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的荒野里,一直一直走下去,直至天荒地老。
有那么多的故事可供想象,然而故事才刚刚开头,头顶的天花灯又亮了,有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她不满,轻声说:“沈家谦,不要动。”
他或许觉得莫名其妙,可是他没有动,天花灯又一盏一盏熄了下去。他站在她的身后,在模糊的淡白色的光的笼罩下,听见她说:“沈家谦,你看这墙上的夜灯,一盏又一盏,小小的圆圆的灯,光线多好看,太亮了反而缺少了那一种美,太暗了连路都看不清是要摔跤的,现在这样刚刚好。
”
他不说话,只是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因为刚刚回来,她的大衣围巾都还在身上,她怕冷,总是躲在衣服里,大衣是长的,围巾也是长的,缠在脖子上,一圈又一圈,还垂下来,整个人都包在里头,既臃肿又笨拙,可是却也可爱。
而她说:“你看过花样年华没有?那里面也有一盏夜灯,就在小巷里,很老的灯,照在陈旧的墙上,在下雨的屋檐下,那灯总是亮着。”
他仍旧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回头对他笑了笑,如同暗夜中的白莲,含苞待放,有一种小女孩的娇怯,大约还是不好意思。
他终于说:“长到多大了也一样矫情!”
天花灯又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他走到她的身边,只停了一下:“还不走,为了这几盏灯,要在这里站一夜不成?”
她不说话,咬着嘴唇看他。他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几只购物袋,就走了。然而,到了卧室门口,又回头喊了一声:“姜重年!”
重年不答应,天花灯一盏一盏地熄了下去,又亮起来,朦胧的光线下,他站在卧房门口望着她,她还是走了过去。
可是,没多久,躺在床上后,重年就后悔了,悔不该一时发懵和他提花样年华。
因为沈家谦说:“就那烂文艺片,有什么好看的,整个一场旗袍秀,五颜六色,闪来闪去,都闪得我头晕。那什么街灯,旗袍,留声机,都是一些小资的名堂,王家卫专用来哄女人的。还有那句话,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矫情!就你整天惦记着。”
简直是胡说八道,懂都不懂。重年实在气不过:“不好看你不也看了?还记得这么多!”
“我那时候无聊,上映的时候就跑去了,我记忆力好,要记得,能有什么法子?八百年前的事都记得,不像有些人笨得稀里糊涂的,什么都能忘。”
她翻身背对着他,闭着眼睛,不作声。他还要说,没喝酒话也多了起来,又喊她:“重年——”
她不答应,他从后头伸手搂住她,她僵了僵,去拉他的手。他却抱得更紧,整个人缠上去,前胸贴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喊:“重年——”
重年仍旧不答应,可是到底也没有再要拉开他的手,根本也是拉不开。
他说:“你今天买什么东西了?这样高兴。”
她没忍住:“你怎么知道我高兴?”
沈家谦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却渐渐不正经了起来。她终于隔着衣服抓住了他的一只手,颤着声音喊:“沈家谦!”
“唔…
…”他的唇游移在她的耳畔,只含糊不清应了一声。
“沈家谦!”
他有点气恼:“我就摸一摸,又不怎么样?”
她说不出来话了,要骂他却也骂不出来,不由得恨恨地想:谁说不是纨绔,就是一个纨绔。
他的一双手却越发肆无忌惮,隔了很久,突然在她耳边呢喃了一声:“胖了。”
她要等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急又气,又抓不开他的手,恨恨地用力踢了他一脚。
他却顺势缠住她的腿:“别闹,睡觉!”
她怎么睡得下去,可是又拿他无可奈何,因为太知道他蛮横起来是什么样子,只怕他发疯,于是闭着眼睛不动。
☆、第二十三章 梅花
后来,到底还是睡着了。
大约是睡得太晚,早晨也起晚了,沈家谦掀被子叫她起来时,还在说:“就没见过比你更能睡的。”
他已经起来了,穿着白色的衬衫,站在床边打领带,抽空朝床上望了一眼。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雪,终于窗外有了一点薄薄的暖阳露出头来,晨光照在床头,也是点点淡白色。他有一点恍惚,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头缩进被子里了,于是又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起来,最后一天上班都要迟到?”
可是她仍旧没动,他去掀被子,手指摸到她脸上,忽然担心了起来,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她却头一偏,咕哝了一句:“才八点钟,怎么会迟到……”
他没想到她竟然只是赖床,不由得沉下了声音:“姜重年!”
在车子里的时候,他的脸色还没有好过来,因为没有吃到早餐。重年在吃吐司面包,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给他吃,他不吃,她便带了几块到车上自己吃。
他却说:“又能睡又能吃,也怪不得要长肉。”
重年噎了一下,还是把面包全吃下去了。
然而,沈家谦的气来得莫名其妙,却也消得慢,晚上下班回来就说饿了,要吃饭。重年只比他早几分钟回来,哪里会有饭菜给他吃。他本来坐在客厅等的,后来不耐烦,嫌她慢,又站到了厨房门口。她被他催得手忙脚乱,饭煮好了后,叫他先去吃,他偏也不去。好不容易照他的要求做了三菜一汤,吃饭的时候,他又嫌汤太淡了,没有味道,清蒸鱼太老了,牛肉炒咸了,青菜不鲜。
重年每一样都尝了,似乎忙乱中做出的味道的确不是很好,可是也没他说得那么差,只觉得他口味也古怪,简直和脾气一样。
接下来两天,没有工作,她也没落下清闲,因为沈家谦也放假了。早上她想多睡一会儿都不行,他非得把她叫醒,因为他要吃早饭,中午晚上也一样催,颐指气使惯了,连倒一杯水都要把她从楼上喊下来。
饶是重年脾气再好,不由得也要埋怨:“你就不能自己去?”
他却理直气壮:“那你干什么?”
幸得除夕来了,一大早,沈家谦就叫醒了她,连早饭都没惦记着吃,载她回沈家老宅。
在路上的时候,重年却忽然紧张了起来。自从婚礼过后,她还没有见过他的父母,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故,听桂姐说也是瞒着他们的,怕他们不好受。又想到除夕,他们那样的人家,不知道会有什么礼节,顿时倒真的坐立难安。
她问他:“你们家过年要
祭祖吗?”
沈家谦只瞟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电视剧看多了吧。”
重年气闷,他又说:“我倒是忘了,你只喜欢看电影。”
她惊讶,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那花样年华你该看了十遍八遍吧。”
她还是没忍住,傻傻地问:“你怎么知道?”只是话说出口就后悔了。
沈家谦笑了一声:“没十遍八遍就你那脑子,还能记得那么清?”
她终于聪明了,不接话,免得他又来一堆歪理。
出乎意料,并没有想象中繁杂隆重的仪式,只是人多,沈家谦唯一的一个叔父也带着一家人都来了,早饭桌上就开始闹哄哄。
重年婚礼时大都见过,一下子面对这么多人,倒是不局促。
二叔有三个儿子,因为和沈家谦父亲年龄相隔大,最大的儿子沈家博也比沈家谦小一点,却都有一对双生儿了,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叽叽咕咕,表达欲强,一会儿叫爷爷奶奶,一会儿指着东西咿呀,逗得一屋子人忍不住发笑。
沈家谦的母亲抱着一个孩子,大约是喜欢,整个午饭时间也没放下来。难得好日子,范敏有儿孙承欢膝下,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也不忘赶着奉承:“嫂子,您和大哥很快就有得抱了,这年一过,家歉还不给你们一个大胖小子!”
沈老太太只说:“哪儿还用等他,现在不就有两个吗?都是我的孙子,谁的都一样。”又逗着孩子:“弟弟,你说是不是?大奶奶对你好不好?”然而,还是忍不住抬头朝重年看了一眼。
重年有点不好意思,低头闷声不响地吃饭。沈家谦却也默不作声,素来长袖善舞,难得会在这种场合被点名提及时不搭腔,仿佛是不好接话。
下午的时候,姜轩涛夫妇也赶回来了。沈老太太发了一通脾气,说一年到头就不知道在忙什么,过年了还要一大家子人都等着。
沈家和挽着母亲的胳膊,不依地叫了一声:“妈!”
“去去去,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沈老太太嘴里这么说,可是脸上却忍不住都是笑。
重年站在一边,突然有点心酸。她这还是头一次过年不在家,而双年在国外,要过几天才有时间回来一趟。父母养了两个女儿,到头来除夕夜没落到一个在身边。趁着一屋子里的人谈笑没留意,她从偏厅一扇小门出去,走到后院。寒冬时节,里头却也不荒芜萧瑟,她想这样的人家花园里头自然一年四季都可以是春天,并没有心思欣赏,只往家里打电话。
电话是父亲
接的,后来又转到母亲手里。她起初隔一会儿才晓得要说什么,渐渐才絮絮叨叨起来。然而,没讲多久,母亲惦记着她这是在沈家,也是头一次过年,一大家子人都在,又说外面冷,叫她进屋里去。
挂了电话后,她握着手机站了半天,转身要进去却怔了一下。沈家谦站在后院的廊下,同她隔了一段距离,头顶上是一排大红色的灯笼,已经点亮了,灯光璀璨,满天满地地笼罩下来,而他的眼睛望着她的方向,可是却又像是透过她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她见过的,那种专注而空洞的眼神。
她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他仿佛回过神来,终于说:“我出来透透气。”拿出一枝烟点上了。
“哦。”她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身边,踯躅了一下。
他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突然说:“那株腊梅是我种下的。”
她朝身后看,院子里头载了许多梅花,光盛开的腊梅就有好几株。她找了找,问他:“哪儿?”
“刚刚你身旁的那株。”
她终于找到了,便多看了几眼。花开得那样好,她也觉得该说点什么,可是口拙,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挺好看的。”
他不作声。她没头没脑,又加一句讨好的奉承话:“我也喜欢梅花。”
忽然有开门声传来,重年回头,是桂姐,朝着她笑:“怎么都站在外头?该吃饭了,进来吧。”
晚饭主食是饺子,还是午饭后,沈老太太带头,大家一起包的。上桌后,蒸的煮的煎的,各种花样都有,一顿饭吃了两个多钟头。
晚饭后,范敏来了兴致,先嚷嚷开了要打麻将,还非拉着重年,要她也上桌。
重年是真的不会,只偶尔看过,从来没真正打过,窘迫得都不知道怎么推辞,只一股脑说:“二婶,我不会……”
哪里有人信,范敏就说:“不会就更要来啊,叫家谦教你!”
沈家谦却说:“二婶,您可别被她唬住了,只有打得好不好,没有会不会打这回事。”末了,把他的钱夹给了她,说:“别磨磨蹭蹭了,跟真真一起陪二婶和妈好好打几圈。”
贾真真一听这话,立即笑嘻嘻把怀里缠着她的大儿子也塞给丈夫,哄道:“哥哥听话,爸爸抱啊,妈妈要打麻将!”
这哪儿像为人母,沈家博抱着两个儿子顿时黑下了脸,又没空发作,因为怀里的两团肉,大的要吃奶,小的嚷着要出去,他忙着大声换保姆。
于是重年只得硬着头皮上,望着哪张该打就打,结果自然是输得一塌糊涂,不到二圈,沈家谦钱夹里头
的现金就少了一沓。她正坐立难安,他不知道去哪儿晃了一会儿,进来麻将室。她仿佛遇见了救星,想都没想,便叫他:“沈家谦,你过来一下。”
他都听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下意识顿了一下,才走过去。
然而,屋子里头的其他人却觉得新鲜,同他一起进来的沈家伟怔愣过后,立即腻着嗓子跟着学了一句:“沈家谦,你过来一下。”引得一屋子人发笑,他自己也哧哧笑:“二哥,真是没瞧出来啊,有句现成的话是怎么说来着——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啊!”
重年后知后觉,窘迫得越发坐立难安。
范敏笑道:“人家夫妻感情好,遭你嫉妒了?早就叫你别在外头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鬼混了,好好成家是正经,容容那么好的女孩子,打着灯笼也难找……”
“妈,三条该碰了!” 沈家伟一见苗头不对,他妈又要念经,立即逃之夭夭。
范敏没留神,着了他的道,真的倒下了一对三条:“三条呢,在哪儿?”又引来一阵笑声。
重年老实,回答她:“二婶,我刚刚打的是二条。”
范敏悻悻然捡起三条,不由骂:“这个小兔崽子,连我他都糊弄!”
沈家谦的喝声却也跟着响起:“你打二条干什么?
弄得重年战战兢兢,接下来每次该她打牌了,便看他一眼。一场下来,不知被贾真真笑话多少次了:“二嫂,你看他干什么,牌捏在你手里,想打就打。”
饶是重年迟钝,听多了,也懂这言外之意,尴尬窘迫得脸都红了。
沈家谦更嫌她慢,不耐烦了,于是赶她起来:“旁边坐着去!”
贾真真这下不乐意了:“这怎么行,二哥,我们打点小牌,你还要来凑热闹!”
不行也得行,他坐下去就不走了。可是手气差得不行,连着几把都摸了一手乱牌。他看了钱夹后,倒是统统推到她身上去,连连摇头:“败家女,简直是败家女,连我的手气都被你带差了!”
打到新年钟声敲响了,电话也络绎不绝地响起。歇了半个钟头,沈老太太数了数赢的钱,乐得舒心,精神也跟着来了,还要接着来。这可苦了重年,打牌就没意思,还要守在旁边看。她呵欠连天,到了后半夜散牌后,回到卧室胡乱洗了洗脸就倒在床上。
沈家谦还在她耳边念:“败家女,败家女,几万块就这样没了。”
她嫌他吵,拉起被子蒙着头,然而梦里都是在输钱。早晨睁开眼,转头看见他躺在身边,竟然问他:“我输了多少?”
沈家谦睡得迷迷糊
糊,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伸手探了探,把她搂到怀里来。隔了半天才含糊不清地问一声:“什么?”
重年倒是完全醒了过来,不理他,推着他要起来。
他搂紧她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