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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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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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年一直以为重年的那堵墙会在长久的岁月里坍塌崩毁,姐姐总有一天会融入进去。所以重年不肯多提自己的婚姻,总是一味遮掩粉饰太平,双年也嘻嘻哈哈地带过去,不令姐姐为难,因为夫妻间的事到底旁人难以说清。可是双年对姐姐婚姻的期望,毕竟带着少女的乐观想望,她没有想到,在长久的岁月里坍塌崩毁的

是一座城,而不是一堵墙。

双年沉默了很久,终于问:“姐,你想好了吗?”

重年说:“双年,如果人身上长了一个瘤,是不管它不理它任它扩散到全身所有的细胞,腐烂在血肉里,最后连血肉也一起死去,还是不管痛不痛,一刀下去先割掉这颗嵌进肉里的瘤?”

“并不是所有长在身上的瘤都要割去,有的吃药可以治好,有的会自己消失,有的也不用管,需要手术割掉的都是再也没有其他办法的。”

“可是双年,我这颗恐怕是肿瘤,而且已经到了末期。”

重年踏出了这一步,如同沈家和所说的,是下定了决心的,而且一旦做了,只想快刀斩乱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个优柔寡断喜欢做缩头乌龟的人,只要能够躲得了一时,就希望最好能够躲得一世——从前那么多年她也那样不声不响,看不出喜乐走过来了。可是真正卸掉枷锁和桎梏,下定了决心,又有一种孤绝的执拗,比谁都坚决。她知道前面艰难险阻重重,可是只有走过去了,才会有一片新的天地。不论那片天地是大是小,是不是会让她失望难过,是不是以后她都要生活在失去的悲伤中,她都要在还有力气的时候,还没老得彻底失去声音和所有的愿望之前,给生活另一种可能。

在沈家和家里,还是多年前那精致典雅的客厅,她仍旧坐在大大的白色长沙发上,当年的拘束不自然也没有随着时光烟消云散消失殆尽。她仍然低着头,只是再一次平铺直叙了一遍她的话:“他没有错,这些年他待我也并不是不好,我们只是过不下去了。”

沈家和沉默,对这样一句似乎客观公正的陈述总结,不怨不恨,不偏不倚,淡淡地抹去所有对错与悲喜,仿佛可以一笔抹去当中所有的岁月,她一时无言以对。不远处视线所及的敞开门的偏厅里,特地被她接来的沈奈奈在玩那架十九世纪欧洲老古董三角钢琴,因为不会弹琴,只是胡乱在琴键上瞎按,根本没有任何曲调,可是钢琴音色极好,这样从奈奈手下乱弹出来的咚咚咚的声音也清脆悦耳,像叮叮咚咚的小小舞曲,带着孩童的欢乐活泼。

“那奈奈呢?”沈家和透过前面一格一格的博古架的缝隙,看着偏厅的方向,“他还不满三岁,需要爸爸也需要妈妈。”

像是应验她的话,沈奈奈突然扬声叫唤:“妈妈——”

重年大声答应:“妈妈在这儿。”

不成调的琴声又叮叮咚咚的响了起来,欢快而温暖。

重年在奈奈的琴声里,明明知道是奢望,也要说下去:“我要奈奈跟着我,我会照顾好他,你们随

时可以看他,他也可以两边住,只要他快乐。”

沈家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做母亲,然而很久之前却已经有了母亲的体会。都说长姐如母,她对小自己十来岁的弟弟,感情并不比母亲少。而对于沈奈奈,更是心尖尖里的一团肉,从他出生就没有一天不挂在心上,又怎么会不明白一个母亲的心。可是她也有私心,她说:“重年,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重年的眼泪落了下来。她知道不可能,即便是徒劳,她也要努力争取。也许是为了给自己心里的无力酸涩找一个地方安放,也许是安慰自己不得不放弃的苦楚,也许是说服自己放手前的最后一搏——可是这些统统都是无力的,她安慰不了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只有放弃的痛是巨大而猛烈的,是从身上活生生剜下的一块血肉,此后永远都不会有新生来弥补替代,永生永世那一块缺失都不会完整。

“重年,你们也并不是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奈奈是可以在你们身边快快乐乐长大的。” 沈家和拉住她的手,柔声说,“我知道家谦这些年叫你受了委屈,他就是个闷葫芦,有什么都是闷在心里不说出来,但他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当年他在这里说要娶你的时候,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你可能不知道,后来我叫他进去,他都跪下来求我了。他从小就骄傲,从来不肯低头,挨了那么多回打,也还是一身硬骨头。可是那一回他跪在我面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说他爱你,十五岁的时候就见过你,那时候你才七八岁,可是他一直记得你,后来又遇见你,你在他的车子里唱歌给他听,他一直都记得。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那一年他不肯和曲曲结婚的真正原因,我们是把他逼走了,可是幸好他后来终于还是又遇见了你。”

沈家和说出这一番话是低下了头的,为了自己的弟弟,她愿意低下头来卑微地乞求。她只觉得苦涩,这么多年的事情三言两语说出来,当中那么多的情意,语言永远也说不尽。爱是这世间最大的圆满,永生永世都不会遗忘。

“重年,没有人会比他更爱你,他还像个孩子,只是不懂如何去爱,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教会他。”

☆、第四十二章 爱 (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停止了,有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直到一团身体直扑进她怀里,稚气的嗓音甜糯糯地叫唤:“妈妈!”

重年下意识抱紧怀里的身体,回答:“嗳,妈妈在。”

沈奈奈满足了,从她身上爬下来,又奔进沈家和怀里去叫唤:“姑妈!”

“嗳,姑妈也在。”沈家和抱着他笑得心满意足,所有的苦涩伤感瞬间荡然一空。

“姑妈,我弹琴了。”

“是是是,姑妈听见了,奈奈弹得真好听。奈奈喜欢弹琴吗?姑妈找个老师来教奈奈弹琴,好不好?”

“不要,我自己弹!”沈奈奈扬起下巴,神气得不得了。

沈家和一概附和:“好好好,不要老师,奈奈自己会弹。”

“姑妈,你什么时候走?”

“姑妈才刚刚回来你就要姑妈走啊?姑妈带奈奈一起走,好不好?”

沈奈奈断然拒绝:“No!That’s terrible!”

沈家和被噎到了,摆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可怜兮兮地问:“奈奈不喜欢跟姑妈一起?”

沈奈奈倒也会哄人:“姑妈,不是!是美国不好玩!”

沈家和当然是故意逗他的,马上笑盈盈地说:“那我们不去美国,去其他地方好不好?”

“去哪儿?”

“奈奈喜欢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那妈妈去不去?”

沈家和看了一眼重年,没有回答。

沈奈奈又问:“沈家谦呢?沈家谦去我不去!”

这回沈家和无奈地叹气:“你这个小顽固,打了你屁股几下,你就记恨上了,他是你爸爸,他不打你屁股谁打你啊……”

沈家和絮絮地劝哄沈奈奈,唯恐为了那几下打屁股,奈奈心里真留下阴影伤害,以后父子之间有裂痕。沈奈奈颇不以为然,瞪着眼睛一脸不情愿地重复:“沈家谦就是沈家谦!”

重年坐在一边脑子钝钝的,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有听见,可是仿佛并没有传递到大脑里,并没有被解说消化,直到奈奈那一句“妈妈去不去”才真正唤醒了她。她看着坐在沈家和腿上神气活现淘气犯浑的奈奈,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是她熟悉的,哪一个表情是表达什么她都能在他的声音出现之前就了然,可是近在眼前的这些以后会离她很远很远了。

她在他们说话的一个间隙,对奈奈笑一笑:“妈妈回去了,奈奈在这里陪姑妈要乖。”

这也是墨守陈规的惯例了,沈家和这几年每回回来,沈奈奈都会跟她

住几天陪她。而沈家和回来也有一大半是挂念他,特地回来的。沈奈奈脸上露出不舍,可大概也知道姑妈回来后还要走,要陪姑妈,所以只是扑到重年身上去腻着她说了一通稚气话,要她明天下班了就来看他,末了还肉麻兮兮地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难得乖巧一回,甜腻腻地说:“妈妈,晚安。”

重年很难过,越是这种时候,奈奈越亲近她缠腻她,她越是觉得难过。走出大门,她站在院子里回头,看见奈奈还站在门廊下朝她挥手,那一刻心里的酸楚苦涩绵延不去,重重击入心脏。她甚至疑心奈奈是有了心灵感应,幼小心灵深处害怕不安。

沈家和叫来了司机送她回去,走进了屋子,她下意识开始寻找。沈家谦却不在。她找遍了每一个屋子,他的书房,主卧室,甚至是这几年她很少走上去的三楼,从视听室到露台花园,哪里都没有他。

最后她在自己卧室的床头柜抽屉里找出那一条丝巾。白色的丝巾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微微泛黄,像是老旧的黑白电影画面,总有抹不去的沉埃。她要想一想才知道已经十年了。

重年在床头柜前面蹲了很久,起身的时候腿麻得直抽筋,一个趔趄身体朝后仰躺倒在地。她举起手,一直抓在手里的丝巾飘飘扬扬地飞下来,上头嫣红的折枝梅花洒落下来,像大雪后梅树下零落的花瓣,又老又旧,枯萎残败。丝巾蒙在了她的脸上,她闭上眼睛,滑腻的丝绸贴在肌肤上,又软又轻,仿佛是岁月,随时都会滑走。

她伸手抚摸蒙在丝巾下的眼睛,落进眼底的点点嫣红带她走进了已经滑走的岁月。

再次站在夜色里的街头,看向远处目之所及的校门,她终于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名字,按了下去。

“重年?出什么事了?” 周顾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了的诧异。

重年问:“周顾,是你送我去的医院吗?”

“你是说你那回伤了眼睛?”周顾很快反应了过来,“这么久了……不,不是我……”

“可是我醒来见到的是你。”

那头顿了一下,重年听见一个声音悠悠传来,天和地都静了下来,时间变得悠长而缓慢,只有一个声音在说:“不,你错了。”

重年从来没有想过会有错,那个晚上她一直都记得,她也一直以为她记得清清楚楚——从来不觉得会有错。

可是她却忘了,她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脸。哪怕是最初爬在地上望见他的那一眼,昏暗朦胧的一线光里,只有一个模糊高大的身影,仿佛从天而降,静静地站在她面前。

那还是许多

许多年前。

那天是平安夜,宿舍的人约会的约会,没有约会的也出去玩去了,大二的课程还不是很紧张,那天只有上午有课,从下午开始整个宿舍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其实也有人约她一起吃饭,是理学院的一个男孩子,上公共选修课认得的,戴副眼镜,白净腼腆,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打来电话时,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你晚上有时间吗?……我想和你一起吃饭……”

她那时懵懂无知,虽然意外,可是并不觉得紧张,只是告诉他实话,晚上要和妹妹一起吃饭。

双年下午有实验课,下课会晚一点,她们约在双年学校外面的一家小餐馆吃晚饭。她在图书馆看书,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收拾好东西出发。两所大学虽然名声悬殊,可是隔得不远,从她学校后门出去,只穿过几条街就是双年学校的大门,所以填志愿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在北京几所适合的大学里头最终定下了所读的这间大学。

她是一个恋家的人,对家人也是一样,从来都没有离家的人,猛然要离开父母、从小相伴到大的双年,怎么也干脆不起来,既不舍也牵挂,总想隔得近一点。

她步行去双年学校大门口会合,正是吃晚饭时候,天气很冷,下着大雪,外面行人寥寥无几。路上有一家水果店,她进去买了几只苹果,因为听萋萋说,平安夜是要吃苹果的。

走出水果店,意外就发生了。她只觉得有一股很大的力气勒着她的肩把她往后扯,地面上都是积雪,她脚下打滑,踉跄着跌倒在地,顿时又冷又痛,还没缓过劲来,只听见摩托车引擎轰的一声,她肩上的包已经被一把夺走了。她反射性地立时站起来,大约是因为大雪的阻滞,摩托车一时并没有发动,她伸手就去后座人手里抢自己的包,却被当胸用力一拳推开。她却并不觉得痛,只知道包包里有钱包手机证件,万万不能丢失。于是又扑上去抢夺,拼命抓着后座人的手臂怎么都不愿意松手,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大声说:“你把我的包给我。”那年轻男人被她扯得差点从摩托车上摔下来,终于发火了,劈面扇了她一巴掌,见她不松手,还不解恨,握紧拳头重重地朝她脸上打,眼镜哐啷一身裂开,她头晕目眩,一头跌倒下去,磕在摩托车后的的钢铁架上。这时摩托车引擎轰隆隆响,车身猛然震动起来,呼啸着向前而去,她被那巨大的震动带得踉跄朝前倾,扑面甩倒在地。这次却过了半天也爬不起来,意识回来时只觉得右眼剧痛,挣扎着伸手一摸全是粘稠的血,她的脑子仿佛摔糊涂了,呆子一样趴在地上。

再次抬起头时,她就看见了他,街边

霓虹闪烁,滟滟的流光,映着纷纷白雪,却只是看不清,在昏暗朦胧的一线光里,只有一个模糊高大的身影,仿佛从天而降,静静地站在她面前。

她的右眼睑缝了七针,拆线的时候,医生都庆幸,忍不住说:“要是伤口再朝前一点儿,玻璃扎进眼睛里,恐怕就要出大事了。”

她当时摸着眼睑上那淡淡的凸起,却想起了他说:“当你痛的时候,想一想你最幸福的时候,那些你最喜欢的时候,这样就不会痛了。”

其实,她并没有嚷痛,虽然是真的很痛,痛得她一直默默在心里念着妈妈,仿佛还是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和双年一起去打针,针头扎进去的那一刻,下意识地看着旁边的妈妈。

而他身上有很好闻很好闻的味道,他的气息干净温暖得如同春天新长出来的竹叶拂在脸上。就像乡下老家那一片竹林,盛夏时节,绿竹艳艳,映得天都成了一块翡翠玉。

所以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周顾说:“他赶着去机场,有个案子要开庭,打电话叫我过去医院。”

重年挂断电话的时候,街边霓虹仍旧闪烁,远远近近的灯火人家,漾在尘世最深处。

纷纭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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