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吓了一跳。直觉开始告诉我一些事,我并不想相信,但万一那是真的,我觉得我应该尽可能赶快做些什么来中和这个情况。为了争取时间,我塞了满口食物,拼命想该说什么,但脑海一片空白。
幸好就在这时候,委员会的主席罗杰·弗里曼出现在桌边。
“两位好啊。”他说。 他坐下,放下托盘,态度很轻松,是一个不管到哪里都会感觉自己受欢迎的人。他瞥向伊莲,显然注意到她外表的改变,一时间似乎在考虑对此发表意见是否合适。我以为他会跟我一样压下这股冲动,但令我意外的是,他脸上绽出开心的微笑。 “你换了新发型。很适合你。”他转向我,“劳伦斯,你说是么?”
“是的,很好看。”
伊莲向我们道谢,反讽地作势一拨头发,我们都笑了。
闲聊的同时,我忽然想到,罗杰那句话有种刻意、自觉的味道。那种感觉几乎像是,他说出换成其他男人说便可能显得居心不良的话,正是要展现他无懈可击的正派;显示他本身就有某种净化能力的特质,可以将任何错误的字词或手势变得无辜,只因为说出那字词或做出那手势的人是他。我感到这股正派与他其他特质密切相关——轻快灵活的举止,开心闪耀的眼神,皱纹虽多但面色健康红润。我忽然胡思乱想起来,觉得不管他做任何事都会完全充满这种健康正直的味道,就算他做出什么表面看来彻底粗鄙或恶心的行为,比方把手伸进伊莲的裙子,那动作都会立刻变得毫无可责怪之处,没有人会有半点意见。
“总之,”他压低声音继续说,“有件比较紧急的事:我们需要尽快再开一次会。我已经跟其他人说过了。有人正式提出申诉,针对……针对我们上次讨论过的那个人。开会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们细节。星期一下午你抽得出空吗,劳伦斯?是不是刚好不方便?” 如此一来我得取消薛芙医师的约诊——一百大洋就此付诸东流,除非她能另外改约时间,但通常不行。
“事情挺急的。”罗杰又加了一句。
“可以。没问题。”
“那就好。”
一段短短的暂停,伊莲瞥向我,唇角微微上扬,仿佛跟我有秘密的联结。
“罗杰,那个叫楚米齐克的人是谁?”我听见自己问,“上次开会时你提过他。”
“楚米齐克!哦,老天……” 他说了一些我已经从玛莎那里听到的内容,然后对那个案例作出他惯常提纲挈领的扼要评论。我当然颇感兴趣,但伊莲持续古怪的神态让我有点分心,几乎不记得罗杰说了什么,只觉得听完之后我对楚米齐克的了解没增加多少。
“其中部分原因无疑是他来自一个不同的文化,”罗杰总结道,“有着不同的价值观,而我们也很努力加以配合,是不是,伊莲?” “可不是嘛!”伊莲同意,很配合地翻个白眼,尽管我看得出她对这番讨论没有丝毫兴趣。她的视线又转回我身上,现在看来颇为惆怅,我想。 “他离开之后怎么样了?”我问。
“我不知道。他有个太太——真令人难以相信,在这里认识结婚的。不过我想事情整个爆出来之前,他已经被太太踢出门了。你怎么会对他感兴趣?”
“只是好奇。”
我注意到他讲话时瞥了一眼时钟。我不想冒再度跟伊莲独处的风险,便匆匆吃完午餐,找个借口告退。
回到系所大楼,走向研究室的途中,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看见那个实习研究生安珀站在我身后的走廊上。
“嗨。”我说,仍保持距离。
“不知道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大忙……”
一如往常,她的存在——一双如在梦中的眼睛,但整个人敏锐投射在四周的空间中——让我紧张。
“当然。”
“可不可以请你读一下我写的一篇东西?有点涉及你的领域……”
走廊的日光灯下,她的橘色短发和长着金黄雀斑、白得发青的肌肤散发出不自然的苍白光辉。她的尴尬神态看来不假,但仍未减损她给人的那种深层稳重自信的印象。她仿佛举着一只装满“自己”的高脚杯,以奇异、无辜又明目张胆的态度献出来。身为处在权力地位的男性,这种时候必须小心自己眼睛往哪里看,小心不让自己的声调传达出跟眼前事务无关的冲动。而身为性骚扰委员会的一员,我更是加倍意识到自己必须谨慎小心。在这种互动过程中会发生大量心理层面的事件,但只有极少数是可以承认、接受、纳入现实的,其他部分则组成一种未经授权的庞杂伪作。
“当然可以。丢到我信箱就行了。”
她向我道谢,我继续往前走,回想自己说出的话是否带有任何并非出于本意的暗示。结论是没有,我不需要担心。
回到研究室,我再度纳闷起楚米齐克那个文档消失的事。我看着笨重书桌上的那台电脑,忽然第一次意识到房间那一角的家具摆设得不太寻常。我发现,那两张大而无当的书桌靠在一起的角度,会在中间形成一个封闭空间。那空间可能有多大,从外面看不出来,但我突然好奇起来。
我走过去拉其中一张书桌。起初毫无动静,直到我使尽全力猛拉,一脚抵住另一张书桌侧面的一根突出物,才终于把书桌移开几吋编注:即英寸,1英寸约合2。54厘米……我透过缝隙往里瞧,里面看来确实有相当大的空间。我继续把两张书桌顶开,直到空隙足以容我挤进去。
我一进到内部,就有一种进入人类居处的感觉。这空间大约五呎见方,高不超过三呎,一侧有某样柔软的东西揉成一团。我拿起来迎光检视,原来是一条被单,上面有污渍,某些部分沾了油漆和天知道什么物质而变硬。我抖开,传来一股馊味,在我闻来无疑属于男性。被单里另外掉出一样又硬又重的东西,是一根金属棍,长约十五吋,一头有一根线,原先或许是书桌的一部分,某种金属包头或强化杆之类的。我缩身坐在那里,感到奇特的兴奋,心脏在胸中猛跳。可不可能,昨晚我在房里的整段时间,楚米齐克都坐在这里,毫无声息,动也不动?尽管似乎不大可能,但这地方却明显有种实质可触的人的氛围——发酸的、雄性的、稍显残破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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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进一步了解他在这里是什么感觉(如果他真的来过这里),我抓住先前被我移开的书桌的一根内侧横杆,使劲往回拉,把自己关在里面。这里很暗,但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前方视线高度处有一道缝隙透光,长约三呎、宽约一吋,显然先前有人把书桌侧面和桌面之间的连接处硬撬出一条缝。透过这道缝隙,可以看见一条窄窄的室内横切面,包括书架的一部分,以及房门所在的那面墙的大部分。我看不见打印机,但可以看见放打印机的档案柜的一横条,因此,要是昨夜我坐在这里偷看我自己,就会看见我身体中段的六吋,也就一定猜得出我想动用打印机。放保加利亚硬币的铜钵我整个都能看见,包括里面装的零星小东西。
于是我不安地想到,也许楚米齐克坐在这里暗中观察我,不只是昨天晚上而已,说不定很多次了。但就算次数不多,也使我需要重新评估自己对这间研究室的使用情形:必须承认,无论何时,当我自以为独处、做自己的事的时候,事实上都可能正受到近距离而且不太友善的密切观察。我想着楚米齐克可能看见或听见我做过哪些事,试着从他的角度来观察我自己的行为。每星期我排出两个小时,专门跟学生个别谈话。这些谈话的场合我都尽可能保持公开而不涉私人,依照伊莲的建议把门打开,因此我不认为楚米齐克可能看到任何让他感兴趣的东西。比较令我不安的是,他可能听见我私下说过的一些话,尤其是本学期初我打过的一些电话——后来我才戒掉这个习惯。那些电话是打给自己家里的答录机,起初没说话就挂断,只是为了回家时不至于面对没有闪灯的答录机(我会不听留言直接删除,现在依然如此)。但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改讲一些友善的简短留言给自己,原先是以自己的身份,但后来我慢慢觉得,既然这是完全私人的举动,又何必自我设限,于是开始用卡萝的身份留言(学她那种利落的措辞和语调,尽管无法模仿她实际的声音),告诉我她爱我,求我回她电话,直到我醒悟这种行为不太健康才停止。我不安地想,要是楚米齐克听到我打这些电话,他会作何感想?蹲在他黑漆漆的藏身处,我听见有人敲门。
不管来者是谁,我都不希望他们听见我以闷住的莫名其妙声音说“请进”,然后开门进来时发现我从书桌底下钻出来。我也不希望先传出一阵匆匆推移家具的声音才请人家进来,所以我不发一语,想等对方走掉。但我听见的不是脚步远去声,而是又一声敲门。我还是没吭声。从缝隙中可以看见门把,此时我惊慌地看见把手转动,门推开了。一个人影溜进来,没把门关上,留了一条缝。我只能看见对方腰臀的一部分,但那人身穿土耳其蓝细条纹的灰色羊毛料,我一眼就认出是伊莲。她跑来这里干吗?凑在缝隙旁的我僵坐原地,瞪大眼睛,心脏狂跳。她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我想是在看东看西,打量书本、物品、照片等等,就像我们在别人办公室会做的那样。这整段时间她都在哼歌——没有曲调可言,但喜滋滋的,仿佛心情好得不得了。我看见她的腰臀从书架旁走回门边,暂停脚步,然后哼歌声也停了。她一定是在看那段引自路易莎·梅·阿尔考特的句子。
她发出听来满意的长长一声“呣——”,然后抚平臀上的裙子,继续移动,消失在我视线范围之外。这时我首次注意到好几面不引人注目的小镜子,四散设置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镜中能看见的东西不多,但放置点显然是为了映照房里任何角落的动静,因此,尽管看不见伊莲,但仍知道她已走到我的书桌旁,站着不动——想来是在检视桌面。片刻后她走回来,坐在我为学生准备的那张旋转椅上,转起圈来,于是她的大腿和膝盖突然正对我的视线范围,离我的脸大约四呎。我现在的处境还真古怪!我想穆斯林妇女全身包得密不透风,面纱只露出眼睛,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到哪里都不显露半点自己,只看见事物的某部分,就像我看见的伊莲只有中段身体的这一截。回到几分钟前我的思绪走向,现在这情况其实跟我这样的男人逐渐习惯与其他人互动的方式没有太多不同:我们要不是完全隐藏自己,就是只露出我们自己尚不认为不可出现在文明论述中的言行;我们的开口之窄并不亚于我现在凑近窥探的这条缝隙,而且日渐狭小,因此我们对别人的真正认知也就跟我现在的视线范围没两样。伊莲一只手晃过透光缝隙,越过她裙子紧绷的大腿,放在膝上。
我仍看得见她的手腕,那只手开始移动,忙碌地左右来回。她交叉双膝,裙摆略掀之际露出底下泛着光泽的薄薄衬裙。片刻后她站起身,再度走到我书桌旁。我听见噗叽噗叽的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片刻后她重新出现在门边,离开,关上门。我又等了几分钟,才敢有所动作,结果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汗湿。此外,刚刚那整段时间我似乎一直紧抓着那根金属棒——紧得我双手的肌肉都快跟它结为一体了。我走出那个小空间,这下知道刚刚的噗叽声是什么了:伊莲在房里喷了她的柠檬味甜香水。我也知道了她刚刚坐在旋转椅上做什么了:写纸条。纸条折起放在我桌上,朝上的一面用又大又圆的字体写着我的名字。我拿起纸条打开,上面写道:为什么哦为什么,罗杰刚好要跑到我们这桌?我们似乎还真是好事多磨!总之,我写这张小纸条只是想告诉你,我很遗憾事情不如原先的计划,但我们毕竟多的是时间,至少我来到了你的房间,我温柔的朋友,把你的东西全都看进心里。(那些杯子太像你的作风了,那么好玩又有创意!)还有墙上那段美丽的引文,让我对自己昨晚做的事感觉很高兴,几乎跟看到你中午那样穿着衬衫出现在餐厅时一样高兴。总之我得走了,如果待会儿没见到你,今晚我再打电话给你。到时候再聊?亲爱的?……伊莲。
事情似乎愈来愈离奇。这个看来十分讲理的女人究竟发了什么癫,竟会做出这种事?令人特别不安的是,她的奇想场景中似乎也包括幻觉,以为我有所默许。我回家,感觉困惑,有些许忧虑。公寓空荡得令人感到压迫。卡萝离开时带走了所有联结我们两人的证据,包括家具、她带来的厨具,甚至是我们在市政厅拍的结婚照。卡萝不在,这地方变得冷清憔悴。积了灰尘的报纸和衣服在地板和家具上愈堆愈多,就算清掉一叠,也会另有一叠出现在其他地方:显然我是打定主意要跟自己作对,继续制造混乱。然而有时候,每一间房似乎都充满关于她的记忆幽魂:空气不再沉滞,书架上似乎又重新塞满她那些关于中世纪艺术与思想的书;我强烈感觉,要是趁卧室衣橱不备忽然打开,属于她的那一侧就会再度摆满她的衣服,一叠叠折得整整齐齐,冷凉柔软,带着香气,那与其说是香皂或香水的残存气味,不如说是她优美纯净灵魂所散发出的美好。我走进厨房,本想做饭吃,但又决定不要。我晃回客厅,拿起沙发旁窗台上一堆东西里的一件毛衣……
毛衣下有几页打印的文字,一段词句捉住我视线:伊莲苍白的乳房和大腿……我惊异地拿起那几张纸,原来是我几个月前尝试写的那篇小说——《S代表鲑鱼》。我早忘记曾在文中用过伊莲这个名字了。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有外遇的男人。午餐时间,他与情妇幽会后回到办公室,发现妻子留言,叫他到附近的鱼铺买一条野生鲑鱼回家。他立刻去鱼铺,以免野生鲑鱼卖完。那天天气很热,办公室里的冰箱太小,放不下这条大鱼,于是他把鱼拿到楼下的储藏室,那是整栋楼里唯一够凉的地方。结果他在储藏室里看见一个粘满蟑螂的捕蟑屋,于是改把鱼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