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点头,月娘如蒙大赫,正要走开,萧珩已将她左手一把抓住:“先别走,我听百草师叔说你自回谷以来,气息总是时好时坏,吃了他不少奇珍草药也不见好,你在百灵岛中的毒真这么厉害?我瞧瞧。”
他手指慢慢搭上她手腕,月娘心中一慌,忙后退一步,挣脱开来:“我,我没事了,你不用瞧了。”
萧珩紧紧盯着她:“月娘,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月娘忙道:“我哪有什么心事?倒是师哥你有心事才是真!”
萧珩失笑:“怎么又说到我头上了?师哥这一年多来,的确对你关心少了,你别往心里去。”
月娘嫣然一笑:“我晓得你如今要忙的事儿也很多,自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陪我玩了。”
萧珩慢慢点头:“等师哥忙过这一阵,如果你想去看看楼叔叔和你姐姐,我就带你去。”
月娘喜道:“好啊!我早就想看看她了,她真的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吗?”
“……是,不过她害你受了这么多苦,你还这么想见她?”
“嗯,她到底是我姐姐,或者是我的妹妹……对了,师哥,你说一个人,如果以前做过很多错事,可是他也是不得已才做了那些事,其实他本性并不坏,那他,该不该得到别人的原谅呢?”
萧珩给她无意间说中自己心事,顿时默然。
月娘看他不说话,鼓起腮帮,嘟哝道:“算了,跟你说也是白说,你又不懂。”
萧珩大笑:“我不懂?你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老成?罢了,你快去吧。”
月娘伸伸舌头,忙一溜烟走了。
萧珩又在崖边站了片刻,顶上树枝扑哧哧一阵响,一只黑鹰落到他肩头,他抓住那黑鹰双足,取下它左脚上缚着的一支小小竹筒。
黑鹰展翅飞走,他打开竹筒,展开一张纸条看去:“沧州唐家所失之剑极有可能便是惊鲵剑,唐家曾向我探寻过下落,是以我有七八分肯定,你可去看看。另,多次联络孟氏均得不到他回应,不过近日在沧州他曾出现过。阿书也来了沧州华城,我见过她几次,她好像住在唐家,与唐家少主一同出入。”
萧珩目光凝在最后一行字上,眉头渐渐皱紧,将那纸条狠狠撕成碎片,自言自语道:“唐家少主?看来,我还真不能这么等啊……”
早课一过,萧珩便转身回了枕剑阁。
宁疏跟进来:“你又要走?你如今倒是逍遥,怪不得你去年试剑故意输给柳平。”
萧珩忙道:“谁说我是故意的?正好那阵子铸出的剑不好。”
宁疏翻个白眼:“算了吧,跟我还装?说,去干什么?”
“去干正事。”
宁疏拉下脸来,笑嘻嘻道:“什么正事?不如也带我去吧,如今谷里没什么事儿,好无聊。”
“不带。”
“不带?那就不许走。”
萧珩头也不回:“我再不走,只怕自己的东西就要给别人抢去了。”
宁疏顿时一副深深了然的神情,大义凛然道:“原来如此,那你快去吧。师父那边我帮你告假。哎,我说比她温柔美丽的多得是,你偏看上她,真是自讨苦吃。”
说话间,明玉负手跨进门来,看了看两人,笑道:“在说什么呢?谁自讨苦吃?”
两人忙道:“师叔。”
明玉瞅了瞅萧珩手中行囊:“又要走?先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他转头看了看宁疏,宁疏咳了一声,无奈道:“好,我走。”
萧珩笑道:“我也正好有事想找师叔。”
明玉拿起他桌上长剑,口中啧啧有声:“莲心剑若是出鞘,柳平又怎能赢得了你?”
萧珩一把抢过:“这剑可不是为试剑大会铸的。”
明玉笑得眼如横波:“知道,知道。你急什么?我跟你师父,都觉得你不做枕剑阁主更好,做起事来也方便些。”
萧珩道:“对了,越剑详考在藏剑阁里放了这么久了,现在还没有动静?”
明玉眉头一敛:“我瞧他精得很,没这么容易上钩。月娘回谷后,掌门师兄把青锋谷里翻了个遍,揪了几个可疑的弟子出来,他自然更加谨慎。不过咱们既已知道他是为了越王八剑,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就是不知他会不会有什么其他图谋……”
萧珩默然不语,明玉看他一眼,慢慢道:“你放在藏剑阁里的越剑详考是假的吧?”
萧珩只得笑道:“瞒不过师叔。”
明玉眨眨眼:“真的呢?”
“……被我烧掉了。”
“嗯,这样最好。掌门师兄是不是叫你暗中去找八剑?”
“……是,不过年深日久,师父也知道要找八剑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只让我尽力而为。”
明玉沉吟一阵,低声道:“如果你真找到了,最好不要带回青锋谷来,另找个地方藏着最好。”
萧珩微微吃惊:“师叔——”
明玉不屑道:“那些老顽固们,总是想把天下的名剑都堆在青锋谷,却不知这样会引来多少祸端,何必呢?没有这些东西,咱们青锋谷里也落个清净。”
萧珩苦笑:“若师父和长老们都这么想就好了。”
明玉慢悠悠笑道:“这事儿也只咱俩知道就好,如果你师父和我师父知道了,只怕要说咱们大逆不道,嘿嘿,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不过,你若是要把剑拿回来,向掌门师兄邀功,那也由得你。”
萧珩心下念头急转,觉他的想法倒是与自己不谋而合,只不知道他此言是否要试探自己,便只笑了笑,并不说话。
明玉又闲聊了两句,正要转身出去,萧珩叫住他道:“师叔,我觉得月娘最近有些古怪,总在躲着我似得。我下山去了,还得你多看着她一些。”
明玉点头道:“你也看出来了?她现在好像很怕跟我说话,见到我就跑。我本来还以为她喜欢上我了,哎,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小丫头不知背着我们在搞什么鬼,还真得好好注意注意。”
沧州华城地处东海之滨,又是港口重镇,气势自与别处不同。城中八街九陌,道道皆是宽广深长,四处高檐连绵,朱楼夹道,闹市中车马骈阗,一片花天锦地。
到了晚间,更是华灯璀璨,满城流光溢彩,海岸边一座飞阁高楼之上,香风旖旎,丝弦凤箫,却是华城中最大的乐坊酒楼惊涛阁。
傅长书手执青穹剑,跟在唐玉笛身后,缓缓步入这一片繁华之地。
惊涛阁主人忙迎上前来,躬身笑道:“唐少,这边请。”
唐玉笛点头,随他踏上二楼雅间,这雅间中陈设精致,华美雍容,已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乃是沧州海帮的几名少年子弟。
唐玉笛皱眉道:“怎么就你们几个,其他人呢?”
一人道:“时间还早,再等会儿吧。”
长书见这雅间并非四面封闭,前面纱幔坠地,以金色丝绳缚在栏杆两边,便走到栏杆边上坐下,往下一望,底下大厅中灯火辉煌,人影憧憧,觥筹欢语,尽数收入眼中。
正中一方白玉勾栏内,一名歌女手抚琵琶,轻启朱唇,曼声唱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长书缓缓抬起目光,朝对面看了一眼,不由微微一愣。
唐玉笛每次到惊涛阁来都是春风得意,今日却有些心烦,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目光瞧去,只见对面楼上的雅间内坐着两人,一人紫衣长髯,一人白袍冷肃,也不觉愣道:“你认得那两人?”
长书回头看他一眼:“你也认得?”
唐玉笛点头:“多年前要买我那块矿铁的,就是这两人,那紫衣人是我们沧州海运的大主顾,傅姑娘认识他?”
长书道:“我只知道他是越州七弦山庄的庄主。”
说话间,那边叶王真目光也正往这边睇来,瞧见长书,顿时一呆。
长书只得朝他点点头,她一年多前去七弦山庄找叶霜华之时,与叶王真只匆匆打了个照面,想不到他居然还认得自己。
叶王真神色恍惚,一刹那间思绪早已飘飞至遥远之处,见她朝自己点点头,方才定了定神,微笑致意。
不一会儿,底下的歌女唱罢,换上来一个云鬓高挽的绯衣女子,肤光胜雪,容色绝丽,一瞬间大厅之内鸦雀无声,人人屏息静气,瞧着她轻移莲步,走到玉阑角落里一架箜篌边坐下。
玉指轻挑,她的双手在琴弦之上揉压捻转,高弹轻拨,引出漫天湫湫清雨,风中瑟瑟湘竹,继而又是高山流水,渔舟唱晚,琴声壮阔而沉美,空灵而坦荡。
叶王真抚须叹道:“素娘的箜篌真是越来越妙了,孟卿觉得如何?平素你总不愿来,今日好歹拖了你过来,可没浪费你的时间吧?”
他身边那白衣人孟卿只微微点了点头,萧索冷寂的目光在那素娘身上转了一转,闭目不言。
清旷妙音之中,一人朗声笑道:“叶庄主,可容晚辈叨扰片刻?”
叶王真忙转过头去,来人一身天青色长袍,风骨清隽,雅致眉目间一抹淡淡笑意,衬得满楼华灯都似黯了一黯。
叶王真大喜:“原来是小萧,快过来坐!”
萧珩大步上前,看了孟卿一眼,理理衣袍坐下。
叶王真忙吩咐下人斟酒,笑着朝对面努努嘴,道:“我每回来华城,都会到这里捧捧素娘的场,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碰见你们两个。”
萧珩随着他目光朝对面看去,那边长书也正向这边望来,四目相对,各自愣住。
一瞬间,满楼喧嚣,锦绣浮尘,倏然尽数隐去,只余箜篌声声,似脆玉相击,又似碧海荡波,奏出滔滔流年,牵出细密心事。
良久,长书面无表情,别过头去。萧珩面上笑意一僵,慢慢转过脸来。
唐玉笛相候的几人,也在此时到齐。
张承进了雅间,看了几眼倚栏而坐的长书,只觉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由又多看了几眼。
长书给他看得心头火起,站起身来换了个位置,隐到纱幔后面,以手扶额,掩住面庞。
萧珩目光并未看向那边,脸色却再是一黯。
唐玉笛沉着脸道:“人也都到齐了,我今日邀请诸位,是想问一句,今后的沧州海帮,还是不是以我们唐家为首?”
张承只伸头看着楼下拨弄箜篌的绝色女子,口中轻哼一声,并不言语。他身边的何飞澜便朝左边一锦衣男子使了个眼色。
那锦衣男子高迟正伸头张目,斜着眼盯着纱幔后的傅长书,何飞澜踩了他一脚,他这才回过神来,牵了牵嘴角,转头道:“现在……自然是。”
唐玉笛道:“那为何你们最近接的生意,都不上交给我们唐家?现在各家长辈都不在,我们几个兄弟私下里好好聊聊。”
高迟阴阳怪气笑道:“唐兄,你们唐家的海船前阵子接二连三在海上出事,我们也要维护声誉呀!”
唐玉笛脸色更加难看:“我们的确有几艘海船失了踪,不过我可以保证,今后不会再出事。”
何飞澜笑道:“唐兄拿什么保证?我听说你家那把镇海剑早就没了,如今也只有各家自求多福了。”
唐玉笛道:“你什么意思?”
何飞澜道:“咱们今日也把话挑明了说。你们唐家向来仗着一把镇海剑,逼我们把手中三分之一的生意都让给你们,又要处处挑刺,这也不许运,那也不许运,还叫我们怎么活?现在镇海剑失踪,可见老天也不帮你们了。”
唐玉笛按下心中怒意,沉声道:“你们想怎样?”
张承转回头来,漫不经心道:“唐家早没有能力领导沧州海帮了,若不是有几家瞧在过去的面子上还让了些生意给你们,你们早就没办法支撑了。不瞒唐兄,我们早说好,十日之后的海帮大会上我们会重新推举首领,谁家有能力,谁家便是这海上的霸主。”
唐玉笛怒道:“早料到你们有这个打算。镇海剑莫不是你们偷的?”说罢,眼光一一自众人面上扫过。
何飞澜不自在道:“唐兄说哪里话。今日局面,就算你们找回镇海剑,重新推选首领一事,也是势在必行的。唐兄若是真有能力,又有什么可担忧的?海帮大会上重新夺回来就是。”
唐玉笛冷笑道:“好!我现在便告诉你们,我家失去了镇海剑,还有青穹剑,海帮大会后,我一定会让你们后悔今日之举!”
高迟自长书身上收回目光:“青穹剑?听说你找了个小娘们给你铸剑?莫不是这小娘子?”嗤笑一声,大步走来,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长书,伸手向她怀里探去。
长书早被他肆无忌惮的目光看得怒火上涌,碍着唐玉笛不好发作,此刻见他双手抓来,看似要拿剑,却是摸向自己胸口,不由冷笑一声,长身而起,众人眼前一道青光闪过,还未及看清,高迟惨叫一声,青光笼罩之下,他双手血肉模糊,顷刻间竟给刺了数个血窟窿。他两眼一黑,下一声惨呼还未出口,身子已被长书一踢,顿时跌出栏杆,重重摔倒在那白玉勾栏之外,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底下一阵惊呼,桌椅迸裂,酒水四溅,碗碟碎得一片狼藉。
长书一脸嫌憎,捞起那纱幔将青穹剑上的血迹抹去,又擦了擦脚底,这才冷哼一声:“没把你双手斩下来,也算便宜你了。”说罢,复回身坐下。
众人目瞪口呆,对面的三人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叶王真撑不住哈哈大笑。
他身边的萧珩更是笑得极为舒畅开怀,乐得将酒杯递到唇边,慢慢抿了一口。
连孟卿也不觉莞尔。
叶王真一面笑,一面叹道:“这姑娘的性子,真是跟雁辞一模一样。”
萧珩一愣,放下酒杯:“叶庄主认识她母亲?”
叶王真恍惚一阵,才慢慢点头:“不错,她父亲和母亲,当年都是我的好友。”他看了底下一眼,笑道:“好在素娘的箜篌也弹完了,我该走了,你若是有兴趣,改天我说给你听。我在华城西边有一座宅子,你打听打听就能找到了。”
萧珩忙站起来,欠身道:“叶庄主慢走——”又朝他身后孟卿看了一眼。
那边何飞澜省过神来,忙奔下楼将高迟扶起。张承阴沉着脸,走到长书面前,紧紧盯着她:“这位姑娘可认识一个叫林子瑜的人?”
长书面不改色:“不认识。”
张承转过头,冷冷看了唐玉笛一眼,道:“别以为你找了帮手,就可以夺回这位置,咱们十日后见。”说罢,摆手下楼。
其余众人也是各怀心思,看了看唐玉笛,不一会儿也都告辞而去。
唐玉笛见长书惩治了高迟,心下极为快慰,便也不以为意,坐了片刻,便与长书一同离去。
萧珩独自坐在楼上雅间,一直看着她下了楼,出了惊涛阁,这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拿起桌上酒壶,自斟自饮,继续欣赏楼下歌舞。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听到身后脚步声轻轻响起,这才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