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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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人物-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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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城里的“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时,呼家堡还是很平静的。那时,乡下人还不晓得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依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呼家堡又是省里定下的棉花试验基地,人们在呼天成的带领下,只是一个心眼种棉花。那会儿,呼天成还提了一个口号:种好棉花,支援世界革命!世界很遥远,革命也很模糊,只有棉花了。于是,人们就日日夜夜泡在棉花地里。

然而,八圈回来了。八圈回来那天,胳膊上戴了一个“红袖标”,那个袖标是红布做的,上边印着“红卫兵”三个字。八圈戴着这样一个袖标先是到村里走了一圈,习惯了,走路还是一柔一柔的。有老人问:八圈回来了?再唱唱那“十八摸”呗。他鼻子哼一声,理都不理。这时候,他是最怕有人说这话的。而后他又来到了棉花地边上,见村里的女人都在打花杈,就从地的这头走到那头,再重新走回来,胳膊抬得很高。当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时候,说:八圈回来了。你那胳膊上戴的是啥?八圈文化不高,就说:革命哪!城里早就革命了!于是,就有女人围了上来,听八圈说“革命”,八圈非常激动,他又有了登台表演的感觉,说了一嘴的黏沫!

他给人们说:“这叫红卫兵,懂吗?戴上这个,就是毛主席的红卫兵!红卫兵可以造反!红卫兵上街吃饭不要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红卫兵可以破四旧,想砸什么就砸什么;红卫兵可以抄家,想抄谁家就抄谁的家!你们知道我回来是干什么吗?我回来是串联的,串联!懂吗?是毛主席派我回来串联的!只要戴上这个,就是毛主席的人了……”人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再仔细看一看他戴的“红袖标”,一个个平添了许多敬畏。八圈在人们眼里,立时变得高大了!

那会儿,秀丫也在地里打花杈呢。当她从地的那头一路掐过来时,就见一群女人围着一个眼生的人,那眼生的正手舞足蹈地给人说着什么。于是,她也走过来了,还没待她来到跟前,只听那眼生的人说:“这是谁呀?多年在外,都不认识了。”立时,那些女人们七嘴八舌地介绍说:“布袋家,这是布袋家的。”八圈的眼直直地看着她,说:“哎呀,‘牌子’这么好,怎么不学唱戏哪?可惜了,可惜了!”这么一说,把秀丫的脸说红了,她羞羞地说:“俺不会。这是……”人们又说:“这是八圈叔呀,咱这儿有名的八圈!县剧团的。现今人家是红卫兵了!”八圈又说:“刚才,你走过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那掐花头的动作,真是美呀……”说着,八圈就伸出手来,学了学秀丫掐花的样子,还是“兰花指”,一柔一柔、一翘一翘的,逗得女人们都笑了!一个个羡慕地说,八圈叔真是唱戏的,学啥像啥!八圈很认真地说:“这个、这个侄媳妇还真是块料子,要是不学戏,真就可惜了。”说着,又啧了啧舌儿。他这一弹舌儿,把秀丫的脸都弹红了。有人就说:“圈叔,你教教她,秀丫要是会唱戏,那才引人哪。”八圈一看再看,说:“回头吧,回头我教教你,说不定就挑到县上去了。”接着,又说“革命”,说得女人们一个个都动了心。

那天中午,回到村里,八圈又是一趟一趟地在村街里走,让人看他戴的“红袖标”。碰上呼天成时,八圈指了指他的胳膊,说:“天成,我回来了。”

呼天成笑着说:“回来好,回来好哇。”

八圈说:“天成,我回来可是要‘革命’哩,你支持不支持?”

呼天成点了点头说:“支持,支持。”

八圈说:“这形势变化快着呢,我回头去给你讲讲形势,你得好好听啊。”

呼天成说:“好哇,好。”

当天夜里,八圈就写了一张“大字报”。八圈写“大字报”用的纸和笔、墨都是在代销点赊的。管代销点的洪宽问他要钱,他说:“钱?这时候了你还敢提钱?!这是革命!”于是,洪宽也不敢提钱了。

夜墨下来的时候,八圈到大队部里去了。大队部的门是开着的,只是屋子里有点黑,八圈走到门口,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连灯也不点呢?”说着,他摸进屋去,一摸就摸到了床边上,刚要坐,又一摸,床上竟摆着一具白亮亮的肉体,那肉体“呀”了一声……他先是怔了,而后就听出声音了。他知道是谁了,心说,你也知道“要想人前显贵,先和师傅睡”的道理呀!一时心里火起,就也跟着脱了,小声说:“是你?那,我就先教你一出‘十八摸’吧。”可接下去,他听到的竟然是一声尖叫!……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一声吆喝:“抓赤肚贼呀!来抓赤肚贼呀!”

紧接着,只见民兵连长呼墩子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带着一帮人冲了进来!八圈慌了,一只手捂头,一只手又忙着提裤子……一边还喊道:“我是回来革命的!我是回来革命的!”

呼墩子一脚就把他提了半截的裤子踢掉了!骂道:“革你娘那脚!革命革到女人的肚子上来了?!”

一时,村里人全涌出来了,一个个兴奋地高声叫道:“把那赤肚贼拽出来!”于是,光着身子的八圈就被人拽出来了,女人们可谓‘万箭齐发’,有掐的、有拧的、有踢的、有咬的……八圈哭着说:“你们不能打我,我是红卫兵,我可是红卫兵啊!”

女人们乱哄哄地叫道:“红你娘那脚!呸他!……”立时,那唾沫星子像雨点似的朝着八圈喷来,几乎把他给淹了!

在平原的乡村,“偷女人”就是偷人家的“屋”呀!这是最让人愤恨的偷窃行为。你都偷到了床上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偷的呢?!按乡俗,是可以将他乱棍打死的。可是,当孙布袋手里攥着一把五齿粪叉冲上来的时候,一声断喝把他拦住了:“住手!”

说话的是呼天成,呼天成匆匆地走上前来,说:“大家气也出了。这事,我看就算了。要是出了人命,就不好交代了。不管怎么说,八圈叔回来是革命的,咱总不能不让人家革命吧?”

人们乱嚷嚷地说:“啥革命?上人家床上革命哩?!”

呼天成说:“好了,好了,回吧,大家都回去吧,这事我来处理。民兵留下,民兵要照常巡逻。”就这么好说歹说,把人们都劝走了。

夜半时分,秀丫哭哭泣泣地被人送回去了,队部里只剩下八圈和呼天成了。wrshu;八圈一身血糊糊的,身上的衣服全让人撕烂了,那个“红袖标”也不知被人拽到哪里去了,就那么抖抖索索地在地上蹲着。

呼天成把那盏马灯拨得更亮些,说:“八圈叔,你这是?”

八圈呜咽着说:“我……我是来给你讲形势的,我真是来给你讲形势的。”

呼天成说:“我知道。我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这会儿没人了,你讲吧。”

八圈叹了一声,语无伦次地说:“算了,讲也白讲。这地方太落后了。我,我冤枉啊,我真是太冤了。我真是鬼迷心窍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还怎么做人呢?”

呼天成说:“八圈叔,你要不想讲就算了。听我说两句,行吗?”

八圈说:“天成,你说吧。”

呼天成说:“叔,我也只是进城走了一趟,顺便把你的档案提回来了……”

八圈傻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天成,我说实话,我给你实话,我不是红卫兵,那袖标是我自己做的。你,千万别说出去呀!”

呼天成说:“我不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跟人说。可圈叔哇,上头说,叫你回来是接受管制的,我也不知道该咋‘管制’,你看哪?”

八圈脸色都变了,喃喃地说:“他们说我是、是……牛鬼蛇神。天成哇,我虽是旧艺人,唱过那、那个酸、酸曲,但,但不能就算是牛鬼蛇神吧?”

呼天成说:“别的也没啥,我看见县剧团大门口贴有你的啥子、那打了黑叉的啥子呀?……要不,还把你送回去?”

八圈求告说:“天成,你千万别让我回去。你只要不让我回去,叫我干啥我干啥。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

呼天成也叹了口气,说:“圈叔哇,既然你回来了,那就在村里挑粪吧。”

就这样,八圈也只是“革命”了一天。第三天,他就老老实实地挑粪去了。而且,再也不提“革命”的事了。

那张大字报也仅在墙上贴了一天,后来被风刮掉了。八圈戴过的那个“红袖标”,后来有人见过,被人扯烂后挂在了一家猪圈的墙头上。

呼家堡的“革命”就这样结束了。

纸糊桥

呼家堡的“革命”虽然结束了,但外边的“革命”却愈演愈烈,不断地烧到呼家堡来……

那时候,常有一车一车的“红卫兵”扯着造反的大旗呼啸而来。他们有的在车头上高架着机关枪,一个个荷枪实弹,杀气腾腾;有的是在车角上架着两个锅样的大喇叭,一路上大喇叭“哇哇”乱叫着,车上的广播员声嘶力竭地喊着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口号!他们一进呼家堡,就开始演讲他们的“革命宣言”,那喧闹的口号声震得房瓦乱颤!

那时,城里的“革命”已开始分派了,这一派来过了,那一派又来,来的人都有各自要“誓死捍卫”的东西,都有各自不同的观点和理由。因此,当他们来到呼家堡时,提出的几乎是同一个要求:支持不支持他们的“革命”?!那会儿城里的“革命”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几乎每天都有死人的消息。

他们到呼家堡来,就是来寻找农民“革命同志”的,如果不是“同志”,那就是敌人了!当时,呼家堡没有一个人敢回答这个问题。他们说,老天爷呀,谁知道来人是哪一派的?万一说错了话,小命也许就保不住了。每到这种紧急关头,站出来回答问题的总是呼天成。

每当呼天成被围在村口时,他总是笑眯眯地说:“革命小将大老远来了,喝口水,喝口水。”小将们不喝水,小将们来这里也不是喝水的。小将们厉声质问:“说,你支持不支持‘八二一’?!”呼天成就说:“支持。支持。坚决支持。”人家又问:“你支持不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他说:“支持!”而后就赶忙吩咐人烧水。

等水烧好了,这一拨人已经走了,而另一拨人又来了,人们围着他说:“支持不支持‘二七公社’?!”他又是连连点头说:“支持,支持。”人家说:“是真支持还是假支持?”他就说:“真支持,真支持。”人家说:“真支持得明确表态!”而后掏出手枪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的。他就立马吩咐人刷大字报,斗大的字贴了一村街,上写着:坚决支持“二七公社”!

等人前脚一步,他又赶快让人把那大字报揭了。大字报是新糊的,还湿着呢,也好揭,一张张贴上去,又一张张揭下来,就那么一团,拿去烧火。后来也玩熟了,人一来就贴,人一走就揭,不管是那一派的,就两个字:支持。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天成是长了天胆了!你想啊,那些人可都是顶着“火”呢,一句话说不好,那枪就掏出来了。再说,那么多的组织,你知道谁是谁呀?万一说错了话,不就砸锅了吗!可村人们谁也不知道,就在那时,呼天成心里还藏着一个大秘密哪!那是一个吓死人的秘密:他把一个被人打折了腰的省委副书记藏在了果园后边的茅屋里。这件事要是让人知道了,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那时,有很多个夜晚,呼天成是跟这位落难的省委副书记一块度过的。那副书记姓秋,才五十来岁,可他的腰被人打断了,就在那茅屋里躺着。他默默地躺在那里,常常是一句话也不说。偶尔,在一片黑暗中,他也会睁开眼睛,默默地望着屋顶,叹上一口气,而更多的时候还是沉默。渐渐,呼天成从他的眼睛里也读出了一点东西。他知道他是很痛苦的,他的腰已经不能动了,可那痛苦不在腰上,他最痛的地方不是他的腰,而是心灵。那是一种失去权力的痛苦,那是一种对未来迷惘的痛苦。窝在这里,对他来说,已是很无奈了。可他最关注的,仍是来自上边的声音。那个小收音机几乎是他的宝贝,广播里哪怕有一丝细微的变化,他都能听出来,他的叹气声总是随着广播里声音的变化而变化。有时,一个词汇的不同,也会使他变得心神不宁。有时,他又会突然笑出声来。这是一位经历过战争,又经历过“运动”的人,他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会麻醉自己。

在他最最痛苦的时候,他会说:“说说女人。”

他一直把这个话题当做麻醉剂来使用。当他说到女人时,他的语气很淡,说得也很家常,很随意。他说:“我一生曾遭遇过六个女人,这六个女人是各有千秋哇。头一个女人,让我懂得了眉毛。从她那里,我才知道人的眉毛是干什么用的。眉毛这东西,可不光是眼的帘子,它的妙用主要是在性上,眉毛其实是一种性器官,它就跟花的蕊一样,是性欲的外在反应。你如果稍加注意的话,你就会发现,人的眉毛是千姿百态的。眉毛的形态跟人的性形态是一致的,尤其是女人。女人的外‘好’看脸蛋,女人内‘好’看眉毛。别笑。女人媚在眉上,柔也在眉上,荡在眉上,寡也在眉上。床上功夫好不好,一看眉毛就知道了。你注意过女孩子的眉毛没有?你看那刚长起来的小姑娘,眉毛是绞在一起的,绞得很密。那眉毛一层一层地绞着,是交叉着织辫在一起的。这就像是没有开过苞的花。女人一旦开过苞,那眉毛立时就不一样了。凡是结过婚的女人,有过第一夜之后,她的变化首先反映在眉毛上。她的眉毛一下子就弹开了,所谓弹开,也就是说它蓬松了,不像以前那样是死绞在一起了,就像是花被雨露滋润过一样,它的变化是由密到疏的过程,是由合到放的过程。女人一旦摊开,她的眉毛也就跟着开了,它疏朗了。女人就像书一样,翻没翻过是不一样的,那是会留下痕迹的,从眉毛上就可以看出男人留下的痕迹。如果你想了解一个女人是否本分,看她的眉毛就知道了。看一个一个准,看十个十个准……”

老秋,那时候他只能叫他老秋,当他讲述这些的时候,他是把这个话题当做杜冷丁来用的,心太疼的时候,他就给自己打上一“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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