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用手支着脑袋不让它倒在桌子上看着他们。好一会儿,杰终于注意到我。
“这是美。”他拍着那个女孩子和他一样粗的胳膊向我说。我应一声,赌气似地。美显然喝得不多,很轻盈地站起来向我伸出手背满是小坑的胖手。我伸出手握一下,并端详她。她只是胖,但很好看,梳满小辫子的脑袋有艺术家的优雅。
“你好。请多??多??多关照??”美有些吃力地说。我突然明白杰为什么在她的身后掩着嘴笑个不停。
“哦??好的??多关照??”我无心取笑美并懒得说话,只静静地喝酒。
感觉食道火辣辣的,痛得很痛快,喝得更加多;杰也不再开口,目光茫然地望着酒吧里的人。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发呆;美只羞涩地笑着,胖胖的脸上逞着不自然的歉意,不知道是为了她的胖还是口吃。三个人突然就陷入由沉默造成的尴尬之中,好像犀牛的大脚陷入泥泞里一般难以自拔。
“我们走吧。”杰突然站起来,毫无征兆地,将我吓了一跳。他转身时带倒了屁股下的椅子,然后被他拉扯的美又因为慌乱在上面绊了一下。但美用超出她体重的敏捷跳开,没有跌倒。
“开心??你们??”我挥手。杰回头看我一眼,没有说什么。
“你也??开??开??”不等美说完,被杰拉着消失在人群里。
他们就像两只大象穿过丛林似的,在身后留下一个久久不肯愈合的开口。
总是不欢而散,每一次都一样无聊。
我掏光口袋里所有的钱才被起子放过,起身漫步走出酒吧,在胡乱地堆在那里用作装饰的大石头上坐下,掏出骆驼呛人地吸。
“来一支。”有个声音在耳边。我转头,见是卢米。她脸上逞着少有的笑意,态度友好。
“怎么不见你?”我将烟盒递过去。
“我在那一间里。”卢米用夹着烟的手指向路对过。
那是一间女同性恋聚集的酒吧。我恍然,然后大口地吸烟。我们俩比赛似的,谁也不说话,就这样把时间一口口地吸掉,直到剩下个空烟盒,扔掉。
因为谁都没有醉到如何,所以一声不响地分手,各自走入沉沉的黑夜里,如自杀的人走入渐深的河水里一般平静和不以为然。
第十三章 都在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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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米觉得心里乱得无法梳理,思绪就像结在一起的茧上的丝,关着自己的心,遮挡着什么,又透进些许的微光逗弄。
可怜的希望只是自己心底的叫喊,如溺水人最后的呼救,遥远又模糊,在自己将睡未睡时断续传来。然后是荒诞又可怕的梦,内容不可复述,也根本记不起来,在被吓得大叫之后被蕊儿摇晃着唤醒,睁着眼睛直到天明,再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儿了事。
蕊儿在一家内衣公司做模特,工作轻松。每天换穿十几套内衣的厌倦让她对任何内衣的束缚都心怀敌对,平常宁可真空,就像她的精神状态一样了无一物,空旷辽远。
卢米看着蕊儿赤裸的身体像一只被拔光羽毛的禽类那么伶仃,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心里生出几乎抑制不住的恶心。蕊儿却似对一切都不知觉,哼着听不出调的歌词把从瓶子里倒出的白色液体往脸上抹,动作乱得像在摊煎饼。然后拿起眉笔,就着衣橱上的穿衣镜画起来。
“记得吃饭??”蕊儿一边画一边关心似的向卢米唠叨天天都要说的几句话,好像不说这几句就出不了门。卢米不应声,把脸埋在枕头里用力地闻从里面散发出的混合着洗发水的淡淡的霉味。
终于听到大门被关闭的声音。卢米长出一口气,缓缓地转过身,把目光定在距离天花板尺多远的地方不动。
但也懒得想什么,就这样她知道自己能保持几个小时。
卢米一直有种感觉,好像生命里的什么美好的东西正被自己慢慢地荒芜着,就像一个原本应该种满鲜花的园子却正被像蕊儿这样的杂草一点点占据。这感觉让卢米的心里有隐隐的疼,一根针在里面深深地刺并搅动那种。卢米知道凭自己的承受能力无法面对这样不堪的无奈,所以她现在唯一能想的是怎样逃离和麻痹。
姐姐又打来电话纠缠着让她回家,卢米随便地哼哈着答应。
放下电话,走入卫生间冲淋浴,洗头,刷牙。之后穿上短短的韵律操服在跑步机上出汗,看着红色的数字像自己一样不情愿地蹦跳着一点点接近五千米。下来做深蹲,掌上压,仰卧起坐,在紧凑健身器械上做引体向上和负重站立。韵律操服被汗水浸透,卢米脱下扔在一边。换上白色的跆拳道服在客厅的地板上做支撑倒立,坚持很久,然后反复练习正踢、侧踢、劈手、冲拳等等动作,直到厚厚的跆拳道服被汗水湿透,脱下和韵律操服一并塞入洗衣机里搅拌起来。
再次站在花洒底下狠狠地冲洗,站在穿衣镜前一边擦拭一边打量自己。还不饱满的乳,细得惊人的腰,和腰差不多粗细的臀,木棍一样直而且皮肤苍白的腿,卢米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个女人,于是开始怀疑印在身份证上的自己性别的真实性。
浅浅地睡一会儿后就感觉到蕊儿永远冰凉的小手像蛇的皮肤一样粗糙地摩擦在自己的脸颊上。卢米胡乱地推开她继续睡。
蕊儿换下一套细薄的衣服去厨房准备午饭,把锅和勺子弄得叮当地响,还有焦糊的香味飘进来,闻着和昨天的相似。
卢米想起君说过的关于‘对自我的复印’之类的话,想一遍,依稀觉得好像有点道理,但道理在哪里不知道。
卢米知道自己缺乏逻辑思维能力,类似于哲学的命题一概不通,所以在读西方艺术史时只能领会其中感性的东西,常常把教授给的题目做得稀里哗啦,让卢米丧失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的勇气。
只能坚持着练习跆拳道打发看起来新鲜美丽,其实过起来无聊又病态的青春时光。
吃过饭,卢米陪蕊儿逛那些已经逛过千次的商场、专卖店,买永远也不会穿过十次就被忘记的衣服和一些根本不知道用法,所以只好稀里糊涂地用的化妆品。
蕊儿在买这些东西时挑剔得能把手里的货品羞愧到恨不能以自杀这样极端的方式来逃离她,也让陪在旁边的卢米无地自容,不明白蕊儿的审美观何以会扭曲到这种程度。
商业区是女人向自己存身的世界发泄种种被隐藏的欲望的地方。那一家家挂满商品的店面里是被压抑的冲动和被渴望的需求被叠得整齐地堆放着。但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秩序只是混乱的表象,就像繁华的后面耸立着荒凉的本相,喧嚣的下面是寂静的什么一样。
卢米在望着和自己和蕊儿一样穿梭不息的人群时心里常常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感叹,好像自己看清了什么似的那么伤悲。她在伤悲之后又笑自己没来由的杞人忧天,觉得一切本该如此,假如自己把都市定义为感情死亡后用来埋葬的坟墓的话。
“没有人能看出我和蕊儿是同性恋吧?”卢米在整个过程中总是这样想很多次,所以她尽量保持和蕊儿的距离在能相互看得见就好。
蕊儿却总要肆无忌惮地大声叫她,指着她不感兴趣的什么哇啦哇啦地说个不停。卢米啪地关闭头脑里的一切电路,瞪着空洞的眼睛,像具死尸似的跟在蕊儿旁边等待一切完结的时候到来。
晚饭在一家牌匾比店面大的小店里吃,是漂一层油花的东北杀猪炖菜。卢米没有胃口,吃得很少。蕊儿吃得很多,但还是那么瘦。
出来时天已经黑透,除了被灯光照耀的,剩下的好像都消失不见了似的,让卢米有一种冷嗖嗖的诡异感。说给蕊儿听,蕊儿不理解,斜着眼睛看她。
“你玄幻看多了。”卢米啊一声,不明白,因为她从来不上网。
卢米此时可以肯定自己是个敏感的人,至少比蕊儿敏感。
到那家女同性恋者酒吧时正赶上高潮上演。两个穿很暴露皮装的女孩子搂在一起相互往对方的嘴里吐酒和唾沫,然后疯狂地接吻,还有别的下流事儿。
几个和卢米和蕊儿熟悉的女孩子和她们打着暧昧的招呼,邀请她们过去。蕊儿想和卢米单独一桌,执拗着不肯。卢米却想趁此机会摆脱蕊儿,所以爽快地答应。蕊儿噘起嘴,满脸的不高兴,但她知道自己控制不了什么,只好在后面跟随。
酒是绵软的干邑,但卢米不用喝就闻得出里面兑有很烈的伏特加,所以她只小口地啜,看着在昏暗灯光下闹得越来越离谱的那两个女孩子觉得好笑。
蕊儿不知深浅,凶猛地喝,很快醉掉,斜躺在椅子上嘟嘟囔囔地吐泡泡自娱自乐。卢米看着她孩子一样瘦削的脸上那两个高耸的颧骨红得凸显出来,像没有抹均匀的一团胭脂。
那两个女孩子终于闹得收势不住,吃亏的一个从怀里掏出一把瑞士军刀,极迅速地掰开,狠狠刺入另一个女孩子的肚子,深得看不见刀柄。
酒吧里有片刻的寂静,刚才还在喧闹起哄的此时都大张着嘴愣在那儿。倒是躺在一边的蕊儿突兀地发出一声尖叫把卢米吓一跳,转脸看时见她已经睡熟。
受伤的女孩子一点点滑到地上,软塌在那,像一堆被遗弃的垃圾,成为个毫无意义的存在。
伤人的女孩子接着蕊儿的尖叫后也大叫一声,高举着沾满鲜血的手向门口奔逃,像举着个正在燃烧的火炬,有象征主义意味。
卢米虽然离她还远,但跳起也来得及,将她踢得直飞出去,重重地跌在门口的吧台上,把许多还没用过的玻璃杯撞到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碎响,像放鞭炮一样热闹。
然后她直接走出酒吧,并在心里决定再也不踏入这里半步。
抬头就看到君坐在斜对面酒吧门前的石头堆上一个人孤独地吸烟,模样怪异得像只正在努力进化的猴子。
卢米站在那里看一会儿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就爱他吧。”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然后走过去,要来一支呛人的骆驼,陪着他一起吸,独自咳嗽,暗想若成为他的女朋友一定不让他再吸这个。
他不说话,卢米也不想说,觉得就这样陪着他在昏黑的夜里像两只猴子一样坐在石头上凶狠地吸烟就很享受,直到没有烟可吸,然后分手。
卢米在心里轻声说:再见??我的爱人。
但却不敢回头看他一眼,并偷偷地笑自己的胆怯。拦下一辆车,清楚地告诉司机自己家里的地址,又告诉自己该回家了,因为在外面已经流浪太久。
第十四章 了解之后的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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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酒吧里出来,被夜风吹拂的感觉很好,心情因此而渐渐变得舒畅许多。我开始大声地唱歌,并觉得很过瘾。但记不住歌词,只好换下一首。
我幻想自己是一部硬币点唱机,没完没了地转着唱片。从这一首跳到另一首,忽然又跳回来,又从不相干的地方跳回去。累得不行也不肯停下来,并为自己拥有如此娴熟又高超的技巧而得意。
突然有个什么重重地打在我的头上,让我的歌声戛然而止。我踉跄了一下,挣扎着没有跌倒。正低头寻找时,又一个飞过来,打在我的背上。我看清滚出不远的是个喝空的易拉罐,里面残剩的液体正飞溅出来,把我的衣服弄湿一大块。
我不敢再唱,低着头颓丧地走,像一条正在流浪的狗那种心情。
突然想起芬,想起她说过的话,犹豫一会,我决定去找她。
路灯杆仍旧孤独地站在那里打着追光,但光圈里没有那个细瘦的人影在。
坐在窗台上喝昨夜买回来的啤酒,看夜空还是那么黑暗。被厚重的黑暗笼罩的城市沉沉地昏睡着,做着不可知的梦。只有少数几点灯光闪烁,像梦里应景的点缀。
骆驼还是那么呛人,让我咳个不停,就像第一次抽那么不习惯。我觉得一切都显得陌生,就像第一天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不习惯。
不知为什么,泪水就无声无息地流下来,让我哽咽个不停。没有原因,也不为了谁,好像哭泣是某个被设定的程序,因为突然想起而启动,又因为慢慢觉得没必要而终止。
想起和雯第一次走在这样沉闷的夜色里是在大学一年级的那个夏季最后的炎热中,两个人都吃着很便宜的蓝莓冰激凌。雯吃得比我快很多,所以她向我要我没有吃完的,我不肯给,雯扑上来凶猛地抢夺,直到掉在地上,谁也吃不到。
雯怒视我,然后转身快速开步走。我在后面追赶,但想不出该如何哄她高兴,直到不耐烦再想,直接扑过去将雯推靠在黑暗的墙壁上亲吻她。雯凶猛地挣扎,足有五分钟那么长,就在我坚持得快要崩溃时她却突然倒戈,抱住我发疯般用力地回吻过来。
我们从此开始相爱。
“肯坚持是你唯一的优点,所以我以为你会爱我很久。”雯曾这样夸奖我。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因为我一直对她死心塌地,就算她死掉以后到现在。
说不清楚自己对这个世界有多么不适应,也知道只有拼命地适应这个世界是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但我还是不适应应该适应的,就像不适应穿着灌满沙砾的鞋行走一样别扭。
不知道是不是雯的离去留下的阴影,让我对这个世界有远远强烈于一般人的对抗性,那种深藏在心里角落中不肯轻易示人的不配合,所以我一直都在用各种方法和各种借口躲避着、逃离着,不愿意承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该承担的那份,不论什么。
我知道怀有我这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所以并不觉得孤单,至少在喝酒的时候。
雯总是喜欢安排我的一切,从报什么专业到使用哪个牌子的避孕套,甚至睡觉的姿势都要干涉。
“因为你总是把腿压在我的肚子上。”她咆哮的声音很刺耳,我却不觉得烦,并怀疑自己有被虐待的倾向。
“可我怎么知道?”我小声分辨。
雯啪地一巴掌拍过来,我抱起头脸。雯自然不肯原谅我伪装出来的软弱,骑上来一直胡乱地打,让丰满的双乳跟着跳荡,那么放肆的美丽。直到我不堪被压迫而起义,将她摁在下面。
“我们结婚吧??”我喘着粗气说。雯忽然就笑起来,表情是孩子气的满足,但仍旧挣扎着。
“我想要的求婚不是这样的??”她成功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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