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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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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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走了硬币。依然百思不解的我,动身前往步行需要十分钟的火车站。
  上星期的积雪大多已经融化,只有墙壁和树篱的阴影中留下几块白,沾染着点点煤灰。校园的造景是想做出乡村田园风光的效果,尽管学校位于索然无趣的城镇中心,而这城镇是纽约以西和以北整片蔓延城镇的一部分。上个世纪末,一名本地糖商为了纪念英年早逝的心爱侄子亚瑟·克雷而创办这所学院,这也是校名的由来。尽管这里有浓荫大树和厚壁哥特式建筑,但仍残存当年建校起源的侥幸偶然味道(要是那男孩没死,大概也就不会有这所学院)。尤其是冬天,没有植物枝叶遮掩往来车流和附近的住宅,你会感觉到此处所建构、所努力营造的,介于乡间宅邸和中世纪学院之间的浪漫幻象,其实非常薄弱,几乎不存在。 来到停车场,我看见安珀正走上桑葚街,以她惯常的梦游般步伐飘然前进。我还没机会思考她对我造成的影响,只能先采取我这种身份地位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所必须采取的,令人遗憾,但是,唉,不得不然的谨慎态度。如果被人看见我跟她一起走出校园,我想是不智之举,但另一方面,我又不希望径自走过她身旁,那样会显得很不友善。于是我慢下脚步磨磨蹭蹭,让她走在我前方两百码编注:1码约合0。9144米。左右,结果我因此没赶上火车,要等半小时才有下一班。
  得打发时间。我不喜欢无事可做。我在月台上来回踱步,看表:才过了一分半钟。熟悉的躁动不安隐约涌上心头。眼前空白漫长的时间仿佛变得浓密,形成黏稠而无法穿越的空无。我不想去想那些在这种僵死空隙我总是无可避免会想到的东西。对面月台上方,雨水淋皱的看板顶上,五只很冷的鸽子挤蹭着排成一列,那看板是足科医师的广告:1800何必疼痛?1800结束痛苦。 'ZW('译注:由于电话键盘上每个键也各代表两三个英文字母,美国的免付费电话(1…800开头)便常以简单的字词代替数字,让人容易记住。此处的两个电话号码原文分别是“1…800—WHY HURT”及“1…800—END PAIN”。'ZW)' 楚米齐克……这名字又在我脑中蠢蠢欲动……我想像他沿着桑葚街跑开,一路大叫大嚷,像个疯子一样。他跑到哪里去了?火车站吗?他是否也跟我一样站在这里,等着搭火车到曼哈顿?如果是,然后呢?把行李打包,立刻订班机飞回保加利亚? 我很怀疑。就我经验所及,来这个国家工作的外籍人士若非被迫,极少有人想回自己的祖国。心智不容真空存在'ZW('译注:这里是仿照英文一句常见的话:Nature abhors vacuum。(大自然不容真空存在。)'ZW)':我对保加利亚一无所知,正是一片彻底的真空,于是近期遇到的唯一细节便跃入其中,也就是那枚硬币——它那不似金属的质感,苍白浅淡的颜色(仿佛购买力都被淘洗殆尽),看来残缺不全的粗短字母,一面的乏味堂皇人脸,另一面那串圆得不真实的葡萄。而在我看来,一个把那一切都抛在脑后的人,只要有办法避免回国,就一定不会选择回国。
  我发现自己开始想像楚米齐克半夜偷偷摸摸潜进研究室,坐在我书桌旁,读我从架上取下的那本书,打电话……我想到他从铜钵里取走那枚硬币……这时,微微不安的感觉传遍全身,尽管我试着加以分析,但那感觉太微弱,不及细察便已消失无踪。
  六分半钟……一列快车穿过车站,鼓动空气。五只鸽子一并飞起,然后羽毛稍显凌乱地回到原位,仿佛认为一定要对列车进站有所表示,才算礼貌。
  月台上有公用电话。打从走上月台,我就一直抗拒它那眨呀眨的光亮,但我发现自己忍不住朝它晃过去,仿佛看见自己拨打妻子的号码,听见她说喂的声音。我想像自己以随意的口气问她过得好不好,告诉她我正好想到她,等她建议碰面吃晚饭,接着明白她不会,然后友善轻快地道别,使接下来的这个夜晚更显得空虚。
  最好别打电话,我边接近电话边告诉自己。最好认为如果我打了电话,她说不定真的有可能建议共进晚餐。如此一来,我吃饭时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想像她就坐在对面。 但我还是继续向电话走去。
  我离电话只剩几呎编注:即英尺,1英尺约合0。3048米。远,正准备向自己的软弱投降,就像一个人即将无奈屈服于某项恶习。这时一群色彩鲜艳、吱吱喳喳的人来到月台上,除了其中一人之外全是学生。他们戴着小丑一般各式各样的帽子,穿着松垮得夸张的衣服,这种衣服曾短暂过时,但如今卷土重来变本加厉。
  那个唯一例外的人身材矮壮,穿着黑色冬季大衣,正是布鲁诺·杰克逊。
  看见我,他露出温暖的微笑,漫步走来,那群年轻随从吵吵闹闹地跟在后面。
  这学期我跟他少有接触,但偶尔遇见时,他总是很友善,我感觉他仍没放弃想招揽我为盟友的企图。我们都是英国人,这一点对他似乎有些意义。尽管他待在美国的时间比我多了好几年,许多方面似乎已彻底美国化(他的口音变得扭曲,成为一种难听的跨大西洋混合腔,使我不禁想好好保护自己口音的纯正),但他仍对英国大众文化保持兴趣,也认定我有同感。我记得有一次他滔滔不绝讲起第四台的新节目,播的是英国的飞镖锦标赛,我礼貌地试着表现得同样热衷,但其实只感觉到一种对大部分英国事物的怀念之情——打从我拿到亚布拉莫维兹奖学金,以研究员身份进入哥伦比亚大学以来,这种熟悉的感觉就常常出现。当然,现在我和他之间存在着更严重的差异。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我是性骚扰委员会的一员,但在我看来,这一点就使我不可能跟他交朋友。
  此时此刻他高高兴兴走向我,特别令我惊慌失措。先前我参加的会议刚讨论到他,现在如果被人看见我与他称兄道弟,一定会损及我的立场,尤其是有这么一批学生紧随在他身旁。我也很怕现在跟他友善交好,几星期后却在会议上评判他,会因此显得像个叛徒。
  “进城吗,劳伦斯?”他问,自动从一个女孩(大二学生,也在我教的其中一班)刚从刺绣背包掏出的一包烟里拿了一根。
  “是的。”
  “我们也是。”
  我微笑,不发一语。
  有我在场,那些学生的态度似乎收敛了些。我当然感到好奇,不知他们跟教师一起去纽约做什么——这种举动就算并非不合规定,也是相当不寻常。但我担心如果我问了,之后可能会显得好像是在收集罪证。
  “你住在城里哪一带?”布鲁诺问我。
  我告诉他东村,他的黄绿色眼睛亮了起来。
  “我们也是要去那里。”
  “哦。”我注意到他长大衣下摆的背后开衩,样式是一种奇怪的巴洛克风格,一块突起的长方形底下伸出两条黑色厚羊毛料的长燕尾。 “我们要去看一出戏,《老单身汉布伦菲德》,改编自我们正在读的卡夫卡短篇小说。你知道这篇小说吗?”
  “不知道。”
  “哦,哇塞!”一个学生说,那是个矮小圆润的女孩,戴着秘鲁式羊毛帽。“你一定要读!”
  另一个学生,一个脸如手斧、眼睛狭窄、目光游移的男孩,开始把故事情节说给我听:“小说讲的是一个寂寞的老头子,一天晚上回到自己的公寓,发现有两颗球到处乱跳不停。真的很好笑……”
  火车来了,我不得不跟布鲁诺和那些学生坐在一起。戴秘鲁毛帽的女生取出V8摄像机,朝满是刮痕的车窗外照。铁路旁有条掺杂冰块碎石的油腻腻小溪,溪里满是半泡在水里的废车和废弃家电。
  “哈罗明日……”另一个金发流浪儿似的女生唱道。
  “拜托,老兄,这很美,好不好!”眼神游移的男生说。
  他们把摄像机转向布鲁诺,他朝镜头抛了个飞吻,然后镜头转向我,我露出礼貌的微笑。
  “卡萝好吗?”布鲁诺问。我忘了他早就认识我妻子——他们是好几年前在盖提研究所认识的。
  “她很好。”我才不会告诉他我们分居了。
  “你也来看戏嘛,带她一起来啊。”
  我谢了他,但说我们不能去。 他转过头朝V8咧嘴一笑:“米勒教授很冷落我们哦。”
  学生们大笑。
  回到B大道和C大道之间我住的那个街区时,夜色已经降临。几年前,卡萝和我搬到这里时,这条街还充斥快克(Crack)——人行道上满是小玻璃瓶,好像变形的铺路石;戴着铁钉项圈的毒贩站在建筑物门口,身旁是拴着皮环铁链的狗,跟他们一模一样,满脸凶恶;一间挂羊头卖狗肉的小杂货铺,橱窗里永远不换的肥皂粉已经积了灰尘,总有不成人形的人蹒跚进出……这一切现在都不见了,被市长扫荡一空。这市长在我看来,似乎是以《自作自受》里清除维也纳红灯区的安奇罗为榜样。以前在英格兰时,我为了准备“O级考试”'ZW('译注:英国中等教育制度的学历考试,通常分为两级:O级(Ordinary level)与A级(Advanced level),前者为16岁(约等于初中)学生程度,后者为18岁(约等于高中)学生程度。的英文科考试读过这部剧作,从此它就牢牢印在我脑中,再也没有其他书可堪比拟。别笑那耗子贪吃,不知道吞下的是毒饵;人也是这样,为了满足那七情六欲,会饮鸩止渴,把自己的命也赔上了译注:语出莎剧《自作自受》(Measure for Measure),第一幕第二场。本书中的译文皆引自方平所译《新莎士比亚全集》27(台北:木马,2003),该剧人物名亦从方译。:克劳第让一个女孩怀了孕,就得等着被砍头。小杂货铺如今成了网咖,街角那处常有毒虫注射毒品的空地变成小麦草果汁摊,对面的快克交易店也变成健身中心。 我爬上六层楼到我那间公寓,想着这种完全孤身一人的生活实在愈来愈难过。我在纽约结识的少数朋友全因为占据美国人生活重心的工作而四散各地,不然就是因为有了小孩而搬到市郊。对于不能接受布鲁诺的邀请,我心里有一点遗憾。当然我是绝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的,但想到他们快快乐乐坐在一起看戏,我还是忍不住感到些许惆怅。
  既然没别的事好做,我决定读一读被改编为剧作的那篇小说。我小心避免去看窗台上的电话答录机(只要不确知卡萝没打电话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她可能打过),走向书架,取出卡夫卡短篇小说集,找到那篇小说。
  故事情节非常奇怪,讲的是两颗蓝色纹路、来路不明的球,在布伦菲德的公寓里到处跟着他,但几乎比情节更奇怪的是(也跟我对布鲁诺所言相反的是),我显然读过这篇小说。而且不只读过,还教过!字里行间到处是我自己在词句下画线、手写注记的痕迹。尽管如此,这篇小说读来一点也不眼熟。半个字也不熟悉!“秘密过着不受注意的单身汉生活,毕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因为现在有人,不管是谁,穿透了这个秘密,送来这两颗奇怪的球……”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么特殊古怪的情节?我脑袋里的内容一定整个清除过,现在读来没有一个字是熟悉的。为了摆脱那两颗球,布伦菲德使出一招——倒退爬进衣柜,它们因之也得跳进去。“就在柜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布伦菲德猛然跳出来,他已经好多年没这么用力跳过了;他砰然关上门,转动钥匙,两颗球便锁在柜里。”布伦菲德松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离开公寓。“现在他跟那两颗球分开了,他几乎完全不担心它们……”
  我还没读完这篇小说,视野角落突然出现一个跳动的银色小点。
  尽管我十二三岁之后便不曾再有过这种经验,但我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放下书,紧张起来。
  一如我所畏惧的,那个小点愈来愈大,在我眼前来回闪烁跳动,像一群被激怒的昆虫。我站在客厅中央,无助地看着窗外,任眼前的幻象逐渐挡住中庭里的臭椿树和对面公寓窗内的灯光。片刻后,能看见的只剩天花板和四周墙壁的零星片段,再过一两分钟,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站在那里,试图保持冷静,听着突然变得明显清晰的夜间声响——猴叫般的警车警笛声,中庭对面那家比萨店厨房屋顶上通风口的嗡嗡声。楼上的邻居库尔文先生打开一台电视,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公寓另一端打开另一台电视。隔壁有人冲马桶。然后,一如来时那般快速,挡在我眼前的东西消失了;接着,分秒不差,就在幻象的最后一丝痕迹消失的同时,我的头开始阵阵剧烈作痛,痛得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常有这种偏头痛:同样是银色光点逐渐扩散,让我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消失,留下严重激烈的头痛,一连五六个小时不会稍减,不管吃什么药都不见效。最后母亲带我去看一个顺势疗法的医生,一个芬兰老头,在气味奇特的房里,四周摆着一个个盘子,盘内放着长石和一种黏黏的物质,他告诉我那是捣碎的红蚂蚁。他给了我五粒小小药丸,吩咐我每天晚上吃一粒,连吃五天。从此我的偏头痛再也不曾发作——直到现在。
  我走进卧室,在黑暗中躺在床上。疼痛集中在前额中央,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想破骨而出——一会儿用榔头,一会儿用鹤嘴锄,一会儿用电钻。楼上库尔文先生的两台电视轰然作响,声音穿过薄薄的层石墙壁传来。自从他妻子几个月前死去,他就一直这样。有一次我半夜上楼向他抱怨,他打开门,不但毫无愧色还横眉竖目。他那张满是白色胡楂的满月脸有点奇怪——过了一会儿我才醒悟,他有一只眼睛是玻璃做的假眼,比另一只更亮更蓝。他身后的黑暗中有好几只小狗尖声吠叫,两台电视将耀眼色彩投射在对面墙壁上。“我老婆才癌症死掉没多久,你就叫我把电视关小声一点?”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在楼上的噪音和前额的阵阵剧痛夹击下,我感觉房间的墙壁仿佛往内收缩,慢慢把我压扁。那个芬兰人的小药丸有什么成分?我纳闷。我用病人的混乱逻辑,试着思考什么物质可能跟这种形式的疼痛有顺势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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