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父多年身居要职,宦海奔波,从来说一不二,不怒而威,连身边多年的
机要秘书亦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在家里更是只手遮天,命令多余商量,万分信奉“枪杆子里出政权”或者说“棒下出孝子”,对自己的儿子从来是打骂多于说教,容不得半分忤逆,而且但凡不动怒,一怒随手抄起东西就打。沈家谦年少的时候也着实怕过,想到那鸡毛掸子抽在背上的狠劲,即便人前说得冠冕堂皇“要打就打”,再硬的骨气过后看见鸡毛掸子也忍不住发怵。可是他又实实在在是个硬脾气,从小到大,顶撞忤逆仍旧样样来,越打越勇,说好听点是勇气可嘉不怕痛,说实在点无非也就是个皮糙肉厚的“贱骨头”。尽管母亲姐姐桂姐个个苦口婆心地劝,也还是一根筋犟到底,一顿打也没少挨。
沈父虽然在盛怒中,但多年来养成的准头却一点儿也没偏,那一茶杯直朝着他砸过去。沈家谦偏了一下头,茶杯撞到他肩上,反弹回去跌落在地,成了一地碎片。
这么大的动静,病房里面自然也听见了。沈家和最先跑出去,沈老太太随后对姜母叹口气:“这个小东西,一回来就惹他爸爸生气,两个都是硬脾气,我出去看看。” 桂姐也同她一起出去了。
姜母还是头一回碰见这样的家事。她养了两个女儿,又都自小乖巧,疼爱都来不及,哪里舍得打骂。顿时犹犹豫豫地看着重年:“要不我也出去看看?”
重年其实隐隐约约有听见一点眉目,只是忍不住心寒——原来他也会觉得无可奈何。这世上的事终归是无可奈何,谁也逃不掉。她本来想说,别管了,随他去。想了想,却还是点了点头。
外面沈家谦还是硬挺挺地站着。沈家和忙不迭地擦着他肩头洒落的茶叶沫子,一脸心痛。一跺脚又朝着自己的父亲嚷:“沈奈奈有什么不好听的!用得着您发这么大的脾气,您干脆砸我身上算了!”
沈父虽然对儿子向来是信奉硬棒子出政权的打骂,可是对女儿也认了一个老理——俗话说“穷养儿富养女”,女儿是用来疼的。现在听到自己女儿这样孩子气的话,却也没动怒。倒是后头出来的沈老太太白了她一眼,跟着又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名字当然要你爸爸来取,当初你和你姐姐的名字,哪一个不是你爷爷取的,你别一回来就胡闹。”
沈家谦哪里晓得顺着台阶下,仍旧无动于衷:“反正您们别管,我说叫沈奈奈就叫沈奈奈。”
“你——”这一下,连沈老太太不由得也动怒了,一抬头看见了重年的母亲出来了,只得忍下一口气,笑着说,“亲家母,叫你见笑了,是在给孩子取名字呢。”
“哪里哪里。”姜母也笑。
沈老太太[·。。 ]
瞟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眼睛余光又看了一眼病房的方向,心里一动,于是笑吟吟地接着说:“家谦说叫沈奈奈,他爷爷说叫沈君文,亲家母,您觉得哪个名字好?”
姜母被问得一头雾水,下意识看看相对的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女婿,可是另一个是自己女婿的父亲,两个人的面子都要顾,一时哪里知道怎么选。可是看着一脸和蔼可亲的沈老太太,又不得不回话,想了想,犹豫着选了个折中的回答:“都好都好,君文是大名,奈奈是小名。”
这本来是旧时的老传统,现在也有许多城市和乡下也还在因循守旧——孩子出世的时候随口叫一个小名,等到要读书了,再正正经经取一个学名,也叫大名。
沈老太太恍然大悟,觉得好极了。抬眼见自己的丈夫脸色平和,又瞟了一眼自己那不动如山的儿子,果然也是垂着头不说话。于是又笑眯眯地说:“好好,就这样定了。”
于是,沈奈奈的名字就这样定下了,隔了三天,整个病房都是一片“奈奈”声。
重年是顺产的。即便母亲私下一脸惴惴地劝她:“听说剖腹没有那么痛,我打听了也安全,我们那时候是没办法,现在何必去吃那个苦。”沈老太太也开明地说随她选,但也强调还是要看生产时的具体情况,听取医师的建议。更有萋萋听说她想要顺产后,不晓得从哪儿忽然学来了一大堆知识,在她耳边不停地嘀咕各种利弊,却多数都是男女情*事隐秘。重年听得面红耳赤,虽然婚也结了孩子也要生了,可从来想不到男女之间还会有那么多隐晦的讲究,而男人又会是那样在乎,自然更是想也想不到生孩子还会与那些有关。她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那些,自从与沈家谦闹翻后,想也不会想起男女间的那些纠缠。就算从前和沈家谦相处得好好的那段时日,他有时放浪起来,在床第间说一些不正经话,却也是三分含蓄七分调笑的优雅,她一概只当是污言秽语,根本也不许他说完,虽然多数也没听懂。萋萋也不管她支支吾吾的阻挡,该说的还是照样说。结果重年也还是红着脸说了一句:“我不在乎。”萋萋恨铁不成钢,咬牙直骂她傻瓜,不爱惜自己。
其实重年并不傻,她只想以最自然的方式延续生命,生下自己的孩子。她想,做一个母亲,那是生命中必经之痛,是女人一生中最圆满的仪式之一。
最终,在经历了漫长的阵痛与分娩,每一次大痛袭来,她昏昏沉沉地以为自己是在油锅上煎熬或者万箭穿心,世界会在那一刻静止,可是到底也还是坚持了下来。伴着宝宝一声响亮的啼哭与产房里接连而来的欢呼声,她筋疲力尽
大汗淋漓地松懈了下来,却迫不及待地搜寻宝宝的身影。终于有人抱来孩子给她看。她看见了宝宝皱巴巴的红通通一张小脸,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在了一起,情不自禁露出笑来,努力地仰起头挨了一下宝宝的脸。那一刻心里实实在在胀满了欢喜,只是觉得幸福,仿佛躺在了五彩祥云之上,像一朵白云漂在蓝天,阳光灿烂,世界这样温暖柔软,这一切都这样好。
在昏昏沉沉合上眼睛,要沉入睡眠之前,有一双手轻轻地抚摸在她的脸上,把她脸上汗湿的发丝捋到耳后。她感觉到有温暖而柔软的触感落在她的眼睛上,久久地停在那里,仿佛是久远而酣甜的美梦里遗留的一吻,不舍得离去。她在失去意识之前,心里一酸,动了一下头。终于麻药效力发作了,她又累又困,于是睡着了。
重年不知道的是,她流泪了。眼泪从眼角流出来,落在枕头上。那双手的主人低头吻去了她眼角的热泪,俯身在她的枕头边,脸挨着她的脸,久久没有离去。那个大雪纷纷的下午,窗外的世界银白璀璨,天地苍茫而深远,只有他与她脸挨着脸靠在一起。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产房里给她缝合伤口的医师护士静默无声,从头至尾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最后结束了,那中年女医师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沈先生。”一位小护士终于忍不住细声说:“沈太太只是累了,不会有事的。”
沈家谦抬起头来说:“我知道。”
她只是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她和他们的孩子都会好好的。他知道。
☆、第三十四章 冷淡与热情
重年又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才出院。那一个星期她沉浸在初初做妈妈的喜悦中,其他任何事情仿佛都变得不再重要。她唯一关心的只是宝宝。他哭了,他是饿了渴了冷了困了,还是尿了不舒服了要人抱了。起初,只要奈奈一哭,她总是心里反射性地跟着一紧,慌乱地叫人把他抱到身边来,非得要搂在自己怀里才觉得安心一点。一边轻哄:“奈奈乖啊,不要哭,妈妈抱……”一边又忙着去查看他到底是为什么哭。
与她比起来,初为人父的沈家谦却处之泰然多了。那个星期他自然是守在医院,几乎是寸步不离。有时沈奈奈哭起来,病房里的一帮女人抢着抱在怀里又是哄又是喂奶换尿布,他还会波澜不惊地说:“孩子哭两声还不正常,都这么紧张干什么!”可有时沈奈奈哭得久了,啼哭不止,他又不耐烦:“他怎么总是哭?”
这些话,听在重年耳里却如同针扎,几乎是立刻冷冷地看着他。沈家谦那样的脾气,却难得并不发作,仿佛没有看见,只是看着沈奈奈不做声。
白天病房里的人总是多,沈家一帮人连同姜母,还有请的保姆,不时还有来探望恭贺的人群。他们其实连话也说不上,只是有时候他把沈奈奈抱给她。到了晚上,人少了,却又是沈奈奈最不安生的时候,经常啼哭大半夜。虽然有保姆在,桂姐与姜母有时候也会轮流留下来看护沈奈奈,可是重年也还是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她也并不觉得困,唯一担心的就是奈奈。然而沈家谦又仿佛和她作对似的,经常晚上任沈奈奈如何啼哭,任她又急又恨地喊:“沈家谦,把他给我!”他却偏偏就是不给她,和保姆两个人手脚伶俐地喂沈奈奈吃奶粉,换尿布。
重年私心里是想要全部喂母乳给奈奈吃的,可是她又并没有那么多奶水。在整个怀孕期间,任凭怎么补,她一直都没有胖起来,反倒是越发是消瘦了下去。沈奈奈出生后这几天,因为身体虚弱,休息不好,越发憔悴。而沈奈奈胃口又好,比一般的婴儿都要能吃,经常就饿得哇哇大哭,倒是有一半吃的是奶粉。
沈家谦并不关心沈奈奈吃的是什么奶,只要他吃就行。用他的话说:“没见过这么能吃的,给他吃饱就行了。”重年最恨的就是他这样漠不关心,又理所当然的神态。从前她也不是这样的,可是仿佛从沈奈奈出生后,她所有的压抑的情绪却又忽然直朝着他爆发。她到底还是做不到一直那样平静。哪怕是再简单不过的微笑,面对他,这时却只有冷笑。她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自己也不认得的自己,那个自己尖锐刺人,像一把尖利的细刀,只要碰见了他,总是蠢蠢欲动要
跳脱出刀鞘,露出锋利冰冷的刀刃朝他刺去,不惜伤人伤已。
她厌恶这样像刺猬小兽的自己,可是她也厌恶那样的他。
沈家谦却一直不理她,至多也就是背过身走开。出院的那一天,他们为了婴儿室才真正地吵了起来。也就是那一天,重年才知道,沈家谦还准备好了婴儿室,却在主卧室旁边。粉蓝色的婴儿床,天蓝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窗帘,有保姆床,晚上保姆会照顾奈奈。沈老太太早已请好了两个保姆轮流照顾自己的孙子。重年自然不肯和奈奈分开,她早已在自己的卧室备好了婴儿床。等到晚上接她和奈奈出院的人该走的都走了,才终于一声不响地要把奈奈抱到自己的卧室去。
她从婴儿床上小心翼翼地抱起奈奈,转身的时候,却看见沈家谦站在婴儿室门口。她垂下眼睛,不看他,只是抱着孩子要从他身边走过。然而,他却挡在门口,“砰”一声关上门。怀里的安睡的沈奈奈大约被关门的响声惊到了,动了动头。重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终于抬头说:“沈家谦,你让开。”
他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去哪儿?”
重年反射性地挣扎了一下,怀里的沈奈奈在这连番动静中不满地啼哭两声。她不敢再动,只是抬头重复那一句话:“沈家谦,你让开。”
沈家谦看了看她怀里的沈奈奈,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说:“他该有自己的卧室,白天可以在你身边,但晚上要留在这儿,保姆会照顾他,你也随时可以过来查看。”
重年却被他这一番看似理智而冷静的话刺到了,声音忍不住尖锐了起来:“晚上奈奈也要在我身边,他是我的孩子。”
他忍耐而克制地说:“你不要无理取闹,你没那么多精力照顾好他。”
重年忽然歇息底里了起来:“沈家谦,你就是要把我们分开是不是?就是要离婚,我也要带着他。我知道你不爱他,可他是我的孩子,你不能把我们分开。”
他看着她,隔了很久,终于放开她的胳膊,神色冷淡,一脸漠然地说:“随便,但我跟你说,姜重年,孩子你永远也带不走。”他的话一说完,就调转头离开了。
重年看着怀里闭着眼睛安睡的孩子,一瞬间又泄气了,只觉得酸涩而无力,又苦又长绵延不断。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他最后一句话是真的——她怎么带得走这个孩子,她的孩子。
她却越发把孩子守得紧了。
沈奈奈好动,渐渐地,躺在婴儿床里也不得安生,举手抬脚,睁着眼睛看来看去。稍有不如意,又毫无预警,突然放声啼哭,声音又响亮。渐渐地,重
年也明白了,孩子的哭声不含悲喜,没有难过,只是一种倾诉,饿了渴了困了尿了,甚至是觉得无聊了,没人陪他玩,都可以放声大哭。这样哭得惊天动地,只是为了吸引注意,得到了想要的,又能很快就停止下来。可是她白天黑夜都看着孩子,自然休息不好,眼睛四围都是暗青色的影子,一脸憔悴的苍白。
姜母怜惜女儿,看不下去,私下里不止一次劝过:“晚上还是让奈奈睡在婴儿室吧,我跟保姆一起看着,不会有事的,你也好好休息。”也欲言又止地提过:“你也该搬回主卧室去睡了。”
重年自是知道母亲大概是在这里住久了,渐渐地察觉出来了问题,只得推脱等孩子满月。然而又没有心思和能力去粉饰太平,装作什么事也没有。何况沈家谦从那天晚上走了之后,又照旧好几天才回来一次,大约也是因为孩子才终于回来。这不是她想掩饰就掩饰得了的。她只想等着奈奈满月了,母亲可以回家过安稳日子,不用在这里胡思乱想而难受。
沈家为沈奈奈满月,特地在家品轩摆了一场满月酒。赶上沈奈奈前几天就有点低烧,沈老太太自然不放心,抱在怀里摸了又摸,这几天已连续请医生来看了好几趟。重年自然没有抱着奈奈去。
这天晚上沈奈奈难得没有闹腾很久,吃饱喝足后,伸了个懒腰,便躺在自己的婴儿床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了。重年看着他睡得安详宁静的小小脸,宛如小小天使,然而这个小天使一旦睁开眼睛,又实实在在是个小恶魔,折磨得人围着他团团转。她这一个月下来,已经有了点经验,估摸着他这一觉大概可以睡三个小时,到那时候又该喂奶了。便订好闹钟,也躺下来补眠。
重年睡得并不沉。自从奈奈出生后,看着孩子,已经习惯了浅眠。意识迷迷糊糊的时候,却渐渐感觉到有辛辣的气味萦绕在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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