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书笑道:“你娘和你爹感情很好么?我瞧唐夫人对你们兄妹俩很是慈爱,真羡慕你们兄妹俩。”
唐梨一脸骄傲:“那是。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我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怪病,所有的大夫都看不好,连我爹都放弃了,我娘却还坚持我有救,到处去给我求医找药,哎,多亏她一直努力不懈,我后来才慢慢好起来。”
长书听她说得动情,也不由想起自己母亲,一时默然,半晌方笑道:“我阿娘对我也很好,天下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都很好。”
唐梨一路滔滔不绝,说个不停,见已到了茶楼门口,这才住了口。
沈芙蓉人如其名,花朵一般的脸蛋娇娇俏俏,肤色也是净白细腻,一双我见犹怜的剪水双瞳中,此刻却含着几分不悦之色。
她故意不去看坐在她对面的傅长书,只跟一边的唐梨说笑。
长书也不作声,只默默瞧着窗外。
这茶楼靠近海岸,自窗口看出去,正好可见港口之内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她忽道:“沈姑娘,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帮忙。”
沈芙蓉冷冰冰道:“我为何要帮你?”
长书不以为意,只问道:“沈姑娘莫非想看着唐公子身陷囹圄?”
沈芙蓉语塞,唐梨跳过来,将她肩膀一拍,道:“我替她答应了,要做什么?”
长书道:“请沈姑娘帮我找张承打听打听,他这船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开船?”
沈芙蓉不解:“问这个干什么?”
长书喝了口茶,微微笑道:“这对唐公子来说,或许很重要。”
沈芙蓉默然不语。长书看着她,轻声叹道:“当日唐公子找我铸剑,曾对我说张承一直偷窥沈姑娘,唐家地位如若不保,他便很可能没有能力再保护你……”
沈芙蓉神色一变,抬起头道:“……真的?他真这么说?”
长书点头:“这是唐公子最为担忧的一件事情。”
沈芙蓉心里乐开了花,立时道:“这有何难,我这就去找张承,两个时辰后,咱们还在这儿见。”
唐梨见沈芙蓉下了楼,便道:“我也去找人打听打听。”她在港口转了一阵,不得要领,便回家吃了午饭,下午便又往茶楼而来,一进门却见里面坐着个神清骨秀的青年,她也不说话,转头便走。
长书忙叫住她:“唐姑娘!”
唐梨这才看见长书,不由道:“我还以为走错房间了。”
长书一笑:“这是我朋友,我叫他来的。”
那青年起身,朝唐梨欠一欠身:“唐姑娘。”
唐梨打量他几眼,语气有些失落:“别人都说我哥长得好,跟他一比,真是差远了——怪不得你看不上我哥。”
萧珩听了她最后那句话,心头一阵舒畅,面上只谦道:“唐姑娘说笑了。”
三人闲聊了几句,沈芙蓉急匆匆赶上楼来,进了房间,低声道:“张承这几只船,是要去济州,戌时开船。”
长书便问唐梨:“唐公子前日出海,也是要去济州么?”
唐梨点头,长书又问:“你们每次出海,应该都有相应的记录吧?”
唐梨道:“每家的账房里,都有出海记录的,每次出海运了什么东西,去了哪里,主顾是谁,花了多少钱,又收了多少银子,都会详细记录在案。”
长书颔首,又道:“你还记得你们唐家前几次出海失事的日子么?你告诉沈姑娘,看沈姑娘有没有法子查到张承这些日子的出海记录。”
唐梨顿时明白过来,伸出手掌在桌上大力一拍,恨道:“这狗崽子!前阵子我家的船接二连三出事,我就跟我哥说过会不会有什么人暗中做了手脚。哼,我哥那个呆子,只说我们海帮一直以来都严令各家不得做出这种事,应该没有人敢违反帮规。”
长书道:“我也只是猜想,唐公子前日去了济州,他今日也要去济州,说不定不是碰巧,而是有意为之,尤其他弄这么多空箱子在船上,实在是很奇怪……不过也只有找到他的出海记录才能确证此事。”
唐梨双手一拍,眉开眼笑道:“如果有记录为证,咱们在海帮大会上揭发了他,有他好看的!”
萧珩慢悠悠叹了口气,在一旁道:“如果他真做了,一定不会把出海之事记录下来,要不然就留个假的记录,哪这么容易给你们找到。”
唐梨顿时泄气,忽又想起一事,一拍大腿:“糟了!”
沈芙蓉吓了一跳,拍拍胸口,嗔道:“你一惊一乍做什么?”
萧珩道:“你们唐家还有别的船可以出海么?”
唐梨哭丧着脸:“前些日子失了不少,现在也只剩两只了,而且熟练的船手都被我哥带走了,就是想万无一失,好确保能在海帮大会前赶回来,罢了,少不得我去救我哥了。”
她说风便是雨,立即跳起身来,欲往楼下冲,长书忙叫住她:“慢着——你别去,等到了晚上,我想办法混到他船上去,跟着他们,也好亲手拿到证据。张承这些空箱子,很可能是去搬唐公子船上货物的,他这样正好一举两得……所以张承的船不到,唐公子的船或许还不会沉。”
沈芙蓉闻言吃了一惊,心下又有些狐疑,盯着长书,意味深长道:“你为何这般不顾危险,也要帮着唐大哥?”
长书会过意来,莞尔一笑:“你别多想,我帮着唐家,也是替我铸的剑求个名罢了,我与唐家,只是各取所需。”
沈芙蓉这才放下心来,笑问道:“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又是女子,却有这般手艺,唐大哥是在哪里找到你的?”
长书早就与唐玉笛说好不得透露她的来历,此刻听沈芙蓉问起,便笑道:“我从紫云洲而来。”
萧珩只低头喝茶,衣袖轻轻一拂,挡住唇边笑意。
几人计较已定,长书便向沈芙蓉细细打听张承,沈芙蓉这会儿心无芥蒂,便倾言相告。
萧珩有些奇怪,不由问道:“沈姑娘为何对张承的事这么清楚?”
沈芙蓉面上一红,低声道:“他,他为讨我欢喜,平日里有什么事儿都会跟我说一声,我,我有时生唐大哥的气,也会去找他解闷儿。”
萧珩一笑:“原来如此。”
四人相别后,已是黄昏时分,港口处人流散尽,空落下来。落日沉入海面,水天一色,尽如火烧,远处归鸟盘旋在海面,黑色的翅膀撩动艳红的晚霞,更显壮美辽阔。
长书沿着海滩徐徐向前,到了无人之处,唤来一只海鸟,与它嘱嘱低语。
不一会儿,她放飞那只海鸟,走向栈桥尽头迎风而立的萧珩。
落日已完全沉入海面,四周顿时暗了下来,海潮声声震耳,浪花翻涌,一阵一阵拍打在栈桥之上。
萧珩沉默一会儿,道:“晚间我上张承的船,你留在这里。”
长书不语,他微微一笑:“船上的都是些男人,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蒙得过去?再说,我上次在百灵岛不是也扮过船夫?”
长书迟疑:“你不是要找惊鲵剑么?”
“惊鲵剑的下落,就交给你了……我本来就觉得沧州这次的海帮之乱,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推动,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你怀疑是颜遨?”
“不错……张承这一年多来常常去连云庄,连云庄里虽然薛凝不在,但是楼叔叔一直在为颜遨铸剑,两人在那里碰头再合适不过,再说,颜遨也的确有理由插手这次海上的霸主之争。”
长书想了想,低声叹道:“他掌握了沧州海帮,以后要通向济州、紫云洲等地,也就容易多了。”
萧珩目光一闪,如晨星烁落:“我绝不能让他得逞——不过,你独自在这里,万事都得小心谨慎,在唐府要害你的,并不是张承或者高迟。”
长书微微吃了一惊:“不是他?那又是谁?”
“张承既然喜欢沈芙蓉,一定希望唐玉笛另有所爱,又怎么会为了一点小事杀你?”
长书瞪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萧珩道:“唐玉笛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连沈芙蓉也在吃你的醋。”
长书无奈:“你到底有完没完?素娘既不是张承的人,又是谁的人?”
“我现在也还不清楚,只有等海帮大会后再来查了,总之,你现在万事都要小心,要查惊鲵剑的话,还是从唐夫人那里下手比较好,这剑,不见得是张承拿走的。”
他说完,上前一步,将一件东西交到她手中:“如果需要帮忙,就去城西的叶宅找孟卿,他见到这东西,一定会帮你。”
长书低头,见是一枚玉佩,握了握,收入怀中:“好。”
他凝视她片刻:“千万小心。”
长书点头,微微一笑:“放心。”
萧珩走开几步,回转身来,朝她伸出手来:“把你的剑给我。”
长书虽有些不解,还是依言取下腰畔长剑。她来沧州之时,除了青穹剑,还随手拿了一把自己所铸的长剑傍身,此时便将这把长剑递给他。
萧珩接过,又将自己手中之剑交予她。
长书将剑拔出剑鞘,那剑宝光流动,夜光之下只觉莹透寒亮,清泠孤绝,她不由抬头问道:“这剑可有名字?”
“它叫莲心剑。”
长书一笑:“莲心剑?真是好剑,不过为什么要叫这名字?”
萧珩将她的剑紧紧握于手中,转身大步走开,一面走,一面笑道:“你自己想吧。”
长书凝视着他的背影,手握莲心剑,久久立于栈桥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45
45、四十五 。。。
火树银花,染亮一海之滨。
惊涛阁内,环佩罗裙的丽人抚罢箜篌,退出大厅,缓缓上了楼顶雅间。
侍女呈上一方丝帕,她接过擦了手,转过屏风,一眼看见屋中端坐着一个皎如朗月的青年,愣了一愣,随即颔首:“你果然找来了。”
萧珩一笑:“费了不少功夫。”
素娘遣退侍女,关上门坐到他对面。
他这才道:“我时间不多,不如开门见山。”
素娘盯着他,缓缓点头:“好。”
“你们意不在杀人,究竟所欲为何?”
素娘眸色冰冷,透出一股杀气:“你如何得知?”
“我打听过,你的拿手武器并不是短剑。还有那支蜡烛,你们既能在蜡烛中放入催眠药物,自然也能放入致毒之药,如果真要杀人,又何须你出手。”
素娘倒是笑了:“好,我也不打幌子了,我们要的,是傅长书或者你这个人。”
萧珩点头:“果然。傅长书在唐府中住了多日,前日你们才下手,我本以为是她那晚惹恼了海帮那些人,现在确定海帮并未派人杀她,那么就是因为那晚你在惊涛阁中看见她了,这才让唐夫人下手……”
素娘道:“不错,那晚我看见了她,也看见了你。”
萧珩微微一笑:“如此说来,你们是为了越剑详考?”
素娘轻叹一声,笑道:“你不仅剑快,脑子也挺快。”
“她是青锋谷弃徒,又没什么值得你们抢的东西,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她曾经跟我去过九蚣山的越王墓。”
他笑意一收,忽道:“你们北渊宫,和百灵岛有什么关系?知道我和她探过九蚣山越王墓的,并没有几个人。”
素娘唇边笑意更深:“你若是好奇,自己去北渊宫里看看不就成了?”
萧珩思索片刻,干脆道:“我有事要办,马上要出去几天,我答应你,最多不过六七日,我会来找你。傅长书虽跟我去过越王墓,但并没有见过越剑详考,更没我知道得多,你们可别找错人了。这段时日,休得再去打搅她,否则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素娘见他起身,以为他要走,忙道:“慢着,你要去哪里?我怎么保证你六七日之后,一定会来找我?”
萧珩走到窗前,朝窗下海边港口一指:“半个时辰后,我会上那艘海船。我正好需要帮手,你们来两个人跟着我,完事之后,我会跟着他们来见你。不过,他们一切行动都要听我指挥,不然到时候,我自有法子不跟他们走。”
素娘想了一想,方才笑道:“既然你都打算好了,我还有什么说的?也罢,就顺便帮你这个忙。我们的人上了船,会跟你联系。”
海上明月已升,远处海岸边华灯初上,彩光煌熠,深深浅浅,似璀璨的繁星,又似迷离的萤火。
长书独立于远离岸边的栈桥尽头,瞧着黑暗中几艘海船扬起风帆,渐行渐远。
海潮一浪一浪地涌来,恍惚之中,仿若身处静谧而深黯的大海之内。
她的心口却是暖的,也不觉得孤单。
海风伴着湿意,不断撩动着她的衣袍,她凝望海天尽头,直到海船的影子慢慢出了港湾,完全消失在黑寂中,这才缓缓回了客栈。
她关上门,在灯下轻抚莲心剑。
一时之间,缕缕柔软思绪,似轻柔的丝幔,寸寸缠绕上来。
十岁那年,她与母亲一路追随父亲踪迹来到厉洲,在云城郊外,母亲将她留在一处荒旧的破庙中,独自进了云城,她却在那破庙之内的神像背后,捡到一个昏迷的小男孩。
她把自己身上的干粮合着水喂他吞下,男孩慢慢醒转,睁开的双目黯淡无光,黑漆漆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没说一句道谢的话。
她打来水,给他洗了脸,又给他梳了头,男孩渐渐清晰的面目如死灰一般,只是紧抿嘴唇任她收拾,即使她故意扯掉他数根头发,他也毫无反应。
她有心逗他说话,捡了一根木棍去戳他笑穴,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她手腕,吐出的几个字森冷逼人:“大胆!我乃北侯之子,休得无礼!”语声稚嫩,却有说不出的凌厉。
她打量他,虽是遍身蒙尘,仔细看去却瞧得出衣饰华贵,便甩开他的手,冷笑道:“北侯之子又怎么样?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别吃我的东西!”
那男孩再无一言,摸索着找到屋角坐下,身子挺得笔直,却掩不去那股莫名的悲凉伤痛之意,她看见他的摸样,想起在谷中无人作伴的寂寞,过来坐在他身边,笑嘻嘻道:“我唱鸟语给你听好不好?”
男孩仍是一脸漠然,双眼呆滞,漂亮的一张脸冷若寒冰,了无生气。
两日之内,她睡了醒,醒了睡,他却一直是这个样子,即使她撬开他的牙关,强灌下食物进去,他也波澜不兴,既不排斥,也不道谢。
最后她别无他法,摸出怀中一支竹笛,放在唇边:“我阿娘兴许就快来找我了,我也陪不了你多久,吹支曲子给你听吧……我平日心里犯难睡不着,只要阿娘吹了这支曲子就能很快睡着啦,你两天没睡觉,也睡睡吧。”
男孩低眉,静静听她吹笛,失了神彩的眼中,有泪一滴一滴落下。
她摸不着头脑,竹笛离了唇边,笛声骤断,他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凶狠道:“吹啊,怎么不吹了?”
她顿时跳脚发火:“我想吹才吹,你管不着。”看了他一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