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机抓起小摊上的烘柿摔在了范骡子的脸上,只听“啪”一下,范骡子脸上流淌着一片稀里哗啦的红汁!于是,人群就更乱了。一些不了解情况的乡下人,也都乱哄哄地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嘴里喊着:卖啥哪?卖啥哪?骡子,啥骡子?没见骡子呀?……一直到交警赶来,人群才慢慢散了。
这时候,范骡子已觉得无路可走了。他往哪儿走呢?
外圆内方
呼国庆怎么也想不到,呼伯会来看他。
就在呼国庆被监视居住的第十天,呼伯坐车看他来了。
呼国庆被抓的消息,呼天成是从省城回来后才知道的。听到消息后,呼天成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他在那张草床上眯着眼躺了一会儿,而后重新坐起来,嘴里喃喃地说:“这孩子,你看这孩子。”说着,他迟疑片刻,终于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后,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许田市常务副市长孙全林。孙全林在电话里说:“呼伯,有事吗?”呼天成说:“你说呢?”孙全林马上说:“呼伯,那件事不是我抓的。是李书记亲自抓的……”呼天成说:“我见见人,能见吗?”孙全林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有难度。他是隔离审查。不过,呼伯要见,我想办法吧……”呼天成对着话筒说:“我就见见人。”孙全林说:“那好,我安排时间。你等我的电话。”
等孙全林安排妥当后,在市区外军营后边的一座没有任何标志的两层小楼里,呼天成见到了呼国庆。这次对呼国庆的审查格外严格,他先后被人带着换了好几个地方,进了这座小楼后,监控他的任务就被武警接管了。小楼的前前后后、楼上楼下布了很多岗,凡是跟案件无关的人,是不准靠近的。
所以,当他见到呼伯的时候,呼国庆吃了一惊!
一看见呼伯,呼国庆就“腾”地站了起来。他站在那里,嘴唇嚅动着,看上去十分激动……
呼天成进屋之后,先是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而后,他摆了摆手,那意思是说,你坐下吧。可呼国庆却没有坐,他就在那儿站着。站得很直。他觉得当着呼伯的面,他不能坐。到了这一步,呼伯能来看他,他也没脸坐了。
看他不坐,呼天成也不再招呼他坐了。在余下的时间里,呼天成一直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应该说,这孩子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对他的期望也最大。他特别喜欢他身上那股精明劲儿,喜欢他那一点就透的悟性。在他小的时候,呼天成就着意培养他,让他经受各种各样的锻炼。可是,他太精、太透,他总是举一反四。这就不能不招人嫉。你看,他站在那里,他不坐,那其实是一种表示,这不仅仅是对他呼天成的尊重,他是以此来表达忏悔的。他就是这么灵,他站在那里,用行动来说明他是对不起老人的,他辜负了他的期望。
呼天成皱着眉头,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开始时,他的头是低着的。而后,他的头慢慢地抬起来,也望着呼天成。当两人的目光对接时,呼国庆心里的委屈悔恨全从目光里倾吐出来了。他望着老人,虽然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可他的目光像一条长链似的,紧抓着老人的心。呼国庆当然清楚,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他必须紧抓住这次机会。老人如果存心救他,他还有希望,老人如果撇开他不管,那他就没有任何希望了。所以,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绷得紧紧的,期望着能用目光来打开老人的心锁。他知道,对老人,哀求是没有用的,老人最讨厌那种下跪求饶的人。他不能诉说,况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也说不清楚。老人要是救他,那他自有办法了解到情况。现在,他最害怕的是老人开口,老人如果开口问他,那么,他说什么好呢?
呼天成的眉梢动了一下,忽然笑了。那笑是从眼角里透出来了。那笑意仿佛在说,这孩子,到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玩心眼?你的心眼就是太多了,你要是心眼少一点,你就不会出事了。笑过之后,呼天成微微地摇了摇头,那又仿佛在说,孩子呀,我说过多少次,你怎么就不听呢?你本来是前途无量的呀!可是,呼天成仍然喜欢他的这种精明,包括他的算计,他从内心说,都是他喜欢的。那仿佛就像是你亲手栽的一棵树,他眼看着他一天天成长,看着树身上的一个个小疤痕,一个个长歪了的枝杈,那也是很有趣的,不是吗?可他的弹性很好,以至于到了这种地步,他仍旧是富有弹力的。从呼家堡走出来的人,能有这么好的弹力,可以说是屈指可数。这就好啊。
慢慢的,呼国庆眼里流下了两行泪。他虽然一句话也不说,可他流泪了。此时此刻,泪水也是他的一种表达。他不能解释,眼泪在这里就成了他的解释。这是一种含有亲情意味的解释。他见到了亲人,千言万语又无从说起,那么,他只有用泪水来诉说了。泪水从眼窝里涌出来,滴在了眼前的地上,他没有擦,一任泪水在脸上流淌。泪水成了他的“说明书”,那像是一张帖子,呈送给了老人,那就看他接不接了?
这会儿,老人脸上却没有了任何表情。他呆呆地、很麻木地在那儿坐着,仿佛眼前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的眉头纹丝不动,脸像是一块生铁,看上去冷冰冰的。很久,他的目光才慢慢聚焦,那目光一旦聚合,就像是响箭一般,带着“嗖、嗖”的哨音,一下子就把他穿透了!这时候,那目光是很毒的,那眼神里没有一点点情分,那里边透出的是无情的斥责。又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的眉梢动了一下,眨了眨眼,那目光的锐度才稍稍减弱,有了一点点柔和,那光里带着深深的叹息,仿佛在说,你就是棱角太多了,你要那么多的棱角干什么?在平原上生活,人是活圆的,这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你不听啊!
呼国庆脸上的泪水干了,留下的是两道隐约可见的泪痕。这就使他身上那种“架”出来的官员身份多了一份滑稽。多了一份诱人的孩子气。他知道,老人来看他,是颇费了一些周折的,这件事早晚是要透出去的。也许,外边就有人在偷听。所以,虽然他心急如焚,可他该表达的都已经表达了。往下,就看老人作何打算了。一直到现在,他仍然不能肯定老人会豁出去救他。况且这件事是有相当难度的……王华欣现在是副市长了,要扳倒一个副市长,也不是那么容易。那么,他希望老人能有一个暗示,在他离开之前,老人会不会有所表示呢?
就在这时,老人把手伸进了衣兜,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兜,那布兜已经很旧了,是粗帆布做的。老人把布兜放在面前的桌上,而后慢慢地解开束口,从里边拿出一张纸做的棋盘,摊在了桌面上。片刻,他伸出两个指头,从小布兜里夹出了两个泥蛋,那泥蛋一方一圆,他把方的撂过去,摆了摆手,示意呼国庆到近前来……于是,呼国庆靠前一步,站在了桌前。老人也不说话,拿起那个圆的泥蛋走了一步。这次,呼国庆没有马上跟着走,他站在桌前看了很长时间,而后他才拿起那个泥蛋,当他拿起那个泥蛋时,他的手抖了,他的手抖个不停,久久,他才把泥蛋放在棋盘的位置上……
两人各自走了八步,八步之后,老人把棋盘收起来了。→文·冇·人·冇·书·冇·屋←
在这八步当中,呼国庆实质上只走了一步,他不断地重复他走过的那个位置,一进一退,一退一进。走来走去,他的棋子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这等于没有走。这就是说,他没有选择,没有选择又有着无限的选择。他其实是在重复老人那次赢他时走过的步子。
在棋盘上,下独子棋是很孤的,没有援助,没有配合,没有相应的任何条件,也几乎没有胜的可能。你唯一的希望是等待对方出错。这时候你走的是一种心理,走的是耐性,走的是谨慎。这是一种消磨人的玩法。走的是精、气、神,走的是钝、忍、韧……不是吗?可是,老人收棋时,好像是眉头皱了一下。这说明什么?说明老人并不满意。那么,他又错在哪儿了?就两个棋子,一圆一方,不这样走又该怎样走呢?老头曾多次说过,人是活“圆”的。可从老人的处世方略来看,也不尽是圆哪,他也有“方”的时候,而且……等等,一圆一方,一方一圆。那么说,“圆”是形式,“方”是内容?不对吧,这怎么统一呢?有了,有了,老头的意思是“外圆内方”。
是“外圆内方”啊!
呼国庆看了老人一眼,他心里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可是老人收了棋,却缓缓地站起来了。到了这时,呼国庆知道,老人要走了。可两人自始至终还没有说一句话哪。虽然该表示的,他都已经表示了,可他还是希望老人临走前能说一点什么。于是,他的心怦怦跳着,眼里也不由得流露出了内心的渴望,老人真是不管他了?
此刻,老人却把身子扭过去了。他正一步一步地朝门口走去。房间本就不大,老人离门口仅有四五步的距离。到了这时,呼国庆喉咙里恨不得伸出一手,把老人重新拽回来。可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喊,他觉得不能喊,他要是喊了,他所有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老人走,他来了,又走了,没有给他留下一句话。
然而,就在老人的身影将要在门口处消失时,蓦地,他的身子转过来了。他转过身来,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目光停在了呼国庆的脸上。他定定地望着他,慢慢,他眼里有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终于说:“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
而后,老人就真的走了。楼梯上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那是有人在送老人下楼……不久,院子里就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
老人走后,呼国庆一直在试图破译老人说过的那句话。他心里总是一阵热一阵凉。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要是,要不是呢?这么说,老人会出面救他?不然,他不会说这样的话。老人从来不白说,凡是他说过的,就一定兑现的。可是,回去?又能回哪里去呢?重回呼家堡吗?那么,这意思好像是说,老人也无能为力了。你出了这样的事,又能怨谁呢?将来,等你出狱之后,你还回去当你的农民吧。是这意思吗?不会吧?如果是这样的话,老人就用不着来看他了,看他干什么呢?在如此戒备森严的情况下,他人都见了,那就是说,老人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看来,有希望。有希望啊!
假如他能够东山再起的话,他不会忘记这一天的。
“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来吧。”——?
光荣与梦想
范骡子死了。
范骡子死在了他家后院的厕所里。
范骡子的女人哭着说,你咋这么窝囊啊?你窝囊了一辈子,临走,你都不会挑个好地方?!
大约,范骡子也想过这些,可他没处可去,也只好如此了。
范骡子是在他的任命下达后的第二天走的。在此之前,他曾一次次地给王华欣挂电话,发了许多牢骚。可王华欣总是一句话,让他沉住气,不要慌。王华欣说,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哪!每次,王华欣给他打打气,他心里才好受几天。女人说,你不要脸了?他说,我就是不要脸了!可过上一段,又不行了。他还是想要脸的……就这样,在呼国庆被隔离审查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范骡子在颖平县成了过街老鼠了。
尤其是前一段,先后有许多亲戚打上门来责问他。特别是吴家,一下子就像变成了仇人似的,恨不得活吃了他!那一天,他躲闪不及,碰巧给吴家堵在了屋里。广文爹、广文娘和吴广文一块儿给他来了个“三堂会审”。三个人一进门,脸上就带着“孝”呢,那脸阴得能拧出水来。老姐姐说:“他舅,都是亲戚,你说说,你咋干这事呢?”他说:“我干啥事了?我啥事也没干。”老姐姐的态度还算好的,她说:“那不是你是谁?大街上都谣罡成那样了,你还说不是你?”他说:“人家想咋议论咋议论,那我管不着。”老姐夫说:“你也别跟他瞎乒叉了,你给他日白那干啥?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不是人,你跟他说啥人话哪?我就问你一句,吴家咋得罪你了?”见范骡子不吭声,老姐夫又说:“我遍想没有得罪你的地方啊?头一回就不说了,头一回没应承你,你撮乎着让他两口子闹离婚,不管咋说吧,后来总算没离成。直到你进了烟草局,这才算安生了。可这还没几天呢,你又把人给黑进去了。你不就是想当官吗,值得这样?!你安的啥心哪,非弄得家破人亡?!”
范骡子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他说:“姐夫,话不能这样说,你要这样说,还叫我咋张嘴哩?”老姐姐说:“要嘴干啥?那嘴是吃草料的?你小时候,娘死得早,我是咋待承你的?一口馍让你,一口汤也尽你,到今天,你就这样对俺?”老姐夫说:“他舅,你要是有一点良心,就把案子撤了,从今往后,你过你的,俺过俺的。你要是不撤,咱这就算断亲了!”
吴广文也在一旁冷着脸说:“舅,我再喊你一回舅,你让我去见见国庆。不管咋说,俺和他也是夫妻一场。他如今有难了,我不能不管。”范骡子急了,说:“广文啊,你咋还在鼓里蒙着呢。他呼国庆有第三者了!你知道他是咋犯事的?他给那女的弄了一百万!你想想,这是小数吗?”老姐夫说:“编吧,你编吧。这回我是咋也不会信你了。”吴广文说:“就算他有第三者,这也是俺两口子的事。要是有这事,你咋不给我说?用得着你出面去整他?!”范骡子说:“广文,你要是这样说,你要是也这样说,我就不说啥了。我啥也不说了。”吴广文说:“是真是假你让我见见他。”范骡子说:“这是人家上头定的事,这事跟我根本就没关系,我咋有权力让你去见他?”吴广文说:“你说这事跟你没关系?真没关系?!”范骡子说:“真没关系。这都是上头定的。”吴广文说:“没关系你咋知道他有第三者?”范骡子只好说:“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吴广文说:“你听谁说的?走,咱一块去见他。”范骡子一怔,说:“这我不能去。”吴广文说:“你不是