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样。由一种奇怪的心理支配着,我也学着别人跪到那蒲团上去,有模有样地磕了三个头,用那两片竹板打了卦,是胜卦。又拿起竹简摇了几十下,摇出一支签来,走过去递给和尚。他问我说:“求什么?”我说:“都有些什么可求?”他说:“有财喜,平安,前程,婚姻,人有的这里都有。”我想着菩萨也真管得宽啊,就说:“求前程吧。”他拿着签在有着很多小方格的木柜里找了一会,递给我一支签条,说:“施主大喜了,上上。”我交给他五块钱,他说:“上上签是十块,难得难得。”我只好把那张五块的票子收回来,给了他一张十块的。我去看签条:
勿言一信向天飞
泰山宝贝满船归
若问路途成好事
前面仍有贵人推
明知是虚构,我心里还是有点高兴。忽然记起有人说过,云峰寺几个法师因争着要当住持,闹得不可开交,官司打到了市里,最后大家轮着当,风波才平息了。我问那个和尚是否真有此事,他头也不抬说:“出家人不问世事。”我就算了。出了大庙的后门,我沿一条小溪往山顶走,渐渐地没有人了,后来连小溪也没有了,就到了山顶。山风吹了起来,我的衣服兜满了风。我双手抱膝坐下,晴空下远远看见江水绕山而过,几艘运沙船逆流而上,还有些块艇载着游客来回穿梭。一会又有大客轮到港了,鸣着笛,沉闷的声音隐约传来。江对岸的房子灰蒙蒙的一片,几幢新耸立起来的大厦成了城市的亮点。还有很多高楼正在赶建,大吊车铁臂的移动依稀可辩。桥上车来车往,我盯着一辆红色的小轿车,看着它慢慢地移到江那边去了。当那辆车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之时,我开始设想里面坐的是什么人物,他们又要到哪里去。生命的真谛就在这些平凡的瞬间,除此之外并无它物。很多年来支撑着我精神大厦的天下意识千秋情怀,不过只是一种心灵情结罢了,它的全部意义就是对一个人的心灵意义。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为什么要信其有而拘束了自己呢?我为自己虽然活着却失去了本源意义而沉重,却又警惕着任何建立新的本源的努力。毕竟我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一个渎神者,我看清了真相。意义抽空了,价值崩塌了,可人还要活下去,在真空中在废墟上顽强地活下去。把世界看得太清楚想得太清楚是如此地可悲,就像一个人站在悬崖上,前面无路可走。这是一个速朽的时代,一切即生即灭随荣随枯。原有的意义世界已经崩塌,我必须在一种新的时空观念上,在瞬间和角落的认识上,在个人现实生存的基础上,重新构筑自己的意义世界。这太可悲了,但这是真实。这时我有着豁然贯通之感。一个人就是不能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就把自己给捆住了。有的人就希望别人都耽于沉思,犹豫徘徊,自己则趁机在现实中大展拳脚。我也要像他们一样,回到真实中来。自我的存在是最大的真实,这个事实无法用逻辑摧毁。如果这样,自己做人的方式就完全不同了,自我就是一切,而为了这个目标,操作方式是开放的,没有拘束的。这很可怕,又很令人神往,令人砰然心动,它展示着一种新的可能性。我不必再坚守什么,我解放了自己,我感到了一种堕落的快意和恐惧。想不到我池大为徘徊了这么多年,竟得出一个尽量占有及时行乐才是真的结论,这样我和猪人狗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了,我彻底地理解了他们,理解了丁小槐,任志强和匡开平他们。他们不是好人,也说不上是坏人,他们都是适生的人。
我在风中坐了很久,左边的脸颊已经吹得麻木。怀着沉重的虚无感,我下了山。虚无感是如此地真实,我不再相信现实后面还有着什么;虚无感又是如此虚妄,我得活下去,还有一波和董柳。
按照部里的布置,要组织新一次的全省血吸虫抽样调查。我闲着没事,就把我调去了。一共下去十个人,分成五个小组,我和血防办的江主任在一个组,去华源,东源两个县。丁小槐具体分管这件事。出发的前一天江主任召集几个人最后一次开了会,快散会的时候,马厅长来了,丁小槐跟在后面。大家都感到意外,又觉得厅里对这件事是足够重视的。马厅长一进门,江主任马上站了起来,其它人也站了起来,我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江主任在吸烟,马上把烟摁灭了,说:“感谢马厅长光临指导,这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大支持,也是我们工作的最大精神动力。”马厅长说:“主要是来看看大家,要辛苦大家了。”丁小槐说:“马厅长为大家讲几句吧。”就带头用力鼓掌,于是几个人跟着鼓掌。马厅长说:“这次调查,是一项严肃的任务,希望大家本着对人民负责,对工作负责,也对厅里负责的态度,把工作搞好,不能有半点马虎。我们需要的是准确的数据,数据是下一步工作的依据。厅里给各县血防办的文件已经下去了。大家知道,这几年我省在这方面的工作是下了大力气的,成绩是很大的,省里部里都一再给予了肯定。我们要珍惜成绩,珍惜厅里的荣誉。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江主任,也可以找丁处长,他们是领导小组副组长嘛,直接找我也行,我挂了个组长嘛,我就讲这几句。”丁小槐和江主任在话音刚落时几乎同时鼓掌,大家也跟着鼓掌。丁小槐说:“马厅长刚才的指示非常重要,可以说每句话都很有份量。大家去的是湖区,又是搞血防调查,是危险的工作。马厅长作了决定,除了正常的补助,厅里另外拨一笔款,每人每天额外补助二十五块钱。”我出这个差想着是个苦差,原来是个肥差。几个人都喜形于色,马厅长说:“大家不要高兴,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厅里考虑了你们的情况,你们也要考虑厅里的工作。”江主任说:“大家要更多从工作的角度考虑问题,不能各自为政。”马厅长站起来,丁小槐像装了弹簧似地跳起来,站在门口侧着身子让马厅长出去,再送到外面,马上又转了回来,喉咙里哼哼几声,神态与一分钟以前完全两样。他徐徐坐下来,缓缓地环视大家一周,悠悠地点着头,慢慢地翻着手中的笔记本,喉咙里再哼哼几声说:“大家有什么想法,”顿了一顿,“谈一谈,困难嘛,也谈一谈。”江主任说:“丁处长叫大家谈一谈。”我不做声,我实在不屑于捧他的场。一个刚分来的大学生说:“厅里的意思,是不是有个……”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有个……”又比划一下,“比如说,有个指标?”丁小槐说:“什么指标?”我轻笑了一声,几个人都微微笑了。丁小槐说:“具体的指标是没有的,带指标下去还搞什么调查?结论在调查之后,不在调查之前,实事求是是我们的一贯作风,对不对?”我马上说:“丁处长这个指示很重要,实事求是,这是我们厅里的一贯作风。”那年轻人一脸疑惑,望望江主任,又望望丁小槐,说:“我反正跟在你们后面跑。”丁小槐坐在那里很尴尬,江主任说:“丁处长说的实事求是的精神我们是需要的,但肯定成绩也是需要的,两者相辅相成。”丁小槐说:“是矛盾的对立统一。”我心里想:“生活真的培养了这么一批辩证法大师,比泥鳅还滑,左边讲过来右边讲过去总是他有理。什么时候我学会了辩证法,就会有出息了。首先就要做到不要脸没良心,它妈的。”我说:“怎么都行吧,到时候江主任作具体的指示,我们跟着走,大家高兴就好。”
第二天搭车去华源,坐在汽车上我想着自己昨天随口说出“怎么都行”,“高兴就好”这几个字,这可不是偶然的,简直就是这个时代的行动准则和生存策略。这是一种机智,一种聪明,又是一种圆滑,一种无耻。人人都是如此,谁来认真?这是王八旦的准则,可我还是无可奈何。我是个小人物,我肩上能压多重?要是自己是个大人物就好了,我要把那些被颠倒的事情再颠倒过来,谁敢跟我来王八旦的这一套,我叫他四脚着地爬出个样子给我看看。它妈的。
到了华源县,县卫生局请我和江主任吃中饭,卫局长也来了。饭前我的一个朋友小吴,去年来华源认识的,在三河乡当卫生院长,到县招待所找到我,希望我说一声,让他也来吃饭,他想有一个接近卫局长的机会。我跟卫局长说了,就答应了。上了桌县血防办苏主任致了欢迎辞。上来的第一个菜是清炖水鱼,开了一瓶茅台酒。江主任说:“大家随便点好,我们也不是来一天两天。”卫局长说:“省里的客人平时请都请不到,都来到家门口了还不请那么一请?”我说:“吃鱼吧,草鱼也就可以了,酒吧,秦池也就可以了,你们经费紧张,我和江主任也不怎么沾白酒。”苏主任说:“紧张也不在乎这一顿吧,有朋友来,就是发达的象征,没人来那才真的是死火了。”几个人一再劝酒,江主任和我都喝了一小杯。我说:“小吴你想进步,要靠卫局长关照,你给卫局长敬杯酒。”小吴端了酒杯绕到卫局长那边去,说:“卫局长给你敬杯酒,我们下面的人进步还要靠局长关照。”卫局长说:“好说,好说。”碰杯把酒干了。酒至半酣,卫局长说:“再来一瓶。”我连忙说:“我们都没那个酒力,来瓶秦池算了。”苏主任说:“酒怎么能喝杂的?”对服务小姐挥一挥手。吃了一个多小时卫局长到县政府开会去了,苏主任去结了帐,摇摇晃晃过来,我跑上去扶他在沙发上坐了,我说:“这一顿去了好几百吧,酒都块五百了。”他说:“吃是吃不穷的,不吃也富不了。”我说:“经常来人这么招待,你们受得了?”他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总不会出在狗身上吧。客人来了就不容易,可不能怠慢,这是应该的,也是没办法的。以后省里考虑我们的实际情况,经费也应该松动一点。”我说:“不是说专款专用吗?”他在我肩上拍一下说:“池同志你也不是外国来的,中国的国情你不知道?不然什么叫中国特色?我们局里只有我们办公室有点油水,来了什么人,招待费都记在我们的名下。我心里舍不得,我说不接待?不相干的人接得了多少?你们还是来干这个事的人。”我说“照这样杀起来,几十万的专款能杀几刀?”他说:“卫局长他没办法,来了人不接待,以后还办事不呢?规格低了,双方都没面子,客人心里还有气呢,看不起他!钱硬是要花,硬是不能不花。中国的事,你知道的,不是谁挡得住的。”又说:“想一想也不是哪个地方这样,就算了,安心了,各方面的关系总不能不要吧。你们在省里帮我们讲讲话,拨款多少增加点,让那些病人也有个机会,你们的话很重要啊。”说着叹一口气。散了席办事员塞给我和江主任一人一个塑料袋,我看见里面是两条红塔山烟。我见江主任接了,就没有推辞。小吴送我们回招待所,路上他说:“今天好不容易有一个给领导留下一点印象的机会,没把握好,我显得心情太迫切了。应该说,不进步也要敬这杯酒。下次再帮我找一个机会,让我把局面挽回来。”我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乡卫生院长,在这方面竟如此精细。回到招待所我把苏主任的话跟江主任说了,他说:“也不是这里就不同些。”我说:“以后接待就随便点吧,我跟苏主任说。”他说:“我们也不提怎么样,他们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难道我们自己还主动把规格降低?好歹我们也是省里来的人啊。吃什么喝什么其实无所谓,面子不能不要,面子问题!你不要你在他们心中就没有份量了,以后工作怎么开展?我们不能自贬身价,身价不是一句话,要体现在餐桌上,酒的品牌是最重要的。我不怎么喝酒,但今天真拿秦池上来就等于打我一个耳光,比打个耳光还难受,他们眼里你只有那点份量!看来卫局长还是个做局长的材料。别小看酒,这是工作的需要,工作的需要!”江主任好歹也是个主任,他的想法就是不同。我不能说他说的不是实话,可那些血吸虫病患者就倒霉了。有些人的面子比另一些人的生命都要紧些,世界就是这样。
下午苏主任带两个人来招待所说:“汇报一下工作?”江主任不做声,徐徐地坐下来,缓缓地环视着几个人,悠悠地点着头,慢慢地拿出笔记本,哼哼几声说:“大家谈谈。”又对我说:“小池你记录。”苏主任把基本情况介绍了,然后说:“这两年我们这里涨了大水,湖水漫过了大堤,把钉螺带过来了,这样发病率就提高了,基本上是慢血,一时半会不要紧,可长期降不下来,也是问题!要降下来,还要是靠省里的支持。”江主任笑了说:“每次说到工作就少不了讨价还价,血防药物专营,有的省已经开放了,我们给你们顶住了,这就是最大的支持。钱每年也按时到位。在这样这条件下发病率还有所提高,那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开展的?”苏主任不做声,望我一眼。江主任说:“小池等会再作记录。”我就停了笔。苏主任说:“发病率确实提高了,我们没作普查,但我们有感觉,这不是我们的工作没到位,我带了他们几个长期在乡下跑。”他头转向旁边的两个人,那两个人马上应和说:“苏主任天天在下面,他老婆都有意见了。”苏主任说:“发病率的上升的确有不可抗拒因素,洪水也不是我们几个人能够挡得住的。”江主任说:“过多的强调客观因素,不太合适吧。”苏主任说:“那厅里的意思?”江主任说:“基本照旧?这已经考虑了涨大水的因素了,不然指标还应该降下来,否则那些经费都干什么去了?”苏主任说:“发病率确实提高了,原来的指标,我们按厅里的精神,已经压了好几年了,卫局长的意思,今年还是要实事求是,内部掌握一个数据,争取省里更大的支持。”江主任说:“什么叫内部掌握?那不是公开弄虚作假吗,那还了得!”我说:“你们估计现在的发病率?”苏主任说:“百分之六左右。”我吓了一跳,这不比上次统计高了近一倍吗?江主任马上变了脸色说:“你们作了详细调查没有,说出这么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