠摔下,她头昏眼花,只得听天由命。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手足渐渐僵冷,迷糊之际,忽然看见海浪中一只渔船正勉力往这边行来,聂英趴在船舷处,不断向她挥手,她大喜之下,忙打起精神来,使出全身力气,游到那渔船边,攀住船舷,聂英伸出双手,将她拉起。
长书湿淋淋地爬上甲板,顾不得许多,便问那船夫:“此处离百灵岛还有多远?”
那船夫道:“远倒是不远,不过此时风浪太大,怕是驶不回去了,先到别处去躲一躲吧。”
长书胸中憋了一口恶气,怒道:“那李庭早干什么去了?不必废话,赶快回去,你若是敢耍花样,我就杀了你!”手中天陵剑一晃,架在那船夫颈间。
那船夫见她凶恶,心中直呼倒霉,他本来被安排今夜巡海,因多喝了几两酒,耽误了时辰,此刻又听她直呼李庭其名,生怕她回去告状,倒也不敢再言语,闷着头只管开船。
他驾船技术倒是十分精熟,大浪滔天之下,竟是生生驶了回来,直到进了港口,风浪方才稍稍止息。
港口之处已停泊着数十只渔船,船夫三五成群,聚在一处喝酒暖身,见他船上下来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女,不由轰然而笑,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肆无忌惮直在她身上上下打量。
长书又急又怒,横剑当胸,大声叱道:“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又指着其中一人,喝道:“快把你身上的蓑衣脱下!”
那人低低带着一顶斗笠,默不做声脱下蓑衣,露出里面一身白色长衫。长书一把将那蓑衣抢过来披在身上,又朝那人狠狠瞪了一眼,这一瞪之下,心中倒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一般。
当下也顾不得多想,便对聂英低低道:“我还有事,你自己快快去吧,红药在一痕先生处等你。”
聂英此时倒已完全清醒过来,点了点头,道:“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那群船夫见她去远了,这才啧啧有声,回头怪笑道:“张老四,你艳福不浅啊,哪里去捡了这么一个凶巴巴的小姑娘?”
张老四跳下船来,摇头道:“呸!什么艳福,霉运才差不多!”
那白衣人若有所思望着长书背影,不动声色,扶了扶头上斗笠,悄悄退了开去。
长书一路来到卿府,大火此时已给扑灭,府内一片寂静,只有几人在墙角处收拾残垣断瓦,她跳下墙来,随手撂倒几个,只抓住一人,低声道:“快带我到李庭的房间!”
那人毫不挣扎,果然带了她绕过假山树丛,来到一个小小庭院之中,进了院,便将正中一间房门推开,李庭背对门口,正坐在屋中自斟自饮。
长书便用剑柄在那人脑袋上敲了一记,将他打晕在地,大步踏进门来,长舒一口气,道:“天陵剑我拿到了。”
李庭转过身来,静静看着她,笑道:“傅姑娘,真想不到,你果然来了。”那笑容在他嘴角荡开,却不同以往,含着一丝说不出的苦涩之意。
长书心中警觉,停住脚步,道:“你想不到我要来?那船夫不是你派去的么?”
李庭苦笑:“我已不能走出这房间半步,哪里还能叫人去接你?”
作者有话要说:
13
13、十三 。。。
长书不由一愣,心念急转间,忽听背后一人娇声笑道:“不错,他已被我禁足多时了……”
她霍然转身,院门不知何时已紧紧关闭,一个白衣女子云鬓轻挽,纤腰楚楚,轻盈跨进门来,她身后跟着三人,却是岛主卿海生,海棠小姐和那连云庄的少庄主薛凝。
那为首的白衣女子眉眼细长,仔细看去,容貌倒也不见得如何美丽,但浑身上下,却自有一种媚极而惑的感觉,似乎只要她一出现,其他女子纵使再美,也不过成了她的陪衬。那海棠小姐本已娇美万端,此刻站在她身边,竟也生生失了颜色。
长书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握紧手中天陵剑,道:“你就是李之仪?”
那女子点头笑道:“不错。傅长书,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来了……那接你来的船夫是谁?张老四?我还真该好好谢谢他,若不是他,我们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李庭缓缓起身,目光所及之处,轻轻扫过李之仪身边的海棠,定定看着那披着一袭狐裘、面无表情的薛凝,良久方才点头苦笑道:“我本以为是青樱告诉的姑母,却想不到是你……你本已答应我,如果我把天陵剑交给你,你就给我和秋葵一个容身之所,以你连云庄的势力,这本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我不明白……”
薛凝俊美面容上波澜不惊,只淡淡接口道:“只因我刚刚发现了,你们百灵岛上,有一件东西,对我来说,实在是比天陵剑更有吸引力。”
李庭闻言,身体顿时一震,随即转目望向海棠,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微微牵动唇角,却说不出话来。
海棠面色惨白,似是不敢接触他的目光,将头低了下去。
李之仪道:“她也不过是听我命令行事,不过,也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庭儿,你还是太天真了,我早教导过你,不要相信任何人,更不要轻易付出感情……这世上,人与人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怎值得你付出真心?” 她轻轻叹了一声,眉头轻蹙:“哎,我告诉你的话,你总是不放在心上。”
李庭愣了一愣,忽然仰头大笑,直笑到眼中溢出泪水来,这才指着卿海生道:“不错,我是天真,那他呢?他又算是什么?那姑母您呢?您又算什么呢?你辛苦筹划一世,又是为了谁?”卿海生面色微变,不由自主,偷眼望向李之仪。
李之仪变色道:“住口!岛主他……他自然跟你不同,不必再说!赏剑大会之时,潮声剑和凤鸣剑出现,我便有些疑心,但想不到你居然这般胆大包天!若不是薛少庄主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府里这把火,竟是你放的!你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这般与我做对!”
她面颊上浮起一丝红晕,似是有些激动,一只手抚上心口,闭上双目顿了一顿,待情绪稍稍平静,这才睁开眼,望向长书,点头笑道:“待我追到麒麟秘洞,这才发现这位傅姑娘早已破了剑阵,逃出洞去了……我正要叫人去海上搜寻,不想她竟然自己来了,省了我不少事儿。庭儿,你这次选的这位帮手倒真是能干,只可惜也跟你一样,没有多少头脑。”
长书紧咬牙关,环顾周围,自知此次当真已是插翅难飞,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不知不觉缓缓后退,直至身后一扇屏风挡住退路。
李之仪笑罢,轻轻将鬓边几丝碎发揽到耳后,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嫣然风情流转生香,她的年纪本已不轻,但似乎过往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为她增添了几丝独特婉转的风韵。
一时之间,房中只能听见众人的呼吸之声,似是紧绷的琴弦一般,稍一拨弄便将断开。海棠粉颈低垂,卿海生面色恍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有薛凝一派云淡风轻,只顾埋着头,把玩手上一个指环。
李之仪静静看着李庭,眼波之中,似有痛心,又似有遗憾和惋惜,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沉下脸来,道:“庭儿,你一向跟在我身边,这次该如何处置你,你自己也应该心中有数。”
李庭嘴角荡开一丝奇异微笑,拿起桌上残酒一饮而尽,缓缓道:“不错,我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李之仪点头:“你放心,我会让秋葵去陪你。”
李庭不发一言,望向海棠,那目光渐渐柔和,现出说不尽的缠绵之意,海棠不知何时,也悄然抬起头来,眼含泪光,与他默然相望。
良久,李庭忽然长叹一声,狠心收回目光,撩起衣角,屈膝跪到李之仪面前,拜了两拜,道:“姑母,侄儿想求您最后一件事。”
李之仪想也不想,便道:“你说,我答应你便是。”
李庭面上神色一松,郑重道:“姑母,我想求您放秋葵一条生路,侄儿所犯之错,就让侄儿一人承担吧!她……无论如何,她也总算是给侄儿带来过很多快乐……”
李之仪轻轻叹了一声,闭上双眼,微微点了点头。
李庭眼中落下泪来,嘴唇颤抖,勉强笑道:“姑母,侄儿愚钝,在您身边多年,却连您的一成本事都没学到,活该有这下场……侄儿只愿来世能生在普普通通的平凡人家,不用再勉强自己过这般不快活的日子……”
说罢,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抵在心口处,毫不犹豫,“噗”地一声刺将下去,浓稠鲜血霎时之间喷射而出,他身体一软,瘫倒在李之仪脚下。
李之仪胸口急剧起伏,眼睛却眨也不眨,直直看着李庭,嘴唇微启,却仍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海棠再也忍不住,奔上前来,扑倒在李庭身上,放声哭道:“李庭哥哥,我、我对不住你……”
李庭衣衫已被汩汩而出的鲜血浸透,他却再也不看海棠一眼,只挣扎着向后爬到方才喝酒那桌边,转过脸来,看着屏风旁木然站立的傅长书。
他笑了两下,道:“傅姑娘,我……是不成的了,你,你快走吧!”一面说,一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按下桌底隐藏的一个机关,屏风后应声现出一条密道。
长书心头百感交集,喉咙发紧,一颗心沉沉压在心头,凝视着他还未阖上的双眼,轻轻道:“多谢!”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她已转过身子,快速闪入密道。
那密道并不长,不多时便到了尽头,长书出得密道,已到了卿府之外的一片树林之内。狂风肆掠,林间飞沙走石,树枝被风刮得如同长鞭一般,疯狂横来扫去,呼喇作响。
她脑中一片茫然,手足冰冷,呆呆看着手中的天陵剑,一时之间,对这剑竟生出无比厌恶之感,李之仪竟为了它,狠心看着自己的亲人丧命脚下,这把沾满鲜血的剑,究竟还要吞噬了多少人的灵魂?
转瞬之间,身后呼声大起,追兵已呼啸而来,为首的便是卿海生与薛凝,长书转头看那两人,只觉那面庞说不尽的狰狞可怖,她轻轻哼了一声,提气直奔,刚出了那树林,却见前方大队人马黑鸦一片,潮水般奔涌了过来,挡住去路。
卿海生眼见她前路被堵,一面纵身直追,一面高声叫道:“快夺下她手中的天陵剑!”前方为首的几个麻衣人身手矫捷,闻言便自马背上腾空而起,几跃几纵之下,已离长书不过数丈之遥。
长书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隐约听得东面海啸之声远远传来,足下一点,转过方向,朝着海岸飞奔而去。两队追兵汇集之下,齐齐在她身后追来。一个麻衣人手臂一扬,几只袖箭破空而出,长书急忙回身,挥剑挡住,不慎之下,却被一支袖箭刺入背心,那箭穿破肌肤,箭头立即破开,化为数根绵绵细针,游入皮肤之下。
长书置之不理,只负痛向前疾奔,那银针随着她的动作,渐渐扩散至腰背手臂等处,密密麻麻,酸疼不止,所幸过不多时,海岸已近在眼前,海岸边耸立着一方高大宽阔的平台,正是摘星台。
她跃上摘星台,回头一望,只见身后追兵犹如漫天蝗蚁,自摘星台三面包抄过来,紧追不放,不出片刻,便将台下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长书毫不迟疑,顺着摘星台的阶梯,一路向望海阁顶端的抚琴台奔去。
天际中黑云翻墨,海岸边骇浪滔天,那连着摘星台的望海阁本是建在海水之中,此时正是涨潮时分,巨浪扑来,便已将望海阁淹没一半,顶部高高在上的抚琴台,更是在狂风中之中不停摆动,摇摇欲坠。
薛凝注视着那抹奔向抚琴台的身影,轻声道:“那不是死路么?她想要做什么?”
卿海生沉着脸,一声令下,那几个麻衣人率领众人冲上摘星台,直向望海阁顶端追上前去。
长书一上得抚琴台,便挥剑将那灯壁之上的灯笼砍落几个,蜡烛滚落出来,她拿起案上的火折点燃,又扯下数条纱幔,一起抛至台阶之下,火星触到纱幔,立即起火,被狂风一送,顿时燃起一道火墙,将那追兵挡在大火之外。
她又不断往那火中抛入古琴、木椅等物,直到高台之上,除去正中一张大理石面的桌案外,再无任何可烧的东西,这才在地上盘腿坐了下来,轻轻舒了口气。
身后的细针想必已侵入心脉,只要一个轻微的动作,浑身上下便会被牵动,火燎一般难受。狂风伴着火舌,以摧古拉朽之势,疯狂摇撼着抚琴台。她的长发早已被吹得凌乱不堪,身上的蓑衣亦破碎成片。
她理了理长发,取下蓑衣扔进大火之中,深吸一口气,放下天陵剑,摸出身后红药那把铁剑。
这铁剑上还留有她身上的温度,她轻轻抚摸温热的剑身,抬头仰望浓黑天幕,口中喃喃祈祷。一直没有机会为这剑重新开锋,此刻不得已,只有以血祭锋了。
她对天祈祷完毕,便拿起天陵剑,在自己左臂上狠狠一划,鲜红血液滴落在铁剑剑锋之上,锈迹渐渐化开,隐隐透出一丝黑紫之色。
摘星台之下的卿海生与薛凝,一直目不转睛盯着高台之上的身影,忽见她长身而起,将天陵剑放在琴台正中的大理石桌面上,疑惑之下,齐齐心道不妙,卿海生更是心下一沉。
果然冲天火光中,那高楼之上的傅长书,竟抡起一把黑黝黝的物事,向着天陵剑使劲斩去,霎时之间,火星碎屑四面飞溅,天陵剑竟已被她斩为数截!
长书俯下身子,双手捧起天陵剑残片,凝视片刻,走到靠海的那面栏杆处,朝卿海生和薛凝转过脸来。那残锋尖利,将她手掌划得鲜血淋漓,她却浑然不觉。
她嘴角浮起一丝轻蔑微笑,纵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